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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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乱世妖僧之青楼无义

    -8-

    【青楼无义】

    【怡情舫】并不养心,倒是有些伤肾。

    平常的青楼讲究色艺兼美、欲拒还迎的情趣,独独这怡情舫却是热辣放荡、露骨挑逗,带着浓浓的野盗风与匪寇气。如此无所不用其极的“下九流”风格,被明州远近的文人雅士所诟病,更被众多青楼同行视为业内公贼,深深厌弃。

    然而,对于庄氏父子这样的商贾富豪,见惯了婉约柔然、流盼生姿,【怡情舫】这样的原欲欢场反而更受用。不仅如此,那些平日在人前将这【怡情舫】抨击为“斯文扫地”、“禽兽之乐”的文人雅士,一朝富贵傍身,同样辗转舟车、便装潜行前来寻欢,欲罢不能。

    人欲如此,人性如此,奈之若何?

    囚龙岛少岛主王轮,久浸其中,深谙此道:不仅为往来豪客提供技艺工巧的皮肉之乐,还将东瀛女子无条件卑躬屈膝的气质融入其中,给空洞虚荣的男人们一种【为所欲为】的心理满足错觉;此外,【怡情舫】只是一座停靠在海边的孤船,不受官府衙门管束,更不受地面上的礼义廉耻约束——船在海上浪荡,人在船上放荡,不亦乐乎?

    但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怡情舫】安全。

    一者,囚龙岛恶名昭彰,且与外界素无瓜葛,无人敢到【怡情舫】来寻仇、耍贱、捣乱;

    二者,少岛主王轮心机深沉,“经营有道”,为有需要的客人提供周全的安全和隐私保护。在【怡情舫】背面、朝海的甲板上,特设了一个密客登船平台,不方便从码头正门登船的客人可直接乘船绕到背面平台再登船,避开岸边的众目睽睽,走时亦然。

    曾有不愿露名的风流文士感慨【怡情舫】的周全服务,余味无穷,留下诗作:

    流莺交尾百欲生,

    红唇酒印扣心门。

    孤帆借影潜入夜,

    谁家王孙少一人?

    囚龙岛少岛主王轮凭借这怡情舫,不但日进斗金,更是笼摄了明州远近的诸多商贾权贵。

    庄定海便是在此相中了花魁柳情。

    早茶刚过,钟管家铁青着脸听完派去【怡情舫】盯梢的手下陈述,气得站起身来回走动——原来柳情此时已经将庄定海完全抛到脑后,日间与州府达官饮酒作乐,夜间则孤舟离舫与一位神秘贵公子幽会。

    “戏子无情,婊子无义!”

    “老爷生死难测,这婊子竟然安之若素!”

    …

    钟管家怒形于色,拍桌子骂出声来。其实他大概也能猜到柳情不会对庄定海挂怀,但真正得知柳情所为,仍然愤恨难平,如同自己被羞辱了一样。

    “备马!去一趟东海码头!”钟管家怒气冲冲地走向大门,一面自言自语道:“不能让这婊子那么舒坦!不能便宜了这个骚蹄子!”

    【怡情舫】原是一艘官船,在距离囚龙岛不远的冲沙湾倾覆,当时风高海阔,官府无力打捞。不久之后,不知是洋流推运还是海啸凶猛,竟把这巨船残骸带到了囚龙岛东侧岛礁附近,反而成了王轮的私产。如今这巨船金漆墨染,修缮一新,俨然一座海中楼阁,好不气派!

    不到两个时辰,钟管家的车驾抵达东海港码头。怒气未消的钟管家带着一众随从,轻车熟路,不顾老鸨的阻拦,径直上到了【怡情舫】顶层的海月阁。刚步入正厅,柳情已经扭着水蛇一般的魅腰迎了出来,手中拿着一张明艳的红绸丝巾,言语娇嫩甜腻:“哟,我说是谁呢,原来是钟大管家啊!看来您这是要来兴师问罪啊,动静闹得那么大!可别吓坏人家姑娘家家的呀~”

    “不必大惊小怪!只是多日不见柳情姑娘,我家老爷甚是挂念,特命在下过来探望柳姑娘近况!”钟管家同样话中带刺,冷冷说道。

    “哈哈…”柳情笑得花枝乱颤,浮浪地说道:“嗯?我没听错吧?他还有力气挂念我?你看,我好好的呀!其实啊,我也很挂念你家老爷的啊,我好想他快点过来找我把酒言欢,共度良宵啊~”

