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哭了多久，直至眼泪干涸，沐雨凌便将头埋入枕在膝上的臂弯里，无声哽咽。

    老人陈四海悄悄走到小孩子身旁，蹲下身来，伸出老手摸摸男孩的头，温和问道:“这几天，很辛苦吧？”

    “……”沐雨凌脖子微扬，看着老人，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呜咽道:“如果我乖乖留在胖子爷爷家里，如果我没有跟着去大漠……刘大叔就不会……”

    老人转头看着混沌黄昏，道:“万事皆有因缘后果，凌儿并没有错。知道吗？大石在血天帮袭击镇子时为保护几个孩子，被射中了一根箭，几乎就要穿破他的肩骨。”

    “……啊？”沐雨凌显然一怔，连忙问道：“那，那他现在怎样了？”

    “醒了，伤口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在此之前，他昏睡了整整两天。”老人缓缓说道:“小孩子尚知保护弱小，更何况大人。就算凌儿没有跟着前往大漠，也可能会有人遭遇不测，那时，刘大叔不也一样会挺身而出？”

    “凌儿啊，你要知道，在这个镇子里，不管相识或是未曾见面，都是彼此亲切的家人呐。牺牲自己换家人一命，有何不可，有何悔恨？”

    “……”沐雨凌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灵光。

    “今后，凌儿的生命里也继承着刘大叔的意志，所以你不要懊悔，要好好活着。”陈四海耐心开导小男孩。

    小男孩默默看着自己的双手，泪水朦胧之间，仿佛看到刘木的身影。沐雨凌微微笑，擦去眼泪，重重地点头。

    “陈爷爷，你可以教凌儿医术吗？”沐雨凌突然问道。

    连老人都为之一愣。

    “为何？”陈四海老目微眯，抚摸孩子的手竟有了些微颤抖。

    “我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沐雨凌解释道：“白天陈爷爷在医治大家的时候，我可以帮忙递东西，等到晚上了，若是陈爷爷有空的话，就教我医术，这样我就可以……”

    沐雨凌话未说完，便看到老人点头。

    陈四海抚摸男孩的头，眼神无比慈祥柔和，答应道:“好，好。今后爷爷就教凌儿医术。”

    两人从昏暗中起身，走回了木屋。

    西风镇，王虎家。

    王虎拨灭炉火，提起炉台上面的一个煎药罐，倒出药汤，端起药汤走进房间。房间不大，陈设简朴，充满浓重的药味。

    王虎坐在床边，扶起王大石，喂他喝药。

    药汤入口苦涩，王大石苍白的面孔不由得紧皱起来。

    “苦不苦？”王虎放下石碗，轻声问道。

    王大石摇摇头。

    扶着王大石背朝上躺到床上之后，王虎又替他盖好被子。

    “嘶——”大概是扯到了伤口，王大石紧闭双眼，倒吸一口冷气，额头旋即泛起密密冷汗。

    “疼吗？”王虎看着涂着药粉缠在王大石肩膀的绷带，嘴唇微微抖动，不禁问道。

    王大石一声不出，再次摇了摇头。

    父亲旋即从床边的柜子上拿起几串冰糖葫芦，放在他的眼前，说道:“这几串糖葫芦是小贝那几个孩子拿过来的，说要感谢当时你救了他们。”

    “……让他们拿回去，我不爱吃糖葫芦……”王大石别过头道。

    “……”王虎闻言便将糖葫芦放回柜子上，微微叹气道：“石子，之前是爹的错，一直没有好好陪你，就连你喜欢些什么都不知道……”

    “以后，爹常回家陪你玩，陪你去吃你喜欢的零食，好吗？”

    “你还是多把时间放在镇子上吧，大家都需要你。”王大石的语气一片平淡。

    “那你怎么办？”父亲问。

    “我自己也能过得很好……”儿子缓缓吸口气，道。

    “呵呵，”父亲笑了笑，道:“这犟驴脾气倒是跟我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大家需要我，但我呢？我需要你啊，你才是我最重要的珍宝。”

    父亲伸出手，儿子想避开，但因受伤而全身乏力，只能任由那只大手落到自己的头上。

    王虎温柔抚摸着，一向严肃的面庞多了几丝柔和，说道:“那一年，我已经对不起你娘了，我不想再留遗憾。石子，给爹一次补偿的机会，可以吗？”

    “……嗯。”片刻时间的沉默，王大石努力点点头，瞬间，双眼不争气地涌出泪水，打湿了枕头。

    苍狼荒漠东北，獒牙镇领地。

    来自血天帮的十余人站在一排。只见他们单膝跪地，一手抚膝，一手落地，齐声喝道：“我等愿永世追随獒牙!”

