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飞花红叶杀机伏(二)
内城西南,众舍之中,马府。
府中前庭,乃是一潭莲花清池,假山耸拔,流水汩汩。
马丞坐于前庭厅堂之上,一边吃茶,一边拿着桂花糕往嘴里送。
一边儿,是马楚徽坐在地上把玩着一个木玩具。
“阿徽,别一直坐地上了,小心着凉。”
帘后,走出来一个中年女人,微胖细小眼睛,面色蜡黄,脸部浮肿,虽看起来是个富贵人家小姐,但面貌憔悴,脚步虚浮,嘴唇发白。
她手中端盘,托着一碗热汤走来,对着坐在地上的阿徽教训道。
“哦……”
马楚徽不情愿地张开两手,要从地上打挺跳起来。
马丞哈哈一笑,说道:
“铭儿,你就让阿徽坐地上玩会儿吧,反正地上铺了毯子,不打紧,不打紧。”
马楚徽嘿嘿一笑,吐吐舌头,收回腿脚,盘坐着,继续玩。
马卿铭皱眉道:
“爹,您都要把阿徽宠坏了,阿徽都多大了啊,都快十五的人了,怎的还这般幼稚!”
马丞摆摆手道:
“那阿徽她爹不在京城嘛!老夫可不得好好宠宠她女儿!我这不还是为了你们小夫妻俩!哼,可别说了吧,你也心疼自己女儿不是嘛!干嘛在乎这些那些,而且呐,我刚刚已经从朝中得了消息。”
说到这儿,马丞表情大为放晴,“老夫因行路缓慢,出宫门时正巧遇上了常少宰,你猜怎么着?常少宰告诉我们呐,过些日子,便可以为阿徽办喜事啦!”
马卿铭大喜,细小眼睛立刻光芒大放,“真的啊?!哎哟哟!我们阿徽终于可以嫁个好人家啦!我还担心……”
“担心什么呐!咱们家阿徽要啥啥没有?”
马丞一吹乎鼻子,瞪了自己女儿一眼。
“是是是,爹说得对~”
可一旁,阿徽却放下了手中的玩具,看那远处的假山,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马卿铭将碗拿出来,正对阿徽道:
“阿徽,过来把云鸟羹喝了。”
马丞一边笑呵呵吃着桂花糕,满面春风,一边道:
“铭儿啊,这个桂花糕和云鸟羹还有多少了?一会儿拿点从后厨出来。”
“怎么了爹?”
“哦对,顺便,再去医师那儿,抓点治眼疾和治外疮的药来,我一会还要出门一趟。”
马卿铭大概明白其父意思,叮嘱阿徽乖乖将云鸟羹喝了,便退出前庭。
“阿公,您少吃点儿桂花糕吧,对身体不好。”
“哎,阿公知道啦!你也赶紧把云鸟羹喝了,不然一会儿,你娘亲又要来打你了,那到时候阿公可不护着你了哦!”
“噢……好叭……”
爷孙俩还想互相接着玩闹,但这时,假山后有仆人过来了。
仆人在庭前一拜:
“老爷,梁家大公子、文家三公子、荀家六公子来访。”
马丞眉毛微蹙,示意阿徽先到后庭去玩。
仆人转身,去到门口叫人。
旋即,三位公子便还不趁仆人到门口,就已经从假山后出来了,与仆人撞了个满怀。
“呃……”
为首的一位高大公子瞪了仆人一眼,仆人一愣,讪讪退后几步,绕路离开。
三位公子站在假山旁,纷纷收起扇子,捏着折扇对前庭的马丞恭敬一拜:
“马使君!别来无恙啊。”
马丞冷哼一声,转头冷静喝了口茶。
三位公子面面相觑,也不客气,直接冲进前庭来,来到马丞面前。
马丞放下茶,立马战将起来,“三位贵府的公子,你们如此气势汹汹而来,到底有何贵干?”
站在最前的高大公子相貌普通,吴钩眉,鹰隼鼻,眉毛高高扬起,显得颇为不自然,他一身淡蓝长衫,全身上下扳指玉器四处,就连丝绸上都隐隐透着外阳光的反射。
旁边两位,则是一个白衫油头粉面的稍矮青年,看似貌美,实则只是拙劣之自比;另一位样貌极寝,且右眼遮着眼罩,紫袍长髯,乱发炸须,虎背熊腰。
蓝袍公子一拜:“哈啊,马使君,误会了,如林今日携两位从弟而来,只是为了拜访马使君,并且想与马使君,共尽同为御承士之族的情谊!”
三个高大身躯遮住马丞眼前阳光,直逼得马丞连连退了几步。
马丞稳住心态,冷哼:
“你们这样堵在我家厅堂之上,说什么同道情谊?!”
蓝袍公子嘴角一勾,转而对身边两个贵公子道:
“哎呀,确实咱们唐突了,来来来,咱们向马使君道歉!”
三人假模假样道歉一番后,马丞也不禁气得重重咳嗽。
三人毫不客气,立即坐到上客近主侧座,尤其那蓝袍青年,则是径直坐到马丞主座旁边的主母次座。
他一边撑着桌子,一面拿起一块桂花糕,慢慢送入口中,说道:
“这桂花糕果然不错!不过啊,比不上我梁家的后厨,马使君你可知道?我家那厨子,可是江湖有名的‘五味’厨神,魏厨神的关门弟子呐!啧啧,今年中秋,也不知道他能做些什么花样呢……马使君,我羡慕你呀!我都不知道我家厨子会做些什么,想吃这桂花糕,还吃不到呢!”
