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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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树镇》长篇原创连载/2

    时令已经立过秋,太阳虽然还是让人感觉毒辣辣的,但终归早晚时不是嫩热了,空气中还是透着湿热,不过风稍稍有些凉爽。菜园里长长的豆角绿绿的挂在架子上,红彤彤的番茄看着让人眼馋,田野里一片金黄的稻子也已成熟了,稻穗弯着腰随风摆动,相互问好,你挤着我,我挤着你,似乎在比比看谁长得更壮实。它们迎着风,说着悄悄话,不时发出沙沙的声响。钱玉民早早换上了新衣服,在家等着肖晓菊,他们今天要到省城上学报到。两家人前几天商量着,这不马上要收稻子了,晓菊家人有点走不开,就委托玉民妈一人带他们去学校报到。

    玉民是不怯生的,他小时候去过父亲工作的城市,坐过火车,还坐过城市里带着长辫子的大公交车。肖晓菊看着满眼都是人,都在急匆匆的赶路,满眼都是车,只有等绿灯亮时,她才敢拉着玉民的手穿过透着清香的柏油味道的马路,空气中下水道的味道,还有不远处电厂烧煤的味道,交混在一起。这股味儿比在家乡做饭时烟囱飘出来的炊烟和稻子抽穗时的稻花味,似乎要好闻得多——让他们感到这就算是城市的味道了!

    城市校园内的生活让钱玉民和肖晓菊他们着实感到新鲜。教室是在三楼,为了更好的听课,一排排桌椅高低依次往下的设计,老师讲课时手里拿着麦克风,“跟电影里唱歌的一样”肖晓菊刚开始时感到无比的新奇。大一的时候,玉民和晓菊都保持着上课认真听讲,按时上课的习惯,他们时不时的会去对方的食堂蹭饭,会去对方的图书馆看书。都是快20岁的人了,正值青春期,平时见面两人显得好像不再熟络,有点怪怪的,似乎是有种恋爱的感觉。玉民每次约晓菊去图书馆,可到了图书馆也都是老老实实的趴在桌上看书,时不时会抬头看一眼晓菊,偶尔四目相对,玉民都会红着脸先低下头,晓菊则略显羞涩,但总会一直那样看着,张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图书馆的灯一直会亮到晚上十点,因为寝室是要十点半关灯的,宿舍阿姨也会定时上寝室检查安全,看看有谁在用电炉子煮饭、烧开水,那样会很危险。每个学生都是家中的宝,一旦出事,宿管老阿姨可担不了那责任。

    大二的暑假秋季返校时,晓菊没有和玉民一块儿回学校,回学校的第三天很晚时,玉民被宿管的老阿姨喊下来接电话,此时他已洗过澡,准备上床睡觉。电话是晓菊打来的,她说刚下火车,回学校怕太晚,让玉民来接一下。胡乱穿上衣服,玉民出了校门,拦了辆“摩的”就往车站方向跑。接过晓菊的包裹,抬头看看车站上方挂的大钟,时间已经指向了十一点。“这可咋办?现在回去厉害的宿管阿姨肯定又要盘问了,说不定明天还会跟系里那个精瘦精瘦婆婆妈妈的辅导员说。”玉民这样想着,就跟晓菊说了。“要不咱在外面住吧。”晓菊语气中带着坚定,“我也不回去了。俺那宿管阿姨,你又不是不知道,火爆脾气,女张飞似的。我这么晚回去,还不被她骂死?”

    好在包裹不重,晓菊从家里带的新花生说给宿舍的同学们尝鲜的,其他也就是几件衣服,还有就是坐车没吃完的黄瓜和煮鸡蛋了。他俩这样顺着路往学校的方向走,谁也没提坐车的事,好像各怀着心事。玉民趁着昏暗的路灯,时不时看一下晓菊,碎花的连衣裙也挡不住正是成熟的少女的凹凸,马尾辫随着走路的姿势左右上下晃动着,个子不高,更显得精致动人。玉民看得春心荡漾,浑身燥热,抓起一根黄瓜吃了起来,他好久没有这样大胆地看晓菊了。毕竟都不是在老家时的小孩子了,他们都长大了,如果没上学,说不定都该结婚了。村里的来意和他一样大,去年腊八结的婚,媳妇都有孩子了,暑假时玉民还去来意家吃孩子满月宴了。其实玉民有好多话想和晓菊说,问问她是否交男朋友,中间有好几次都想约她出去看电影,学学城里人的浪漫,但妈妈每次打来电话,都是叫他好好学习,别和同学闹矛盾,还说在学校别谈恋爱,要是知道让爸爸教训他。玉民是知道的,爸爸为了他上学用钱,专门调去较偏远的地方工作,那样补贴会多些,花钱的地方会少些,这样就更能省下钱。玉民还知道,哥哥有次被爸爸打得住了几天院,派出所的都惊动了。爸爸没多少文化,又当过兵,脾气上来了,妈妈都挨过皮带的。

