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受伤了。”

    “没有…”

    “有。”

    “没有。”

    “有。”

    “没有！！”

    “有。”

    谢邂被烦得实在难耐，他转过身来，脸上露出难蚌的笑容，“没有就是没有！你到底要闹哪样啊？！”

    “帮助你。”唐舞麟平静地答道。

    “那你应该帮他！”谢邂指向了王冬。此时，王冬正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台阶上，望着面前的空地，发着呆。他的右手紧靠着高耸的墙，前脚也探出台阶边缘，悬落在半空一晃一晃。

    唐舞麟回望王冬片刻，又把目光再度放置在谢邂身上。

    “不，比起他，我更在意你。”

    “不是，你有……”

    谢邂话未说完，唐舞麟直接伸手按在他的胸膛。行为过于超出常理，谢邂懵了一下，他拍掉唐舞麟的手，双手抱胸后退两步，一脸惊恐的看着他，“你、你……变态呀！！”

    “不，我是……”

    谢邂反手一个鞠躬，语速快得像是连珠炮，“真的非常抱歉，我不是男同，也不接受任何暧昧接触。但隔壁的金毛阿拉斯加是！他喜欢胸大胳膊壮的，有事请找他！”

    “男……男同？！”即使是唐舞麟也被谢邂的脱线给镇住了，他的脸上划过三道黑线，然后目光死硬硬地盯着谢邂。

    “怎、怎么？！”

    清咳一声，嘴角僵硬地撇起。唐舞麟黑着脸，在谢邂眼前竖起三根手指。

    三、二……

    一根根手指扳下，谢邂困惑地望向唐舞麟的脸，希望从他的神情找出一丝端倪。

    但什么也没有，谢邂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唐舞麟的面色如生铁一般干硬。

    随着最后一根手指扳下，谢邂突然感到口腔内一阵气血上涌。他猛地俯身，大咳几下，向地上接连咳出几道黑血。

    ——是瘀血。

    单膝跪地，谢邂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逐渐结痂的黑色血液。——没有感到任何气血和魂力的失控，没有感到任何外来力量的渗入，甚至没有感到体内任何气血结块的残留。

    他偏头望向在一旁站立的唐舞麟，脸上满是震惊之色。突然，他又明白了唐舞麟的做法：

    在接触的一瞬间就完成意志的传递；受到影响的气血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向着周遭之物传递规则；最终，体内流动之物自发地重构秩序，将经脉中的污秽排斥至体外。

    这种神乎其技的操作，简直闻所未闻。

    唐舞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骨裂，经脉撕裂，以及短时间内过度抽取魂力导致的气血衰退。我不建议你在今天再次高强度使用魂力，你至少需要休息三十六个小时。”

    谢邂擦去嘴角的血液，站起，挺直脊梁。他撇向唐舞麟，懒洋洋地说道：

    “毫无意义，我可不需要你的自作多情。如果你想让我感谢你的话，那你恐怕要失望了。”

    “呵呵…”唐舞麟扫过他的神情，没绷住，最终乐呵呵地笑出声。

    在他眼中，谢邂简直就像爱吃糖的孩子向大人撒娇，在没得到糖后，气愤地羞恼叫喊。

    本来谢邂还觉得没什么，但在唐舞麟莫名的微笑后，他脸上的表情就立马垮了下来。双手交错横于胸前，谢邂撇过半个身子做傲娇状。

    “嘁…”他轻啧出声。

    ……

    “……”×2

    谢邂率先没绷住，他扶住额头，在内心疯狂呐喊。

    ——我到底是在干什么？！

    算了，他叹口气，重新望向唐舞麟，道：“喂，红内裤超人。你到底想让我看什么？”

    红内裤超人？这什么鬼称呼……

    唐舞麟也叹口气，心说以前怎么没发觉他嘴皮子这么溜？

    “谢邂。”唐舞麟叫出黑衣男孩的名谓，他回望仓库内两百来余的工人、妇女、孩童，轻声问道：“你认为这场战争，他们能够得到什么？”

