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舞长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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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赵家祖传手艺人

    大夏神朝三千六百年,幽州治下,天边一隅。

    斗柄回寅,早立春。

    天边刚刚泛起一抹鱼肚白,灌口青莲巷的原住民就已经纷纷爬出了温暖被窝。

    毕竟今日乃是首岁立春,除了拜神祭祖、祈岁纳福这些传统民俗以外,北地灌口还有个“打春”的老讲儿。

    此时青莲巷里那些早起的孩童,已经哼唱起了老掉牙的小调儿:“打春不起早,要饭的跑断脚,打春起得早,今年收成肯定好...”

    不多时,那押韵的童谣方方唱罢,后面又紧跟上几个少年,敲起了手中的春锣春鼓。

    这几个少年能有七八岁的模样,正是人厌狗烦的年纪,那春锣春鼓敲了直有好一阵,引得巷中小院里骂声四起。

    躺在屋中的赵昱也不例外,本来还有些半梦半醒,结果这破锣烂鼓的噪音响起,瞬间驱散了梦中那抹粉红春意。

    如今春梦已逝,神女无踪,自然也就没什么再睡的心思,伸手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感觉清醒了点儿,这才缓缓睁开。

    自家屋顶的脊檩依旧发乌,横梁下吊着的两个防鼠笸箩,也未见晃动,四面墙壁草泥作坯,外覆砖石米浆,这个家依旧是熟悉的简陋啊。

    赵昱摇了摇头,撩开青黑色的粗布棉被,穿好衣物之后起身,在屋内灶台铁锅中,舀了一瓢尚有余温的水,刚好倒满半盆。

    熟练的拘了捧水撩湿脸颊,双手也浸泡在温水中,感觉脸上被水闷透,又打上了自制的猪油皂,细细揉搓几遍之后才算作罢。

    简单的洗漱过后,算是应了立春沐浴更衣的景儿。

    赵昱缓缓踱步来到堂内正中,在右侧方桌上拿起了三寸宽的火镰,两相一对。

    “嚓!”

    镰形火折子上,燧石与鹅卵石摩擦,艾草纤维制作的火绒便被引燃。

    赵昱稳了稳火,随即在面前神龛捻起了三株尺长线香,微微一撮并在一起,借着寸长的火焰将之点燃,袅袅烟气中带着一股宁静的檀香味道。

    赵昱双手持香敬上,跪倒在神龛前稽首礼拜,喃喃低语道:“爹,娘,今日首岁立春,孩儿给您上香了。”

    檀香烟气氤氲,伤心雾霭,遣离魂断,赵昱难免有些追忆神伤,不由得回忆起儿时往昔。

    本家祖姓赵,自己单名一个昱字,取“君子如珩,羽衣昱耀”之意。

    老爹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搜肠刮肚自是没这个水平,老娘则能识文断字,在灌口绝对算得上是“书香门第”,皆因家里遭了难,这才下嫁老赵家。

    想起此事,赵昱也是倍感无奈,幸好十五年前六月二十六,呱呱坠地之时,老娘便已起好名字,不然恐怕又要继承“赵老大”这个祖传称号。

    “铛啷铛啷…”

    屋外传来铁器互相碰撞的声音,那是他挂在枣树上的铁钩。

    赵昱回过神来,今天还有活计要做,不能耽搁了时辰,随即推门来到院中。

    房檐上挂着的尺长冰棱,形似刀锋,显得有些严酷无情。

    今日虽已立春,可倒春寒依旧刺骨,此时冷风一激,赵昱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连忙紧了紧身上的青黑色短袄。

    这年头儿谁都不容易,能穿得起棉袄足以说明家境尚算凑合。

    “咚咚…”