    玉民爸那个年代,农村孩子的出路就是上学和参军,上学要花费很多钱,而且要熬夜吃很多苦的,还要有农村人认定的那部分“天分”,所以只有当兵算是既光荣又有出路的办法。那年柳树镇去当兵的共有七个人,玉民爸算其中之一。新兵训练结束,玉民爸被分配到西北的部队,气候的不适应加上所处偏远的寂寞让他受了不少罪。后来,玉民爸那批兵陆续复员回到老家,城市单位去招工,只有他一人符合条件,被招工走了,从此“吃上了公家饭,端上了铁饭碗”。

    玉民爸忠厚诚实,深得单位领导信任。好几次想让他当个小班长职务什么的,最终都是因为他没有文化,写个材料都写不完整,造成不能胜任。玉民听父亲说,最多时他当过分站站长,下面管着7个人。后来,玉民爸在老家娶了当教师的玉民妈,又在单位参加脱盲学习,逐渐会认字,写些字了。结果又让单位新分配的大学生给顶了职务。按玉民爸的意思“不当就不当,咱也不是当领导的料。”可就是觉得有点委屈,当个小站长每月能多领4块钱的补贴。那时,包括现在农村老家太需要钱了。只有向上级申请调到单位偏远的分站工作,这样一个会少花些钱,一个是同等岗位,一个月补贴会多3块七毛钱。

    吃过没文化的苦,玉民爸每次回老家都会有两件大事要做。一个是虚心向玉民妈学习知识,一个是千叮咛万嘱咐的,让大君和玉民哥儿俩好好学习。结果钱大君上到高中二年级的时候跟爸妈说,“我实在是上不进去了,别让我上学了吧,再让我上,都不知咋回咱柳树镇了,再上,我都成傻子了。”没办法,大君就这样退学了。

    钱玉民考上小中专是妈妈的骄傲,更是让爸爸感到扬眉吐气。玉民清楚的记得,当天接到录取通知书时妈妈花了2块钱,专门给爸爸拍去电报,第6天,爸爸就回来了。以往的记忆里,玉民爸过年都很少回老家,只有在农忙时才回,这样即可节省路费又可给家里帮些忙。那次回老家,不喝酒的父亲专门带了一箱白瓷瓶装的好酒叫亲戚邻居饮用,烟就更不用说了,全是带嘴儿的好烟。“玉民爸这一根烟就能买我这‘老鹅腿’牌烟一盒。”村民们为好烟好酒,更为村里出了个大学生而高兴。

    玉民说笑着给宾客们散着烟,家中的酒席开了两天,人来人往,父母一脸的兴奋,迎来送往时满脸显着骄傲。宾客散去,繁华过后,无形的压力传递给玉民一个信号:我要好好学习!

    钱玉民和肖晓菊走到一家宾馆楼下。

    玉民浑身发烫,趁晓菊登记房间的空闲,他跑到旅馆大厅洗手台处,拧开水龙头。狠命地往自己脸上冲了好一会儿,算是平复了自己的心态,再回前台时,旅馆大堂负责登记的阿姨一直盯着他俩看,晓菊倒没说什么,冲着登记阿姨抿嘴笑笑。登记阿姨也只是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又是一对小情侣。”

    旅馆一共五层,他们登记的房间在三楼。“咱们不坐电梯吧?”玉民怯怯地问着,晓菊会心一笑,左手拉起玉民发烫的右手就上了步梯。

    步梯有些陈旧,有几处还是木板改造的。踩在上面发出“咯咯”的响声。牵着晓菊的手,背着包裹,玉民弯着腰轻踩着步子上楼。“扑哧”一声,晓菊笑出了声:“你在想啥呀?”玉民一愣,也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尴尬,他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来了,随口吟了一句:“泛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晓菊抽开手,轻轻点了一下他的额头:“书呆子!”一抹红润飞上了晓菊的脸颊。