    谋士薛炎语落，稍稍抬头，嘴角隐约带着笑容。

    面前，两人站立。

    一人身壮如熊，一人体瘦如猴。

    血天帮的陡然袭击不仅重创了镇子的青壮力量，更是毁坏了许多房屋。如今大丑得报，镇民们开始修建家园，休养生息。

    陈四海的房子恰好就靠近镇门，在灾难面前本是首当其冲的，然而约摸是房屋陈旧，且小巧，当时的血天帮悍匪没有放在眼里，因此并没有遭到破坏，也正是这样，在镇民退到镇中广场山穷水尽的时候，陈四海还能拿出草药医疗伤员。

    房屋两室一厅，厅堂不大，家具倒也算齐全。

    一进门就可以看到老人房间的那面墙壁前摆放着一个木柜，这正是陈四海的药柜。

    只见陈四海径直走向木柜前，先是取下放置在柜顶的大簸箕，随后打开一个抽屉，从中拿出一把枯草，放入簸箕中，又陆续打开几个抽屉，均是拿出一把把长相奇特的草药。

    等老人将簸箕端到桌子上，上面已经有几小堆草药了。

    老人拿出一条赤红干草，对正坐在椅子的小男孩说道:“这叫赤麻草，性温和，喜好生长在大漠里的石缝间。初始色为浓青，遇大旱而转淡黄，干则为赤。”老人一边说，一边动手剥出嫩绿芯子，继续道:“取里面的草芯熬汤可滋养身体。还记得那碗彘骨汤不？就是用赤麻草芯熬的。”

    沐雨凌小鸡啄米似地点点头。

    老人又拿起一条纺锤状的橙黄小块根，“这是天冬，性寒，可滋阴润燥，味甘而微苦。喜阴好湿，南山上树木茂密的地方就可以看到。”

    “那这个呢？”沐雨凌拿起一片心状叶子，旋即便闻到一股刺鼻气味，这让他不禁一皱眉头。

    “呵呵，这是鱼腥草，味儿可大着呢。”老人抚须而笑。

    暮色渐沉，老人将簸箕上每一样草药的基本知识都与小男孩讲了一遍，沐雨凌对此也表现出很浓厚的兴趣，不断点头，丝毫没有感到乏味。

    “这叫什么，有何作用？”

    “杜仲。护肝补肾，安身养眠。”

    “这个呢？”

    “哦哦，这个味道我熟悉，叫鱼腥草，又名折耳根，可清热解毒。”

    “嗯，那这个呢？”

    “……益母”

    老人和小孩一问一答，笑声不断，场面甚是温馨。

    直到沐雨凌肚子不争气地打起鼓来，老人转头一望天色，猛拍额头，苦笑道:“哎啊，都怪我一时太高兴了，都忘了做晚饭了。凌儿，真是对不起啊，你等会爷爷，我给你找点吃的垫垫肚子。”老人站起来，一边快步往屋外走，一边对孩子说道。

    片刻过后，老人捧着一大堆小吃走了回来。期间沐雨凌听见门口对面有两个老人吵闹得不可开交，那胖子老板的粗犷声音都几乎沙哑。

    沐雨凌顿时明悟。

    老人把簸箕挪到桌边，将小吃放下，道:“凌儿，你先吃着，填下肚子，爷爷现在就去做饭哈。”语落，便火急火燎地小跑到灶台那边……

    “……”沐雨凌刚想去帮忙，不想老人犹如后背长眼，说了一句:“乖乖听话坐着，爷爷自己就行了。可以再看看那些草药，名字和功效不要忘了。”他无奈只好继续坐着。

    嘴里含着冰糖葫芦，沐雨凌翻动一片又一片叶片，心思却怎么也投不到这上面。

    沐雨凌很迷茫。

    不到十天的时间，他就遇到了太多自己无法接受的事情。

    娘亲、白姨、猿大伯、大白小白和自己天各一方。

    刘大叔一家三口命丧黄泉。

    亲手杀死肖雷刹。

    一事接连一事，太突兀，沐雨凌甚至都来不及消化。

    现在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了？

    悄然跟着狩猎队前往大漠，不是沐雨凌泼皮顽劣。从小就在山林里长大的孩子自然懂得荒野的凶险。沐雨凌依然选择了铤而走险是想回到自己被王虎发现的地方。

    在他最后的印象中，自己在白狼岭横断山脉昏迷，然后就不知不觉来到苍狼荒漠中了，那么只要找到王虎发现自己的地方，说不定就可以回到白狼岭，回到娘亲的身边了。

    然而，遭遇噬钢鼠群，踩进蛇窝，面对兽潮，一路跟随狩猎队前行，沐雨凌始终未能如愿。

    刘木突如其来的悲剧更是令他心灰意冷，再无归还之心，只想回到西风镇安葬这个临死前都还在嘲讽自己的手下败将。

    但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连杀死肖雷刹该有的恐惧和慌乱心理都没有时间衍生出来……

    后来沐雨凌看到陈四海精通医术，也想让自己能有一技之长。在这其中他的心里自然也混杂着对刘木的愧疚。

    医术可医人治人。

    沐雨凌不想自己身边再有离逝了。

    等香浓肉粥熬好，老人端粥转身，男孩已经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了，右手拿着咬了半口的糖葫芦，左手拿着鱼腥草。

    “……”老人放下滚烫肉粥，正想抱男孩回房间。

    男孩梦中呓语:“娘……你在哪……”

    老人枯老的双手停顿在空气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