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语气中透出强装轻松的感觉——也不知是故意要让人觉得他在卖可怜还是真可怜：“我在叔父家留了一年多，后回到青州，不过没有去家里，而是直接去港口租了艘外船。那时也是万分幸运，那船夫里有认识我和我母亲的，皆说有惠于我母亲恩德，只是多年不见我母亲，出行时，他们甚至还问我母亲是否安好，我那时百口难言，只搪塞过去，出海。

    “之后，便是下西洲，过两洋，天地海、暗漩两大洪蒙界海域，我都曾闯过。这一闯，就是八年之久。后来机缘巧合之下，生在来往幽平与边南贸易之中，偶然救下了一次朝中十四皇子，后来，十四皇子器重我，他也成了当今元丰少帝。

    “是少帝安排，让我余家入了御承士十族之中的马家，我也因此知晓了白天寿为朝廷卖命之事，原本，明年元夕，是皇帝安排我与那马家少公主的大婚。

    “不过现在看来，是绝无可能了。

    “与师叔祖幸识，其实也是因种种机缘，他并不完全致于枯燥修行，还对一些奇珍宝物颇有雅致，想必您也知道的，师尊。”

    问小芽冷哼一声，“就我师弟那个德行，一些宝物真给你打发了？

    “——我看，他就是想趁机从你和白天寿仇怨之中做掉白天寿这个老对手！虽然我也不大喜欢白天寿这个天天自诩‘老道’的假道学，但是我师弟一直知道我和七隐山的约定，他不好直接向白天寿发难。你这次……倒是间接帮了我师弟除了一大心头之患。

    “他呀，确实喜欢宝物不假，但更好女色！天天往内陆跑，不就是为了那内陆的三十山么！

    “三十山以做花柳生意名扬洪蒙，可惜却处在七隐山背后，许多人想去，却难得门路。

    “去汉陈内陆的第一道屏障，便有七隐山在，再加上三十山受七隐山庇护。白天寿和我师弟结梁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眼下白天寿修为大损，我师弟估计要去寻快活好一阵子咯！”

    余生并没有说乌鸦上人与西域洋人串通之事。

    那日之事，非仅以玄功妙法之理所能解释，现在依旧历历在心。

    他不知，乌鸦上人所为，是仅代表他个人，还是代表他的乌鸦教，亦是整个风波教。

    不知，就绝不猜，绝不多言。

    “师尊，您所问那蛇蛊，”余生继续说道，“是徒儿在边南一带黔州苗蛊宗族意外所得，那边南常有外域入侵之患。

    “梵圣山南梵族人时有侵扰，也因此有一个败亡宗族遗产留于彼，徒儿因而偶有得。

    “初只道是什么宝物之类，却不料，是蛇蛊毒物。

    “蛇蛊霸道狠辣，母体被之寄生之后，会渐渐为之吞噬神智体魄，需在三年之内，寻得一子体，借以壮大蛇蛊威能，不论何等修为，子体一旦与宿主蛇蛊产生接触，便永世不得解。

    “母体或可因祸转福，子体，却只是这因祸转福的契机而已。

    “母体会逐渐收取子体修为神智，且子体同母体共损，逐步为母体所控。而母体也可随意控制子体来去生死，将子体所蕴修为玄气，逐步纳为己用。

    “玄气，本身便可延年益寿，增补滋养，只是蛇蛊所能吸纳的，只是玄力之一二，真正所能延年益寿的妙用，不在玄气本身，而在于师尊所说之三魂七魄。

    “但这蛇蛊，靠的就是吃母体的三魂七魄壮大——有得必有失。

    “徒儿也不知以后，还能有多少善事留与自我。”

    问小芽听到这里，也冷笑出声，“哼，看来你也知道，窃取所得，有违天道！别人处抢来的修为，终究还不是你自己的哟……即使你现在有了破旧病初步的水准，也并不能多活一二年，对吧？”

    余生不答，沉默。

    “我先前探你寿元精气所在之‘去污’魄，短命之极！

    “能活十年吗？

    “——蛇蛊的后果，纵是给了你一步登天机缘，但是其中付出代价，是大大折寿，情欲吞没，甚至远不够如此，对否？”

    余生抱拳，微微倾身：

    “师尊所言极是，饶是徒儿囫囵吞枣，在极小机会下，快速强行拔高修为到了斩鬼神之境以上，但也终究不可能同师尊一般，延千万永寿……

    “或许，还远不如许多凡人百姓能安然了天命，知人瑞。

    “这些，徒儿也早已了然。

    “都是命数……”

    每个人都有秘密，问小芽不去点破余生，但仅仅这一番话语之后，她心里，却已基本确定了此人。

    ……

    问小芽撤去了屏障没多久，何伯便端着饭食来了。

    “呀，何伯伯！辛苦啦！还劳烦您老给我们送呢！”