    肖晓菊家的情况稍有些复杂。父亲肖东身材干瘦干瘦的,说起话来,嘴里喷着吐沫星子。年轻时经常晚上不睡觉,一个人这转转那转转。村上人谁也不咋搭理他,更干不了农活,挣不到工分儿,还经常生病,有点儿病殃子的样子。晓菊爷爷奶奶去世的早,也没人管他,不知哪一天肖东不见了踪影,后来有说跑到庙上当和尚去了,有说跑到外省了,反正一出去就十几年。再回来时带了个老婆,模样也说的过去,人壮壮的看着很结实,说话快了,根本听不懂。村里也很少有人与她说话,孩子们经常跑去和这个村里来的外地人,问这问那。

    晓菊妈干农活,除了不会下水田,其他的倒是把好手。后来人们慢慢知道,她是北方人,老家在山里住,根本没有水田。他们回来时,晓菊才五岁,上面有三个哥哥。

    大哥“大顺”前几年不见了踪影,一家人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还是不见。肖东倒是个乐天派:“这随我,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还会领着媳妇儿孩子回来。”时间一长,村上人也就没人再注意这事。二哥“二官”长得粗粗壮壮,有点像晓菊妈的身板。大圆脸,大嘴,嘴唇外翻,同龄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猪嘴”,这样叫着叫着,竟然没有人知道他的大名叫啥了。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也没媒人说媒,旁人问起时,他总是憨憨的说:“我将来要娶个跟俺妹一样漂亮的小姑娘。”三哥“油根”又瘦又黑,游泳倒是个无师自通的好手,每年河水涨到桥面,他都敢下河游泳,河水落下了,他能从桥面往水下跳,有五六米的样子,还能在水下捉鱼。

    “他们兄弟三个,就油根是个挑。”四姑经常这样说。也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人倒是较聪明,可他家那样,总是无人敢说他家的媒。

    孩子多,地少,打的粮食交交公粮,就所剩不多了,经常家里不够吃。肖东虽然回老家定居了,但一年基本上不咋见着他的面。说是在外面给人算命,看相。可只要一回来,就是去东家借点米,西家借点面,偶尔还会编着给“二官”、“油根”娶媳妇的借口,到处借钱,你不借给他,他就发誓诅咒,说何时还,何时还。可到时候根本见不到他的面。再见时,他会说,忘了。于是又定一个时间还钱,再次重复着之前的谎言。村民们都比较淳朴,借个米面倒是还行。“谁家不遇到点难处。”玉民妈钱借出后经常这样安慰自己。但是其他人真的没人再敢借给肖东家钱了。

    因为晓菊上学的事,玉民家没少借钱给她家,好几年的学费都是玉民妈出的。“这孩子学习好,要是因为没钱不上学,实在可惜了,能帮一把帮一把吧!”当老师的玉民妈还是知道知识的重要性的。细算一下,从晓菊小学到如今上大学,断断续续,借出去的少说也有四五百块钱的样子。

    肖东在家时只要是不借钱,总是躲着张老师,哪天问起还钱的事儿,他就喷着吐沫星子说:“俺晓菊将来给你当儿媳妇孝敬你。”其实张老师也没指望肖东家还钱。借钱的初心也就是“这孩子学习好,不上学有点可惜了”,更没指望着晓菊给自个儿当儿媳妇。

    “她家庭那样怪复杂的,基因估计也不咋好。”常年在外有点见识的玉民爸说。就这样婚姻一事也就随嘴说说而已。

    晓菊倒是挺懂事儿,平时话也不多,每每说话都透出果敢与坚定。她知道,张老师一家待自己好,因为上学的事儿,玉民家对他资助不少,但嘴上不太会表露出感谢的话。兴许是农村的环境,没几个人会用“谢谢”二字表述。

    还是在上学时,每到中考或大的考试前晓菊都会躲在张老师家和玉民妈一起睡,主要是为了躲开她那个家庭的絮絮叨叨和几个哥哥喝酒吵闹。吃过饭,更是争强着洗洗碗,收拾收拾桌子。于是,玉民妈开始备课,大君、玉民、晓菊则分列桌子两侧,各不打扰地复习功课,偶尔有不会的题,也会相互争论探讨着。初中二年级以后玉民妈也就辅导不成了,就说:“你们三个讨论,我旁听,我学习。”就这样,他们慢慢相互学习,相互提高。这种画面在多年后,大君、玉民和晓菊还时常记起,充满着无限的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