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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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始

    察觉到山中的灵气波动,晞坻眉目凝重,直奔小竹屋而去。

    她只觉自己呼吸都急促了些,似悲似喜,又惊又惧。

    这一天终归是来了。

    山谷间的小竹屋出现在视线中时,那人刚好推门而出,见了她,微微一愣后俯身抱拳。

    一袭黯色直缀,仪态神情,行为举止,皆如一把锋利无比的开刃之剑。

    不对。

    桁沭总是温柔的,如玉如水,藏锋于未见处。

    晞坻看了他半晌,神色几番波动,最后却只问出了一句,“你……是谁?”

    许是她这话问的实在奇怪,那人面上闪过一抹疑惑。

    “我没有名字。”

    他不是桁沭,也不认识她。

    也好,这样很好,她本该孑然一身的。

    如今这把剑也不属于她了,她和化形之时无甚两样。人间常说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或许便是这个意思。

    “你既已化形,以后万事自己做主,不用跟着我了。”

    晞坻点了点头,语气不辨喜怒。

    “我……可以留在千界山吗?”

    他刚刚化形,人生地不熟的,是真的无处可去。他是真神的佩剑,而千界山又是真神的地方,灵气浓郁,地广天高的,无论如何,留在这都是最优选才对。

    “随意。”

    晞坻转身离去,飞身上了峭壁,一步一步踏入镜湖之中。

    波纹随着她的步伐漾开,湖面上又起了雾,她被笼罩在一片苍白之中,渐渐得便瞧不真切了。

    浓雾里,一个影子走近,愈渐清晰,最终在她面前显现出一个完整的人形。

    晞坻睁大了眼,“你……”

    桁沭一袭月白流云银纹广袖袍,静静站在她几步外,却并不说话。

    晞坻缓缓抬手,在触到桁沭下颚的一瞬,忽然从他的嘴角流出了血。

    晞坻一惊,抬眸去看他的眼睛,可那双深邃澄澈的眸中也流出了血。

    一滴鲜红落入水中,湖面忽然开出了大簇大簇的彼岸花。

    天色也暗下来,眼前的景象愈发与冥界的那一日重合。

    晞坻抬手想拭去他脸上的血迹,可桁沭忽然拂袖后退,躲开了她的手。

    “桁沭……”

    他虽然是个拒绝的动作,可看在晞坻眼里,只余心疼。

    桁沭助她历劫,陪她走遍了人间,与她一起体验悲欢喜乐,将她仔仔细细护在羽翼下。

    而她将桁沭放逐十万年,又是她偷偷跑去见他,是她不能放下这段感情,她的成长,最终以他的生命为代价。

    “我……”

    她的话甫一出口,便觉一股劲风袭来,紧接着左肩传来一阵剧痛。

    晞坻闷哼一声,眉头不由得蹙起,她缓缓抬眸,对上桁沭毫无感情的眸子。

    晞坻低眸看去,只见那把剑握在桁沭的手中,剑尖没入她的肩头。

    这点伤虽不能将她如何,可是会痛。

    桁沭决然拔剑,晞坻一时失了支撑,身子晃了晃,后退几步才站定,抬手捂住伤口。

    “杀了我。”

    桁沭淡淡开口,说了出现在她面前以来的第一句话。

    他的剑尖还在滴血,滴落在彼岸花上,衬得那朵花愈发娇艳。

    晞坻眸光颤动,面前的人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

    面前的场景忽然变化,四周长满了桂花树,每棵树上都挂着盏红灯笼。

    桁沭的剑尖指向瘫坐在地的小女孩额头。

    分明便是从前他们在人间年节遇到的那个小女孩,小女孩神色极为惊恐,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滚落。

    “杀了我。”

    桁沭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静。

    晞坻没有动,剑尖刺入了小女孩的额头,她连惊呼都未来得及,便睁大了眼栽倒下去。

    脚下的彼岸花纷纷凋零,湖面映出一座城市的样子来。

    城中黄发垂髫其乐融融,农耕忙碌,市集喧闹。

    桁沭抬手,那座城的上空便聚起了滚滚雷云。

    是历劫的雷云,凡人之躯定然撑不过的雷云。

    “如果想他们活下去,就杀了我。”

    晞坻握紧了拳,与他的眼神对上,竟觉自己不堪一击。

    “做不到吗?真神。”

    “你口口声声说着要保护六界,如今却不敢杀我。”

    随着桁沭的手落下,雷声在两人脚下炸开,晞坻忙放出一道强横的神力凝成结界,将整座城护住。

    “快住手。”

    她神力渐弱,左肩又开始隐隐作痛,可那奔雷却愈发汹涌。

    “杀了我。”

    这句话犹如一句魔咒般回响在晞坻耳边。

    她脸色渐渐苍白,天雷劈开结界砸进城中,城中顿时成为一片火海炼狱。

    一时间哭喊声不绝于耳。

    可桁沭面上依旧平淡无波。

    晞坻抿了抿唇,不,他不是桁沭。

    她的手微微颤抖,神力微动,将湖水卷起,幻化出一把剑的模样,剑尖刺入桁沭心脏的时候,她跟着闭上了眼。

    似乎自己的心脏也被撕裂一般。

    即使她知道这是幻境,是天道要她打破的心魔。

    “这便是犹豫不决的后果,两败俱伤,失去所有……”

    似乎有一扇门在心底重重关闭,从意识深处传来沉闷的声响。

    手上力气一松,那把剑重新入水,激起一阵浪花。

    是,他说的没错,她为六界法则,她若犹豫不决,便是生灵涂炭,六界遭难。

    晞坻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

    风怀到镜湖边时,她正端坐在湖面之上缓缓睁眼,她的眼神与湖水一样,皆是无波无澜。

    风怀感觉像回到了晞坻出世的那一天,正午时分雾气散去,她一袭玄衣站在湖中央,缓缓对他道,“晞坻,我的名字。”

