第十七章 虫歌秋夕影三人(三)
文络馆后厨磨坊,卢植皋一人坐在石磨上,他手中捏着一小块怀表。
这怀表中的指针滴答滴答转动,有条不紊进行着。其玲珑精巧,是汉陈不曾有的专械技术。
那日乌鸦上人拿过的怀表,与卢植皋手中的,如出一辙,都是同种工艺。
他微微抬起手,把怀表放在灯光下照射着看。
庭外,月光、飞艇的灯盏与院旁厨房里的灯光交加映照之下。
怀表的玻璃外壳之上,反射出晶莹泛蓝的弱光,恍若山前深夜里的泛蓝糊潭,颤抖瑟动,虽一时美绝,却处处透着心神不宁的恍惚与艳艳绝轮的恐惧。
如此一块普通的西制怀表,却令人颇感有鬼神怪异潜隐其后,而一二挥指之后,便是无边伟力。
卢植皋眼神空洞溃散地,盯着这一块怀表盯了许久。
忽尔,厨房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卢植皋涣散的眼神骤而聚拢,他慌张无比地将怀表潦草揣进怀里,一把从石墨上跳将下来。
小厮似乎听到后庭的动静,推开后厨后门,正见卢植皋别扭至极地站在石墨边不知所措模样,面露奇怪,喊道:
“掌柜的,常姑爷来了,说要请兴国公和问姑娘喝酒!”
卢植皋耳朵竖起,他转身,面向小厮,快步走近。
“然后呢?”卢植皋赶忙问。
小厮挠挠头,道:
“就……姑爷要请他们二位喝酒啊,但是他自己带了一坛酒来,说是要先带他们喝!但我看那一坛酒很深重,他们应当今日能不能喝完这一坛,也是够呛。”
卢植皋皱皱眉,想到什么,眼神一转,问道:
“狗呢?”
“拴在后院魁树下面了。”
“好,我知道了,今天中秋,我放你一天假吧,回去陪陪老婆婆孩子,今晚前堂的事情,我来管,其他小厮我也差不多都放回去,你们辛苦了一天,也该休息休息了……”
小厮眼神一喜,可想到什么,又担忧问道:
“掌柜的,那么多客人,您一人可忙得过来啊?要不……”
卢植皋暖暖地笑着摆摆手,“没事,你们都回去了,文络馆今晚也就暂且休息一天了。正巧姑爷来了,好好招待兴国公这位最尊贵的客人,才是最主要的!今天中秋,文络馆又没什么客人住的,放心吧。”
小厮想了想,觉得卢老板所说在理,继而喜笑颜开,频频点头,“掌柜的,那小的,就先回去了?”
“嗯,回去吧。”
“好嘞!”
卢植皋垂眸,陷入思索。
而此时,小厮忽而停住脚步,转头挤起笑颜,重新走回来:
“掌柜的,我想起来还有件事。”
“什么?”
卢植皋猛抬头,问。
“就是姑爷问了句,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今日您要去城西采买的缘故。”
卢植皋神色阴晴不定,他稍一垂眼,咬了咬手指,才抬首,“我知道了,你先回去罢。”
“哎!”
小厮一躬身,将胸口菊花摘下来。
出了后厨后,他将菊花搁在柜台桌上。
旁边,还同陈梅花、桂花、香兰各一枚。
——突而地,似是想到什么,小厮猛一转头,奇怪地望向后厨方向。
“奇怪……
“怎么光问我狗在哪儿,不问我喂没喂狗呢?
“掌柜的自己要养狗,关心……又好像不关心……
“真怪!今日的姑爷,也是真怪!!”
他摇摇头,想不明白这些身处高位之人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便不想了。
侧身一转,小厮便走出了文络馆大门。
……
“来,喝酒!”
常安单手两指便提来重过二十斤的硕大酒坛子,叫唤了声后厨:
“小厮!拿碗过来!”
“哎!来了来了!”
推开门,竟然是卢植皋一脸谄媚地跑过来。
常安顿时耷拉下脸,不悦道:
“怎的是你?”
卢植皋端着三个酒碗,冲常安道:
“姑爷,今天中秋啊!小厮们都回家了呀!当然是小的我来伺候三位爷啊!”
听到“中秋”二字,常安神色大变,此时才想到某件事,“哎呦喂”大叫一声不好。
余生听到,说道:
“有何事了,常兄?”
常安苦着脸转过来:
“我忘了今日中秋了,我岳父家,今日亥时要举家宴!”
说着,他一拍额头,后悔至极地坐倒在座位上,“唉……余兄,看来,今日是不能一醉方休了啊!”