    谢邂的视线缓缓扫过他们，麻木呆滞的大人；失声痛哭的妇人；无干事事的孩子。最终，他的视线定格于人群中俯下身形的女孩，她正在为一位失去左臂的男人更换绷带，是许小言。

    突然而然，谢邂发现他们四个恰好形成一条直线。一个游离于人群之外，一个藏匿于人群之中，一个紧贴于人群边缘，一个缓靠于台阶之上。

    “他们……能够得到什么？”谢邂轻声复诵，他回望唐舞麟，与他的视线交汇。

    “除了死亡，他们还能够得到什么？”

    “还有希望！”唐舞麟斩钉截铁地答道。

    “理由。”

    “这场战争是两种力量的冲突，也是两个世界的冲突，不可避免，也必然敌对。”

    “两个……世界？”谢邂微微皱眉，他捂住下巴，思索出声：“由巢都底层亚人自发组成的义和军……和受政府支配的黑杉军……嗯……”

    他随即抬头问道：“他们本质有什么区别吗？”

    “其实，义和军似乎不是巢都人民完全自发组建的产物，应该是有什么别的东西加入的……不过我也是今天才察觉到。但现在，我们也可以把它完完全全当成代表巢都底层人民意志的一员。”

    “那，谢邂，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人加入义和军，与他们眼中的庞然大物——政府军发生正面对抗。”

    “或许你不了解，但这场冲突已事实扩大到了整个巢都所有的主要工业区内。战场已包括冰、雪、菲、天、月五个城区六千八百平方公里的土地，相当于整个东海城地下巢都的八分之一。义和军光是已探明主战部队数量就已经达到了三十一万人。”

    “那么为什么？一个政府治下的区域能够产生如此多的……‘暴民’？他们完全是由本地自发组建的，并非有域外之地力量的增援。难道人们都想不开？人们都是蠢货对着政府发动叛乱去送死吗？”

    “那么，你觉得，为什么？”唐舞麟盯住谢邂碧绿的眼瞳，一字一顿的问道。

    “因为他们活不下去…”谢邂缓缓说道。

    “没错，因为……”

    “但是他们可以用别的办法呀？”谢邂高声打断了唐舞麟的论述，“难道非要用这种方式吗？非要用这种愚蠢的、鱼死网破的方式。”

    “他们可以去游行，他们可以去罢工，他们还可以去向政府职员寄一些行政建议书。明明其他的方法有很多的，难道非要用暴动来作为回应吗？”

    唐舞麟被谢邂的话逗笑了，他拍拍谢邂的肩，紧盯住对方的瞳，缓缓答道：“因为这场痛苦的最大来源，就是政府、公司它们所构建的秩序啊…”

    “你见过一个面包需要六百块吗？现在的技术催化一个面包只需要他们工作两秒，但他们购买一个面包却需要全心全意、劳苦昼夜地工作六天。”

    “只允许自方出售的高价面包流通，不允许外来的廉价面包进入市场。高昂的生活成本让他们需要无时无刻地工作，通行限制令也让他们一辈子都无法离开，这个从出生就为自己带来无休无止痛苦的地方。”

    “我从未见过一个如此无耻和腐烂的东西，他们的恶心程度让我看上一眼就作呕不止。”唐舞麟的胸膛微微起伏，仅仅是诉说就让他感到了无边的愤怒。

    “死亡才能带来新生，不破不立。这只不过是长痛和短痛的区别。”

    谢邂有些不理解，“就算这场战争赢了，他们就能活得更好？”

    “即使仅仅只是僵持，他们都能活的更好，而远超现在的生活千百倍。”唐舞麟笑道。

    “他们会修学校；会建立更多的孤儿院；会为工人降工时、提工资；这里食物不会再高昂到那么难以忍受；这里会有免费的食物衣物发放于那些无居无所的人。这里的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他们这么做，只为祈求那些被日日夜夜吮吸骨血的人不再倒向义和军。——因为那些饥寒交迫的人民天然会成为起义的温床。”