    好像一切都没变,身份、样貌、以及无心的真神。又好像一切都变了,千界山的模样,和他们的心境。

    只不过从前懵懂无知,如今看淡一切。

    兜了一个圈回来,她站在了比从前更高的地方,俯视自己,也俯视六界苍生。

    想来从前那句话说错了,不是历了三世劫数回来便可独领八荒。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体验诸般心境,只是她劫数的开始。

    如今的她,才是真真正正的六界之主。

    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

    风怀心中从来没有这般敬畏且坚定,他对着那个身影跪拜下去,“真神。”

    晞坻轻抬袖,那张宣纸便从小竹屋中飘了过来,落在她手上。

    本有今无,本无今有。

    三世有法,无有是处。

    纸上是两种不同的字体,放在一起却又极为和谐。

    晞坻低眸看了半晌,神力微动,一缕火苗窜起,竟是就这样将它烧了。

    “青丘与北海龙族的仇,是怎么回事?”

    风怀静静看着她动作,心中正叹息的功夫,听到她毫无波澜的声音。

    司命告诉他那把剑近日便要化形,他才回到千界山,在看到那人并非桁沭后,他又因为担心晞坻才跑来找她。

    却没想到晞坻的第一句话竟是问了自己这样一件事,风怀定了定神一字一句娓娓道来:“泽华本还有一子,在与魔族一条蛟龙争斗之时元气大伤,需以万年以上的龙角磨粉入药。可砍龙角是极为痛苦且失面子的事,彼时也只有我父王一人年岁过万,泽华到了东海,被我父王拒在门外,那只小狐狸没能活下来,于是两族便结下了梁子。”

    难怪泽华对风怀有这样大的敌意。

    东海龙族向来自视甚高,其族人在东海,甚至在六界,都是拿下巴看人的主。

    风怀却与他们不同。

    察觉到她叫的人到了千界山外,晞坻轻轻点头,“去吧。”

    风怀转头离去,与淮烟错身而过,互相一颔首。

    再正常不过的见礼,可因为有那么段过去,平白惹人叹息。

    晞坻炼化的琴,此时正摆在她左手边的琴案上。

    她对着白衣女子淡淡开口,“琴名‘见无’,试试看,如何?”

    淮烟走到案前坐下,双手置于琴上,“见无,确是个好名字。”

    她指尖微动,悠远的音调便流淌出来。

    晞坻在一旁托腮瞧着,微眯起眼。美人抚琴,乐景相衬,着实赏心悦目。

    一曲雪竹毕,淮烟抬眸转向晞坻的方向,“真神怎么有兴致学琴?”

    “年深月久,总要找些事情做。”

    抚琴静心,是个好主意,淮烟点了点头,“真神,可看仔细了。”

    淮烟给她讲解着指法音律,极为耐心。

    飞瀑流泉,煦风温暖,琴声如鸣佩环,在这片山间凝成一方自在天地。

    “你的眼睛,为何会如此?”

    淮烟闻言敛眸,思绪转回久远的从前。

    “为了救风怀上神。”

    晞坻眨了眨眼,这话虽惊人,却也是情理之中。

    “东海深处有一只妖兽,它躲藏了几千年,自觉有足够的力量翻了这片天,便从海底破土而出攻击龙族之人。风怀上神与那只妖兽缠斗了七天七夜,最终还是不敌。我知道他的行踪后找了过来,帮他挡了必杀之招,那般强大的妖力似乎要将我撕碎,我瞬间便失去了意识。”

    “听说他找了许多人许多方法救我,昏迷了两百年后,我终于清醒过来,只是再也看不见了。也是从那时开始,鲛族与龙族有了隔阂。”

    “我醒过来之后,他依旧在六界奔波,找治疗我的眼睛的办法。我整日躺在屋中,睡睡醒醒,每次睁眼的第一句话便是问他们,风怀可曾回来过。”

    淮烟面露苦笑,“他一共回来过二十六次,次次都带着不同的人或药。那时我甚至暗中希望他找到的方法不管用,希望我的眼睛不要好起来,这样便能再骗自己些日子。我知道,他只是为了还我的恩情,并不喜欢我。”

    “后来老龙王寿终正寝,风墨即了他的位,风怀上神又一次回到东海时,被风墨的人拦了下来。”

    “那一次,来给我送药的是一个小姑娘,她说她是替风怀来的,说这药是青丘秘法,说希望我快些好起来。”

    淮烟顿了顿才再次开口,“我将她的行迹透露给了龙族,摔了那碗药。”

    “青丘与龙族有仇,龙族之人自然不会放过泽昳。风怀上神知道她遇险,冲进东海救她,伤了几名族人,风墨便以此为由将他从龙族除名。”

    “自那以后,我与他,便形同陌路。”

    她虽笑着,却让人感受不到一丝喜悦之意。

    这样的美人却瞧不见东西,如微瑕白壁,惹人怜惜。

    晞坻神情淡淡的,不去评判对错,“你可想再看一看这个世界?”

    真神有翻天覆地的能力,自然也能帮她重塑一双眼睛。虽说淮烟可以神力探知周围环境,可总归与用眼睛看是不一样的。

    淮烟忽然笑了,她摇了摇头,“不想了。这么些年过去,早便无所谓了。”

    她委身一礼,“真神的好意,淮烟心领。”

    “那你放下了吗?”

    “放不下,也不想放,如真神所言,年深月久,若再不留些回忆和感情,岂不成了行尸走肉。”

    淮烟也是个倔强之人。

    晞坻眉头渐锁,可她如今,便是顺应着天道,成为了行尸走肉般的无情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