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兰君停在门前，白胖男人行动不便，随后才跟上，向门房耳语一阵，又毕恭毕敬地在前头领着父子二人向园中去。

    “从前，咱家的台阶，是全城最高的。”范兰君低声道，“那时候，牌匾上的字还是‘扼定湘楚’。”

    范进听罢，默然无言，似乎从父亲故地重游的惆怅中分得一丝物是人非的苦涩，纵不曾目睹昔年的繁华，心底也无缘由的感伤。

    “走吧，”范兰君回过神来，恢复往日俨然的姿态，“随我去取聘礼。”

    “聘礼？”

    “为你拜师。”范兰君瞥了眼儿子，不再多解释，兀自跟着白胖男人往前去，留下范进于原地浮想联翩，又匆忙跟上。

    虽名为金玉楼的分号，但院内布景又像是园林，假山叠石，清泉亭榭。正春时好景，绿荫里点缀着杂花，教人目不暇接。三人在回廊间七拐八拐，路遇的多是仆从打扮的人，都行色匆匆的模样，三人走过一阵，停在一间厢房前。白胖男人领着进门，二人紧随其后。

    其内似乎是账房的布置，几个木架上堆满卷宗，房中列着数把交椅，几人捧着账簿埋头计算。

    “嗯？”为首的干瘦男人听见响动，不满地抬起头，见来人并非误入的仆人，神态才稍有缓和。

    “怎么？你不去看你的银号，到这来作甚？”

    白胖男子凑到他身前低语一阵，干瘦男人听罢，扬了扬眉，审视着二人。思索片刻，才摆了摆手：“知道了，你回去吧。我自有定夺。”

    白胖男子一愣神，又料想人已经送到，再有变故也与他无关了，便恭恭敬敬地行礼告退。待他走后，男人才端起边上的茶盏抿了一口。

    “这位客官可是来兑换银子的？”

    若是寻常数目的银两，外头的银号便能兑换，但如果是较大的数额，就要上报到这里。男人打量着二人的着装，如何也不像富贵人家，不禁暗自腹诽：“这厮也忒小心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告到这里，还得请动大掌柜。这么些年都不见升迁，自然是有缘由的。”

    正要再说话时，范兰君却自顾自地把手上一沓银票递将过来。

    “啊这......”男子手一抖，账簿便摔在地上。顾不得去捡，就急匆匆地接过银票，细细点清面额与数目。

    范进看着他的脸色由红润变作苍白，他似乎十分慌张，以至于面部的筋肉都无所适从地抽动着。

    “怎么？”范兰君皱眉。

    “呃......”男子抹了把额上的汗，作为上任没几天的新官，他可不想因对大主顾的轻慢而丢掉位子，于是男人尽力挤出笑容，摆作谦恭的姿态：

    “二位客官还请稍后......在下这边去请莫大掌柜。”

    男人细声细气地说着，又回身对楞在座上的众人呵斥道：“呆坐着干什么，还不快给贵客让座！”而后急匆匆地跑出门去。

    范兰君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起身。

    “诸位都是新来的？”他问道。

    “是，”众人漫声应着，“原先在此当差的都调往别处去了。”

    “哦。莫掌柜好生意。”范兰君淡淡道。

    范进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刚想开口问时，只听得门口传来一阵豪迈的笑声：

    “哪里哪里，莫某有今日，也仰仗范家主许多。不知是什么风把范家主吹来了，莫某到是有失远迎。”

    “大掌柜。”众人闻声都立起来施礼。

    范进转头向门口去看，迎面走来个黑脸膛的髭须大汉，约莫四十岁年级，身形魁梧，衣着却极贵气，手上捏着把象牙骨的折扇，看起来倒不伦不类。

    此人便是本地的豪商，莫居奇。

    “莫掌柜言重了。近来在哪发财啊，怎么像变了一副模样？”范兰君嘴上客套着，但似乎并不想与莫居奇见面，一直冷着脸。

    “哈哈......”莫居奇挥手屏退左右，大马金刀地坐在首位，“请坐，请坐。”他说着，待二人落座，莫居奇才开口道：

    “莫某前几年受总号之托，到吐蕃去做些生意，一路日晒雨淋......倒是范家主今日如何想着用钱了，可是要招兵买马重出江湖了？”

    他故作打趣的姿态，但话语里全无笑意。

    范兰君一皱眉，他不想与莫居奇纠缠，正是因为深知眼前人的城府与手段不像他表现的那样直爽。

    “我听闻近日城中有一位致仕回乡的宿儒，曾经在京中为官的。范某正欲为犬子求得一位授业恩师，故特以厚礼相请。”范兰君解释道。

    “哦...哦...”莫居奇脸上微不可查地显露出一丝鄙夷，“那范家主可要破费了...这些读书人，不论有没有才学，第一等事便是端好架子。说甚么富贵不能淫，全不过是漫天要价——但实话说，老兄我近来也手头紧张......”

    “怎么？谁人不知莫大掌柜有万贯家私，这三瓜俩枣还给不出么？”

    “哈哈...”莫居奇打着哈哈，“明人不说暗话，前些日子莫某从总号那边重金购得一柄宝刀，还未来得及出手......”

    范兰君面无表情，当年莫居奇从他手上买下范府，所用的极大部分不是现钱，而是其自家钱庄的银票。奈何范兰君急于出手，十里八乡又鲜有能负担者，加上莫居奇的威逼利诱，也最终让他得逞，而后每逢用钱时。若是些零碎还好，但大宗的取用，大都被莫居奇搪塞了。

    不过范兰君也并不糊涂，他计划的聘礼远无如此之巨，多出的那些，不过是方便应付莫居奇的砍价。

    “嗯...”莫居奇沉吟一阵，把身边桌上摞着的银票取过来，从中抽出一小沓，把余下的又还回去，“你看这些如何。”

    范兰君故作思索，过会才无可奈何地点头道：“自无不可。”

    莫居奇笑了：“来人啊！”

    自门口走进两个精壮的下人。

    “安排妥善。”莫居奇抖开折扇，在面边扑腾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