    赵昱还没感慨完,就听到院门被人敲响,看了看日头估摸了一下时辰,心道来得不晚。

    小院不算很大几步就已经来到门口,宽厚杨木的院门将里外隔绝得密不透风,短横木的门闩冻得有些冰凉。

    院门之外,那人瘦瘦小小,一身粗布麻衣,此时正勾罗着腰,双手揣在袖子里,踩着小碎步不停跺脚,耳朵早已冻的发红,显然在门外等了已经有一会儿。

    见到院门打开,冯二连忙把手抽出,脸上堆起笑容,龇牙咧嘴,挂着些虚假的实诚。

    想起之前赵昱叮嘱的话,杀猪之前要停食一天,喂些清水,使猪空腹,当然,这水他喂得有些勤。

    心虚之下未等发问,连忙抢先开口:“小哥儿,没打扰你休息吧,货我拉来了,按你吩咐提前已经停食了。”

    说话间,将身后的双轮板车拉的更近,那平板车内有个很大的隆起,上面盖着茅草帘,离得近了那股气味也越发难闻起来。

    许是突然晃动,那草帘子内接连“哼哧”两声,也跟着猛烈地摇晃起来,瘦小的冯二险些掌不住辕。

    赵昱伸手在车辕单边一按,推车这才稳住。

    伸手一撩草帘,底下两只肥猪正在扭动着身体,看上去又白又胖,精神头儿十足。

    赵昱也不得不夸奖一句:“行啊!冯二,这猪养的够肥实呀。”

    冯二状似羞涩,配合着假笑,看起来还算诚恳,嘴里甚至说起了客气话:“头回打交道,您瞧着好就行,您看,咱们是戳个儿?还是上称幺?”

    冯二的笑容把赵昱恶心的够呛,要不是知道这人是什么德行,一般人没准儿还就真信了。

    也没多言语,开口说道:“戳个儿!”

    “戳个儿”其实是这灌口口语,不是真的拿手戳,而是拿眼看,估一估分量。

    这两只猪白里透红,膘肥体壮,显然冯二是花了心思的,再一打量,当即了然,腹部有些鼓胀,应该是多喂了些水,看来是想占点儿便宜,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

    赵昱微微蹙着眉头,心中多少有些不悦,不过也没打算深究,看这冯二身上的衣服,日子过的多少清贫了点儿。

    想及此处,赵昱也是心有戚戚,不由得想起前几年,那可真是不堪回首啊。

    心中一叹,又往上撩了撩分量:“两只算三百八十斤,凑个整儿,我给你拿两吊大钱。”

    “小哥儿说多少就是多少,您说了算。”冯二赶紧应声,陪着笑脸。

    实则心中鄙夷,这就他妈一吃屎的孩子,估个儿都估不准。

    要知道这一吊大钱折合一两银子,能换将近五百斤粮食,二两银子放普通人家够吃好几个月。

    冯二心中估算了下,觉得家里婆娘或许还能再吃胖点儿,那身子肯定会更加滑腻。

    赵昱撇了他一眼,没有理会意淫的冯二,撂了句话:“等我下,我去拿家伙儿。”

    先是回到屋内在炕头小匣子里取了两吊大钱,接着回转院中停在树下。

    大枣树的歪脖子叉上,挂着几个挂钩,倒悬的那柄就是抓猪钩,钩子是“丁”字形,实心熟铁锻造,握把和钩子因为长期摩擦变得油腻闪亮。

    冯二望见拎着铁钩出来的赵昱,回头看了一眼推车,难过之余,也吓得有些两股战战:“小哥儿,您这身高都快追上赵爷了,实在是一条好汉。”

    这话虽有些溜须拍马,可也不是胡乱虚构,这赵昱别看才十五岁,可身量已是不矮。

    至于他爹赵老大,人送绰号灌口大爷,那更是有名有姓的好汉,可惜五年前那场瘟疫死了。

    见冯二提起他爹,赵昱也是莞尔,老爹是个粗人会几下祖传把式,可谁让家传基因好呢,生的是健硕魁梧天生大力。

    在这一百多户的山沟子里来说,那一膀子力气还真是无人能及。

    赵昱想起老爹那足有六尺来高,二百大几十斤的雄壮身躯,也是摇头苦笑:“要到我爹那身高怕是够呛,再者说我也不想长那么胖。”