    问小芽起身接饭食，先行端过一碗给余生。

    余生恭敬接过，抱在手中，等问小芽坐倒对面，一切动静都小了，他仍未着急狼吞虎咽。

    问小芽拿着饭碗坐下，往侧边栏柱肆意地倚靠，正打算尝尝这楼里的手艺，却突然注意到——

    面前，那十九虚冠的青年，依旧端着饭碗不动。

    这青年，在等她发话。

    他不动，似乎真的一点儿也不急。

    面垢苟且，衣裳敝漏，风霜饱餐，血痂作食，温然立止，恭敬礼肖。

    他就是一尊活雕像，一手捏汤勺，一手端汤碗，静坐，耐八日之饥，却仍可如此安定等待。

    听他方才之言，活了有十九年，无人教过他诸多礼教。

    似乎只有自学而已。

    问小芽忽觉自己这百年潇洒放浪，都好像活到狗身上去了，突而颇有些自惭形秽了。

    她再看这青年眼前不规的衣布遮蔽，眼眶周围，全是状态各异的伤势肿疮。

    她的眼神中，狠厉冷酷的意蕴，随着这些发现，慢慢散开，阴沉也少了几分。

    她不再随意地倚靠，而是端直身躯，拿好汤碗，正要开口。

    何伯的话语突然打断了她。

    何伯忽尔笑着问一边的余生：

    “小友，老朽看你，可真是面善极了呀！

    “老朽何长风，是这问天阁的掌柜……

    “哦呵呵，之前那个与你师傅起冲突的小子，你不必太过挂怀，他只是这天地海当中一些没经历过世事的毛头小子，没经历过毒打而已。

    “还有啊，何三两这个名字嘛，是他们对老朽的蔑称，只因当年老朽在百族大会之上崭露头角，说我那玄铁重剑重有一万两千斤，可是却不慎败给了当今梁家家主，被那梁家家主耻笑是区区‘三两小儿耳’，才有此名——呵呵！

    “哎对了，小友，你叫什么呀？”

    “好了何伯！我徒儿饿了！”

    问小芽还以为是什么要事，结果只是何长风又开始犯他那老毛病了，净好和些客人唠家长里短。

    她一把将汤碗掼在桌上，汤汁都洒将出来，衣袖之上都沾了些许。

    问小芽此时可不是笑意盈盈的了，甚至是瞪着何长风。

    何长风一愣，看看余生，又看看问小芽，来回看了几遍，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重重拍了几下自己脸颊，“哎哎！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万没注意到小友受了伤，光顾着瞎搭茬了！

    “嗐！老朽先退去了，你们两个好好用吧！我走了！”

    余生看不到何伯，只觉得耳边有一口不亚于先前进门时的那一口洪钟在铿铿爆裂，待走后，他回过头，朝着问小芽方向。

    “师尊……可以吃了吗？”

    “可以！你快些吃罢！以后，饿了困了都不必问我，待到我要用你时，自会叫你，我不喜欢那些破规矩。”

    “是。师尊，徒儿遵师尊命先用了。”

    问小芽没有吃，而是将汤碗搁着，一手托着腮看余生吃。

    余生抿了一小口，顿了一会儿。

    “怎么了？不好吃么？”

    问小芽惊讶问。

    “师尊多虑了，只是……”

    “只是什么？快说快说！”

    “只是徒儿感觉这粥汤的食材有些陌生，行走天涯这寥寥几年，还以为真的什么食物都见过了的。”

    “哎呀，这个呀，这是禄草，也叫官草。它口感和苋菜咸萝卜混合起来有点类似，还多出一些清香味道。咸甜交杂之因，缘于它下半根茎种于盐土，口感偏咸，上半露于阳下分泌甜素诸多，口感偏甜，才有如此奇妙口感。

    “这东西只有天地海的海岛的极少数阳光充沛的盐田可种，你没吃过，也是很正常。”

    问小芽解释着，见余生又默默吃了几勺，眼睛张大了些，凑近了点问：“这菜是我点的，四十多年前，我落难被一个天地海当中岛民救下时，吃的食物便是这个……

    “——怎样？”

    余生点点头，捏住汤勺，安静咀嚼完毕后轻轻回答：“非常好吃，多谢师尊！”

    他一勺一勺地，默默舀着往嘴中送，不紧不慢，嘴边没有沾上一丝菜汤渍。

    问小芽原颇有神采的表情顿时好像没了七八分兴致，“嗯，你喜欢，就行咯……”

    她靠到侧面栏杆处，扯开扇子，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托腮，望向层外阁中风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