    谢邂沉默片刻，他缓缓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就那么确信？”

    “因为他们……曾经反抗过。”

    公司，或者说他的傀儡——自治区政府能在这片地区建立起统治有三根支柱。

    其一，财富分配。——这是所有名为“国”的机器建立统治的绝对根基，没有这一条，任何建立于其上的东西都仿若空中楼阁，毫无凭依。

    人类社会是财富生产的社会，是价值创造的社会。公司从人类社会中汲取财富，并也以公司的方式分配财富。它创造了富可敌国的人群，也剥离出一贫如洗的贱民。

    公司这种模式，可以说是现今巢都一切罪恶的祸乱之源。

    其二，思想宣传。——这种思想的传递，让公司这种模式在时间上的连续成为可能。他们通过文化、教育、思潮等等一切影响人类思想观念的东西将他们的价值观传递。

    目的也只有一个，维护公司的财富创造方式，让它治下的人群认定这种财富生产模式的正确，并压制一切外来思想。

    即使有少数清醒者意识到了这种控制，但公司也可以通过限制社交渠道，定义世俗道德，操纵媒体等等方式压制一切不利于他们的声音。

    其三，镇压机器。——当思想无法将公司的敌人消灭时，那么它可以通过物理方式摧毁它们。警察、军队、收到公司思想而排斥一切外来之物的人民，他们都是直接或者间接公司镇压机器构成的一部分。

    他们最主要的作用就是压制一切，在物理意义上毁灭一切不利于他们的东西。这种结构深深地镶刻在巢都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栋房屋，每一个人思想。无论是现实的还是抽象的，我们可以说，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完完全全镇压机器。

    或者说，公司用人类社会的拼图将世界扭曲成这般模样。

    这个世界是扭曲的，如果公司模式符合所有人的利益的话，那么为什么他们需要镇压机器这种东西呢？

    如果真正的符合所有人利益，那么民众会自发的解决掉世界的一切污垢之物，不是需要镇压机器这种东西。

    在这个世界的内部，在这个镇压机器的内部，被吮吸骨血的人民会天然地对周遭的一切感到排斥。所以，义和军诞生了。

    他们的一切都被这个世界控制；被这个世界压制；被这个世界支配。他们并不理解这个世界背后的运行逻辑，茫然无措的他们只会把自己的敌意释放在给予自己痛苦的直接目标上。

    ——那就是公司，所以他们代表不屈的反抗会展现为对现实的一切破坏。

    这不怪他们，他们只是不懂，只是想奋力发泄，只是想让自己今后的人生不再过得那么悲苦。

    所以唐舞麟理解他们。

    他们遭受的痛苦是这片大地千千万万亚人所遭受的共同苦难，他们的利益趋同于这片土地最庞大、最繁杂、最悲苦的人群。

    所以唐舞麟支持他们。

    ——只是他们需要引导，正确的引导。这样才能让他们掩藏于胸腔之中，无尽的怒火以最好的方式释放。

    那么唐舞麟要做的事也就很明确了。

    这场战争严重削弱了公司的镇压机器，反抗带来的利益也会进一步动摇人们的思想。然后唐舞麟会刨掉公司的根，摧毁他们在财富生产上的分配模式。

    在这样漫长的时间之后，人们会明白，什么样的做法会最符合他们的利益，什么样的行动会许诺他们最好的未来。那时，人们就会自发地将这种奇迹传递。

    ——直至永远。

    现在，唐舞麟只需要隐藏在这个世界孕育的怒火和现实秩序构建者的角力之下。用自己得到的奇迹，改变这片世界的现实，让现在的反抗不至于变成下一次苦难的轮回。

    他现在唯一害怕的，也只有公司幕后支持者的下场，和义和军可能存在的隐藏控制者的乱来。

    如果唐舞麟最坏的设想发生在现实，那么在他们重构秩序之前，他将寸步难行。

    至于重构秩序之后，那唐舞麟就没得玩了…

    不过那终究只是未来，现在唐舞麟要做的事很简单，那就是让他们，这些未来的希望……

    见证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