    “标准,您这是标准,不过赵爷确实有点儿胖。”

    冯二刚说完,就见赵昱撇了他一眼,自知说错话,人家儿子能说,自己可说不得。

    连忙陪着笑脸,假模假样的轻扇了一下嘴巴:“您瞧我这张嘴,雄伟,那是雄伟。”

    赵昱点了点头,也懒得和他继续废话。

    扭头扫了一眼板车,那猪腿上都绑着绳子,暗道这冯二还算讲究,至少没有轰着猪来,倒是不像传闻中说的那样儿。

    赵昱抬手一扔,两吊大钱抛了过去:“稍等一下,我把猪勾下来,一会儿你再把绳子带走。”

    “看您说的,应该的应该的,院子我就不进了,在门外等,您受累。”冯二立在门口,手扶车辕稳把,脸上带着谄媚,心中不知在想着什么。

    赵昱不以为意,反正他也不需要帮忙。

    看这冯二的怂样儿,跟进去要是见了血,吓得屎尿横流,那才是败兴。

    今天首岁立春,赵昱可不想给自己找不痛快,当下笑骂了一句:“扶稳点儿,别惊了车,扎坏了你,我可不陪。”

    说话间,左手提着抓猪勾的把手,右手拿杆,对着猪颊肉一送一提,钩子一挑往后一扥,“噗”地一下,将猪勾了起来。

    哪知这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猪,此时就像是块儿死肉一般,任由摆布。

    赵昱心下有些疑惑,这猪怎么连吭都不吭一声儿,是吓傻了还是哑巴猪?

    不过也没往多了想,这情况虽然稀少,可也当不得什么稀奇事儿。

    膀子一甩手上用力,小二百斤的猪就被他愣生生拿钩子端了起来,倒是继承了老赵家的优良基因,着实有把子好力气。

    接连往返,没一会儿的功夫,两只猪先后都被甩上了劏猪凳。

    那两只猪本来不吵不闹,这一躺在劏猪蹬上,许是闻见残留的血腥味,立马发出凄厉的嚎叫声。

    赵昱听惯了猪叫,满脸的无所谓,换了绳子,刷刷几下,又把“猪蹄子扣”绑好。

    抬步走到院门外,才发现冯二已经不见踪影,不会是听见猪叫吓跑了吧?

    “呵,瞧你内怂逼操行!”赵昱嗤笑一声,心中有些不屑,就这胆气,以前还混泼皮无赖呢?估计也就是欺负怂人的能耐。

    赵昱嘀咕两句,这才关上院门,回到屋内。

    火炕边的地上有一鞣制染棕的皮卷,两尺来长鼓鼓囊囊的,赵昱解开了上下两端的皮绳活扣儿,伸手一拽。

    “刷啦…”

    轻响间皮卷展开,内衬同样缝制着皮兜子,里面插着刀具,相对于别人的六把刀,他的要相对简单。

    刀有两把,长不及尺剥皮剔骨短刀,两尺有余直背屠宰长刀。

    这两把刀俱是祖传,通体雪亮,刃口锋利,刀柄因为年代太久远,看起来有些“玉化”。

    两把刀不像工具,更像是凶器。

    不过,老赵家可不是什么江湖豪客,在赵昱的印象中,除了太祖爷爷,老赵家干的都是杀猪这个行当,他现在同样是专业屠夫,这祖传手艺堪称精湛。

    赵昱提刀回到院中,熟练的在灶下生火,手臂粗的劈柴开始熊熊燃烧,直有半丈的大锅内又被添了几瓢水。

    随后将歃血盆洗刷干净,“哐当”一声,扔在了劏猪凳前。

    那两只猪好像已经知道自身命运,安静的躺在凳子上,四只猪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赵昱倒不是个全然迷信的人,可现在也被盯得有些发毛,只因这两只猪的眼睛里,居然流露出许多不该有的“情绪”。