    “你~世间竟有如此薄情寡义、恬不知耻的女人!”钟管家哪有柳情这般刻薄的伶牙俐齿,一时被激得不知该如何言语,只好忿忿骂道。

    “哼~少在老娘面前摆什么臭德行!”柳情面含冷笑,甩了甩手中的丝巾,指着钟管家说道:“我告诉你,我可不懂你们中土这些什么文人雅士的礼义廉耻!你们这些臭男人!个个挖空心思要爬到我床上来,哪个是为了什么情啊义啊的?少给我扯什么郎情妾意的,我都听恶心了!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贞洁烈女,钱给够了,老娘满意了,只管让你们快活,我可没功夫陪你们这些老爷演什么山盟海誓!”

    “化外之地,蛮夷之邦,倭国小人!好吧!这么说吧:你们东瀛人懂不懂礼义廉耻,有没有礼义廉耻,姑且不论;”钟管家感觉自己还是高估了这婊子底线,长长叹了一口气,理了理思路,继续说道:“但我家老爷既已过了赎金奔礼,也与你定下婚期,这明州人人皆知。说起来,你也算我庄家待过门的妾,你,你总要顾及一下我庄家的体面吧?”

    柳情眼大而无神,唇红而无形,似乎没太听懂钟管家头几句话是在骂她!只如街女泼妇一般回了后半句的话:“哼,体面?能来这玩的主子那个不是体面人?你以为就你们庄家有体面?”

    “柳情!你口下留德!”看柳情对庄家如此不敬,钟管家怒从中来。

    “呵,我们的钟大管家要发威啦?你们若是觉得自己亏了,赎金奔礼退还给你们就是嘛,我才不缺那三瓜两枣的。你们看好了~我可是原封不动的放着呢?”柳情边说边指了指正厅的一角。

    “你当真要如此?”钟管家正色问道。

    “那还有假?谁愿意守着一个活死人过日子!想要老娘年纪轻轻守个活寡呀?”柳情尖脸尖鼻,薄唇如刀,言语甚是刻薄。

    钟管家心想:此女容貌不周,行止不正,粗鄙下贱,难登雅堂;且老爷伤重未测,纳妾之事渺然无期,就此断绝与她的往来也未尝不是好事,于是便让随从上楼来清点财物。

    然而,准备打道回府之时,一个暗红色的檀木箱子引起了钟管家的注意——那不正是之前庄定海送给柳情的【阿刺吉】吗?钟管家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只顾着生气,却忘了还要探查柳情与老爷遇害一事的瓜葛啊!于是急忙打开一看,发现:总共六瓶【阿刺吉】,齐齐整整,分毫未动。

    “如此珍稀名贵的香水,你居然看不上?”钟管家故作惊讶地问道。

    “哼,什么狗屁名贵香水!闻起来都没什么味道!还不如我的玫瑰花蕊好~”柳情不过是一个操持皮肉生意的青楼俗女,一应物什讲求直接、浅层、刺激,确实难以欣赏【阿刺吉】这种“求而不得,弃而犹在”高贵幽香。

    听到“玫瑰花蕊”时,钟管家心中略有一怔——这岂不是千叶惠在庄连克身上闻到的味道吗?

    “口气不小!看来你是傍上更大的富贵了!”钟管家不露声色地继续套她的话。

    “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老娘自有去处!”柳情浮浅的得意写在了脸上,眼睛不经意地望向卧室内侧始终紧闭的帷幕。

    “我倒是很想知道,什么人那么有福气?”