马丞冷声道:
“一边觉得不行,一边又说不错,你梁如林,是有精神病症?”
梁如林笑面如初,一点儿也不恼,“马使君,如今这朝廷当中……哪个不是有点儿精神病症的,才能活得下去呀?”
“有病,就治!老夫康健得很!你们三个要都有病,那老夫只能说,是人以群分,狗以类聚。老夫自然要与人相聚相分。可你们若要怎样相聚相分,大可不用拽上老夫下水!”
那紫袍丑汉子按捺不住,起身大骂道:
“老东西!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口水淋漓,直喷了数十尺远,清晰可见。
马丞和梁如林两人都抹干净脸上口水,甩了甩手。
一边,白袍青年咳嗽一声,那紫袍汉子一愣,顿时明白,坐回去。
梁如林此刻也有些撑不住脸面了,继而转过头,冲马丞道:
“马使君,我就直说了吧!眼下,朝中御承士十族,因陛下之任更迭换代,我等父辈,基本都被免官回家了,眼下,只有武家、司徒家,还有您马家的老辈人,在朝中尚有一席之地了。”
马丞立刻听出其中意思,“怎么?所以说,你们是已经跑了两家了?他们都答应了?”
梁如林一怔,随刻大笑,“马使君果然聪明!眼下,我们只需要使君您的点头,便可以做了。”
“……做什么?”
“您还不清楚么?今日……是谁回京了,又是谁,在大殿之上,为殿下独自面见半个时辰之久的?”
马丞神情大变,“你们……你们敢?!”
梁如林笑容更甚,“有何不敢?有了六族同意,陛下,自然会答应的。”
马丞身体发抖,颤颤道:
“这样做……是在藐视你们不该藐视的东西!你们不怕死么!”
梁如林凑近几分,稀松平常的脸庞上,增添几分兴奋,“怎么,有如此强大的支撑,我想,陛下不仅不会恼怒,反而还会……更加依赖我等,视我等,为国之柱石呢!”
梁如林招招手,白袍公子领意,起身,朝庭外拍拍手。
立刻,进来了两人,他们搬着一块巨大木箱,抬进庭院。
“这是什么?”
梁如林一伸手,示意请马丞上前查看。
打开箱盖,其中,正有数卷画卷,有不少都已斑驳迹泛黄。
梁如林随意从中拿出一卷,招开,另外两个公子帮忙扯开。
这随意一卷展开,便是极长的富图画卷。
山河点墨,孤舟寒江,却有近处高山,一人穿宽大蓑衣,背影拄杖,抬眼望。山尖上,轻轻衔着一颗不大的小太阳。
黑白墨色,画风玄妙,有道自然。
此画无印。
然而画风独特,马丞一眼便认出来了。
“这是……文萧辰的画作!竟是奇通八局之山水弈的原迹!!”
看到此等画作,马丞也深感震撼,咂舌赞叹。
白袍青年上前两步,笑道:
“马使君,这一箱,有我文家先祖的旷世画作,更有前朝大郑时期的如凉、子亭画作,因用孟津水浸泡,所以至今未损坏过多,虽已达万年之久,却仍可观赏把玩。文某知晓,马使君是高风雅兴之人,有仙鸣云鹤之襟,因此吾文家,愿将珍物赠与使君,惟愿使君,安存之,善管之。”
马丞皱眉,抬头,将自己目光从画卷中扯开。
“那要是我不答应呢?”
突而,那紫袍丑男子一步上前,马丞登时浑身一紧,呼吸猛窒,老脸发紫,脖子猛然收缩。
庞大凶狠的威压压上马丞身体,令其几乎喘不过气。
梁如林瞪了眼那紫袍男人,“子恍,不可无礼。”
紫袍男人应声退开,狞笑着退开几步,直接沿着木箱边缘坐下,抱胸,讽笑着观看。
马丞脚步踉跄着就要倒地,梁如林急忙搀扶。
“使君,您……您可好?”
马丞难受地缓了过来后,怒道:
“我好得很!”
“那使君,您可想好了?啊哈,您放心,即使您不答应,我等,也是不会为难的。”
马丞被梁如林踉跄着搀扶到前庭台阶边,马丞坐倒。
梁如林却不坐,俯视喘息不止的马丞。
马丞平息半晌,神色阴晴转变许久,才道:
“你们走吧,你们送老朽的中秋礼物,老朽收下了。”
三人展颜而笑,果断一拜,也不多计较,转身便走。
……
这三人走后,马丞且坐原处,看着眼前静陈的木箱,半晌无言。
小友啊,莫怪老夫……此次劫难,只盼你能……安然度过。
老夫欠你的。
他起身,大声喊仆人过来。
“老爷。”
“马吉,给老夫备水洗澡,老夫这身衣服一会儿扔了不要了——还有,前庭好好清洗打扫一番,那盘桂花糕也扔了,就拿去当后厨房围栏猪饲料用吧。”
“是,老爷。”
“还有,这箱画……”
马丞审视一番后,而道:
“放到我书房旧库里锁起来吧,记得,放起来之前,一定要用孟津水将它们重新泡起来,孟津水如果不够了,就出门去药馆买,银两你和账房报便是。还有,千万记得,每过一旬,将这些画捞出来,换一遭新的,放在阴凉处干净石头上晾够两个时辰,切记,阿徽要去旧书库玩儿的话,不许在晾画的时候去。”
“是,老爷。”
马丞站在庭院下,抬头看沉落夕阳,突然像是闻到了什么一般。
他努力嗅了嗅,立即明白了那是何物。
——原来那是秋初的落叶气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