卢植皋拿过常安手中酒坛,偷偷瞟了眼在座三人,列开酒碗,一一放置三人面前。
他一边为三人倒酒,一面还似有似无地苦口婆心道:
“哎呀姑爷,您已经二十有四了,是当朝少宰,可不能再这般贪玩忘事了啊……一会儿喝两盏酒后,老奴亲自送您回武府去。”
常安拿过酒碗,咕咚咕咚两三口便饮尽了一大白。
他一把将碗摔在桌子上,嘴上还沾着不少酒渍,骂道:
“妈的!不回了!老子今天不想回!”
卢植皋为问小芽余生二人倒完酒后,跑到常安身边劝导。
“哎呀姑爷!您这样,老爷可该怎么放心把小姐交与你啊!小姐一心向你,满城的多少富家公子都伤心得快要赶马上吊了,您就快别不知福了啊!”
常安一瞥卢老板,说道:
“我还没醉!我清楚。你先退下去吧。”
“哎,您要有事就和老奴说啊,一会儿老奴送您回去。兴国公殿下、问姑娘,在下先退了。”
“辛苦卢老板了。”余生象征性地回应了一下。
他总觉得现下有些奇怪,但说不上何处怪异。
问小芽托腮,手肘撑着桌子,小脸微红,不时地盯着余生。
她蒙蒙水雾的眼睛里,写满了众多难言的意味。
卢植皋进来时,短暂打破了她的思绪。
她低头看了眼手肘边上的酒碗,看了眼余生常安二人的酒碗。
似乎只有自己的这一碗,碗边有一个小缺口,而且承的酒也看起来比他二人多些。
她摇了摇头,也许,只是自己太多疑了。
——卢植皋她探查过无数回,根本毫无修为。
自己在担心个什么劲儿呢?
这一路上,也都处处警惕,但更多还都是……
都是自己在瞎操心。
她眼眸低垂,闷闷地便喝完了一碗酒。
常安见卢老板走了,坐得直了些。
他低眼看了下脚边的酒坛,对着余生问小芽二人道:
“我岳父家的仆人里面,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卢植皋。”
问小芽稍抬眼,听常安说话。
“他心术不正,曾经借贷逃债躲避到我岳父家里来,是我岳父家二叔收留了他。他才有的今天。”
问小芽迷迷糊糊听常安说着话就已经喝了三碗酒了,舌头也变得有些口吐不清:
“可……可我感觉他还好啊!”
常安摇了摇头,见余生身前的酒碗根本没动。
常安喝了两碗,问小芽喝了三碗,而余生的第一碗还在。
他微微前倾,一口将第三碗酒喝了下去。
他轻咳一下,拍拍余生肩膀,“兄弟,不必担心,今日我特意自带的桂花酒来,就是怕会出些事情,你只管放心喝就是。”
余生摇摇头。
常安明白余生意思,抬头看窗外照进月影。
月影正投于他三人身上。
桂花的香,填满了京城各个角落。
他苦笑声,才道:
“你是个极度谨慎的人。但谨慎过头了,也会错过太多的东西。”
“唔……唔……”
余生听到那轻轻的声音,微一抬首,神情有些颤动。
常安撇过脸,看到那一边的问小芽,竟然已经趴在桌上,一旁那有点边缺的酒碗空空,她俏脸通红,此时睫毛紧闭,轻巧小晃着脑袋,在梦中呼呼大睡。
常安忍俊不禁,又回眼,拉住余生的手,说道:
“你错过那些东西,会很后悔的。我不希望你后悔,兄弟。”
知道问小芽似乎睡着了,余生神如沉木,“现在说这些感情的事情,太过奢侈。居安思危才是你我该做之事……
“该怎么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常安被余生一句话说得半晌沉默。
“……累么?”
“什么?”
余生似乎没听清。
“累么?”
“我不配谈这件事,陛下予我以重托,我不可负陛下,不可负天下,有觉得自己疲惫的时间,不如多去做些实事。”
“那你自己怎么办?”
余生笑了。
他微微靠住椅背,长发垂落,他靠着墙,单瘦的身体和厚重的墙贴在一起。
常安看在眼里,恍惚间,只觉得余生……
落寞仿佛像根草。
余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从神魂中取出了冠簪,三两下,便自行束好了。
常安颇感哀痛地沉下眼,最后还是撑起笑颜。
“生辰快乐,兄弟。”
“生辰……快乐……”
余生常安均是一愣。
原来,趴在桌上晕倒的问小芽,竟在睡梦中呢喃着,祝他生辰快乐呢。
余生淡然笑了笑。
好像……
真的只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般的轻松、淡泊、简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