    “哎,你有完没完?东西点齐了没有?齐了赶紧走!别耽误老娘做生意!”柳情又开始犯泼。

    钟管家溜了一眼那紧闭的帷幕,再面带鄙夷地看看柳情,默默离开。

    柳情立在五楼甲板上,眼见钟管家的马车缓缓离去,才回身海月阁的卧室,一脸嫌弃地说道:“好了,人已经走了,出来吧!躲得像个龟孙子似的~”

    此时帷幕后钻出一个身形短肥的男子,看上去才五十出头,却须发稀疏,面白无力。

    “渴死老子了,早打发走就得了,还跟他那么多废话!”短肥男子拿起茶壶咕咚咕咚往嘴里灌,宛如杀猪屠狗之辈。

    “我也不想跟他废那么多话啊,你倒是拿出你府判大人的威严出来压他呀,省得我在这里整天被人欺负!”青楼女子别的本事没有,撒娇弄巧倒是一流。

    原来那短肥男子正是明州府判——徐善。

    “哎呀~情儿啊~”徐善猥琐地把手放在柳情白皙的肩背上滑动:“他一个小小家奴,还能翻天不成?再说了,我在里面一直小心听着呢不是?他若敢对你不利,我肯定会出来护你周全!”

    柳情一脸娇嗔,杏眼圆瞪,故意背向而坐;徐善则一脸谄媚,张牙舞爪,围着团团乱转——好一出“猪八戒哄媳妇”!

    约莫半个时辰后,徐善趁着晨起的淫性又云雨了一番,才拖着虚浮的身体,从背面的密客甲板钻入小船,心满意足的离开。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走的是密客通道,必定是府判徐善无疑!我之前在定海楼见过他,不会认错。”

    “嗯,差事办得不错,到府库找黎叔领赏吧!”钟管家表扬了留下盯梢的伙计,继续与道衍的谈话:“如师父所言,柳情并未使用【阿刺吉】,应该不是那神秘黑袍人。那嫌疑人必在庄连克和王轮之间了!”

    道衍挑了挑灯芯,说道:“按照钟管家的观察,柳情其实是个心性粗鄙、贪慕富贵的青楼女子,并无运筹全局的能力。但看她的所为:先是庄翁,庄少,现又与徐善勾搭上,均是明州府举足轻重的要害人物——这岂是简单的【贪慕富贵】能解释的?”

    “确实,这看起来很有章法~呃,你的意思是,她背后有人指点操控?”

    “刚才你说柳情常在夜间一叶轻舟出行,与一位神秘贵公子私会,不妨猜一猜,那人会是谁?”

    钟管家与道衍四目相视,不约而同说出一个名字:“王轮!”

    “只是那王轮心性狡诈、少年老成,可不像柳情那么好对付。再者,此人只在化外海域出没,王法莫及,且有一众穷凶极恶的海盗环侍,真正软硬难施啊!”钟管家感觉再次陷入死局。

    “天道有缺,惘落凡尘;生而为人,必有所图。钟管家不妨想一想:王轮一直以来心心念念,所谓何事?”道衍眯着小眼睛,似笑非笑。

    “庄家的海运生意!”钟管家还算灵光。

    道衍开始有点喜欢这个比他年长的学生了,继续说道:“若能以此诱他上岸,事情就好办了。”

    “嗯,但是,如果我们之前的判断没错的话,眼下看起来府判徐善也在他的掌控之中,恐怕即便上岸,明州府也不会拿他怎么样吧?”钟管家仍有疑虑。

    “汤和的驻军还没撤走吧?”道衍又挑了挑灯芯。

    此话一出,钟管家豁然开朗,心中对道衍更是叹服。

    原来朱元璋命汤和领“征南将军”衔,新克庆元(即明州,因朱元璋不喜欢这“庆贺元朝”之意,才遵溯唐制更名为“明州”),至今不过一年有余,城中富豪乡绅对他这位明军统帅仍有些生疏芥蒂;而徐善不一样,从方国珍到朱元璋,皇帝换了,他这个明州府判可没换,本地士族大家多与之交厚,传闻庄家大夫人金氏更是与他之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总之一句话,明州新克,要维持稳定,初期不免要依赖徐善等本地官吏;但要将明州这个“大钱庄”拿在手中,又必须绕过徐善,建立自己的脉络,这大概也是朱元璋派亲信汤和驻守浙东的目的之一。

    对汤和而言,若能与庄定海这样的巨贾领袖交好,无疑是打通明州财源、与本地士族大家建立联系的最短路径。虽然眼下庄府中的事务以主母金氏为尊,但对外事务,钟管家实际上就是公认的庄定海代理人。所以,钟管家完全有机会与兵威正盛的汤和建立良好关系,以此制衡金氏。

    道衍果然不是池中凡物!刚到明州府数月时间,竟对浙东局势拿捏得如此精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