    这眼神太过复杂,太过人性化,吓得赵昱差点儿没有抽刀就剁,最后好悬还是忍住了。

    不是什么心生怜悯,只是这猪真的不能这样杀,不放血的肉腥臊恶臭,根本没法吃。

    这杀猪看似粗糙,实则是个讲究活儿,里面门道儿深了去了,都不用说杀猪,光说入行就不是谁都行呢。

    杀猪匠在从事这门行当之前需要先批八字,命格够硬,才能拜过祖师爷。

    赵昱猛然回想起年幼之时,老爹找人帮自己批的命,当即心下稍安,拿定主意,这就开始动手。

    杀猪是个精细活儿,捅刀的位置和手法很重要,这直接决定了能否一刀毙命。

    从小耳濡目染的赵昱,接过这把刀也已经五年之久,自然不会陌生,打眼一看,便找准方位,屠宰刀顺势就攮了过去。

    “噗呲!”

    锋利的屠宰刀径直插入猪的颈内两尺,从手感上看,绝对是捅到心脏了。

    赵昱手上不停,刀把一拧,为的是让血在压力的作用下,喷出体外,让猪死的更快,血放的更干净,这样的猪肉吃起来才香。

    歃血盆马上便被呲出的血染红,如法炮制,最后又将两只猪的脖子一对。

    此刻血冲的更猛了,顷刻间血雾蒸腾,院子里是浓到化不开的腥味。

    赵昱各捅一刀之后便已停手,毕竟这是规矩。

    所谓行有行规,刀匠一刀不能毙命的时候,证明杀满了,再杀会出大事儿。

    杀猪匠如是,刽子手亦如是。

    灶台内的劈柴越烧越猛,大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半开不开。

    赵昱伸手在水皮轻微的蘸了一下,到不是闲的难受,实在是杀猪的讲究太多,这水温如果过高很容易烫伤猪皮,影响品相儿。

    赵昱感觉水温合适了,拿起水瓢在锅中一舀,开始边烫边刮,未过多时,两只猪已经爪干毛净。

    调整了一下角度,赵昱右手拿着剥皮剔骨刀顺着中线一划,不见怎么使劲,两只猪已经开膛破肚,内脏取出分类放好。

    下一步,自然是分肉,分肉不光需要体力,更是需要细腻。

    赵昱手挽刀花,根本不用比划,横竖就是几刀,前排、五花、弹子肉,猪的下半身就被拆了下来,复又几刀,后臀、里脊、梅花,尽数剥落。

    最后换上屠宰长刀,屏息凝气大筋一绷,摆出了祖传把式,这个刀式有个挺玄的名儿,叫做“巽刀式”。

    “噗!”

    雪亮的刀光,风一样,在猪头一闪而过。

    刀法不刀法的赵昱倒是不在乎,不过这猪头可是上好的贡品,绝对算得上是立春的俏货。

    忙活完之后,赵昱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那口气柱喷了足有三尺远,在冷气下格外显眼。

    饶是以他的体力,连解两只猪也是出了一层细汗,还好剩下剁排骨的工作不是很急。

    赵昱思量着,这些肉,今天必须要拖出去卖,毕竟,开春利市。

    收拾利落之后,赵昱准备回屋,才走一半,一拍脑袋,又折了回来:“差点儿忘了,王奶妈子还订了猪蹄儿。”

    “不过这东西要肉没肉,怎么听说还能给女人下奶呢?”

    “这王奶妈五十多了,也不知道要它干嘛,不会是自己用吧?”想到王奶妈子凹进去的胸口,赵昱没良心的“库库库”笑了起来。

    刀法依旧是那么娴熟,刷刷几刀,猪蹄也被切了下来。

    可这猪蹄有些不对劲。

    赵昱此时真的有些害怕了,拿手一掰猪蹄,不信邪地又数了一遍,白毛汗当场吓了出来。

    “冯二,我弄你血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