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的气氛被调动的极好，要说还有谁在这里格格不入，那就是亚黛米娅。从宴会一开始，她就在大厅的角落，别人都穿着不知从哪里翻找出来的华服礼冠，只有她还是一身军装，靠在墙角翻阅手里的小册子。

    小本子上赫然是今天白天攻城时裴纶的指挥概要和帝国人的对抗细节。仅仅一个部分，她就要反反复复看好多次，还不时拿出口袋里的铅笔圈圈划划，写下问题。在下午向国王汇报攻城伤亡的时候，国王曾向她征询过组建维萨里火枪队的意见，她的回答是比起火枪队，更重要的是训练一支擅长在山地和其他恶劣环境游走，具备迅速搭建工事的能力，可以辅助大军攻守行进的工兵部队。

    虽然这个提案被国王波德里戈四世以“花费过大，耗时过长”为由拒绝了，但亚黛米娅坚信只有如此才能让维萨里军队的战斗力发生质变，就算没有国王的支持，她也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培养维萨里部队的专业工兵。

    “那个低俗的乡下女人真是没见过世面，现在的阵仗已经把她吓傻了吧。”不知为何周围两名维萨里贵族军官讨论的话题向亚黛米娅转移，“如果不是因为陛下特别的垂爱，一个外族的平民怎么可能能成为和我们平起平坐的将领？瞧那穷酸的模样，连套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亚黛米娅听在耳中，却不想搭理两人，这两名军官的身上略显不合适的礼服是今天分赏的战利品中找到的，也就是帝国人的衣服。究竟谁的衣服“更像样”，至少在亚黛米娅的心中，身上这套被沙土和灰尘染旧的军服就是一名维萨里军官最得体的与会服饰。

    “他们不会知道军装上的荣誉是多么迷人，让他们为了贵族的虚名癫狂吧！抛弃真正的荣誉并不会让他们感到内疚和后悔。”一名英俊的弗利西亚男子坐到了距离亚黛米娅半米左右的座位上，“幸会，海拉在人间的化身，我也是一名平民出身的军人。”

    “幸会，拉迪亚的第二兵团指挥手，耶伦？耶洛？先生？”亚黛米娅有些不好意思，这位一直忙碌在佣兵营地，之前又花了两个月在山地开凿道路的弗利西亚军官实在让她觉得有些陌生。亚黛米娅稍稍往后退了一步，耶罗身上那股散发着光芒的自信以及他一口蹩脚诗文般生硬的句子实在把自己硌得生疼。

    “我叫耶罗。很荣幸您还记得我，亚黛米娅女士。您也可以直接叫我主计长，在兵团里我的职位就是这个。”耶罗礼貌地抬了一下帽子，摘下扣在了自己胸前，“即使在宴会上依然不忘学习，如果维萨里尽是像您一样的军官，恐怕王国的军队早就踏平了帝国首都利沃斯，平定了帝国的三路军团。”

    亚黛米娅摇了摇头：“感谢你的恭维，不过维萨里作为战术和力量都落后的一方，能够通过不断的学习保护国土不沦落他人之手就已经是万幸了。帝国的东部军和南部军都还在维萨里的境内作乱，马克西姆元帅的主力也不知所踪，仅仅切断来自帝国的补给是不够的，通过对村镇的掠夺帝国的军队还是能自由的活动一段时间。甚至……抱歉，我好像说的太多了。”

    耶罗没有说话，只是招呼过来一名侍从，取来了两杯酒。

    “谢谢。”

    “客气了，这位先生。”

    “您可以慢慢说，我很感兴趣。对于帝国人，我也觉得我们现在的状态太过轻松了。放着营地里的俘虏和抓来的壮丁不管，在工事残缺的城堡里开宴会。”耶罗把酒杯递给亚黛米娅，站起身来邀请她移步旁边空旷安静的阳台。

    亚黛米娅倒是不介意，只不过是在耶罗凑近她并肩而立的时候向左挪了两大步。耶罗看到这个动作，也向左...挪了一步。说到少走一步的原因，主要是他撞上了亚黛米娅略带威胁的眼神。

    “现在的情况比起四个月前，我们并没有占据太多的优势。虽然陛下征召的军队加上之前逃亡的部队的总人数超过了之前，但这点差距的减少并不足以补平维萨里和帝国军队的差距。”亚黛米娅看着破损的外墙，周围工作的只有山地人，而维萨里士兵在一旁颐指气使地取笑玩乐，就好像城墙的修补和他们无关似的。

    但结果上并不能说拖慢了进度，任劳任怨的山地人在短短的时间内已经填上了攻城时打开的缺口，鞭子让他们无暇顾及汗水，给他们照明的火光只照出他们脸上的恐惧。

    “按照您的观点，如果帝国包围了格拉索要塞，士兵们会竭尽全力战斗吗？”耶罗从地上捡起几粒小石子，一颗颗扔向楼上的窗台。六颗只扔上了五颗，其中一颗打到了什么金属制品，弹了下来，耶罗皱了皱眉，似乎对这个成绩并不满意。

    亚黛米娅沉默不语，对于维萨里人和成为“新维萨里人”的卡伦吉尔人，她可以拍着胸脯说面对帝国的侵犯他们会竭尽全力。但这些山地人，似乎一定会成为转投帝国的叛徒，从他们的身上亚黛米娅看到了自己族人的影子，不也同样是这种霸凌让他们憎恨帝国吗？

    “啊，看看拿豪华的宴会吧。月光把我们照亮，烛火不过是贵族的玩物，月亮才是神明公平的馈赠。真像是我们的处境。”耶罗背靠着阳台的护栏，抬手对着墙上油灯里的火光虚握，开始了疯言疯语般蹩脚的创作，“士兵们不会永远言听计从，他们也有追求荣誉的冲动和对迷茫死亡的恐惧，不能给他们保护和激励，他们终有一天会变成大火把无能的将军烧成灰烬。”

    亚黛米娅知道这话是特别说给自己听的，维萨里王国的军队极度依赖刑罚和上下等级的关系，因此在令行禁止军纪严明的背后，是很大一部分士官一层层的压榨和剥削。

    在一些维萨里士兵的眼中鞭子和麻袋几乎已经成为了军营的象征，建功立业和荣誉财富永远都是次要的，也许有的士兵眼中在战场上的马革裹尸反而是一种解脱。

    “而且，就算是每个人都给一个梅蒂吃喝，他们也不至于靠打新兵为乐。”耶罗抱起胸，就好像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似的，“我如果是山地族人，在战场上也许没什么办法，但在私下里肯定时时刻刻想着杀几个维萨里人逃出去。攻城的时候敌人不会与我对话，但守城的时候我可是能用行动报复我的私怨，向敌人证明我的忠诚。”

    顺着远处被音乐盖住的轻微打斗声，亚黛米娅看见两名维萨里士兵对着一个捆扎起来的麻袋拳打脚踢。那麻袋里明显有个人，正在手脚并用的在里面挣扎着。她的一双手握紧了阳台护栏上的石砖，眉头也深深的皱了起来。这种事情她在军营里见得多了，可问题就在于军队森严的等级制下怎么治理都是徒劳。一旦离开了自己的监视范围，士兵就会把自己从上级那里受到的怒气全部撒在下属身上，如果没有下属，那遭殃的就是新兵和俘虏。

    对着沉默的亚黛米娅，耶罗也沉默了一会儿。现在的两人恐怕已经听不清宴会上的奏乐，只能听见麻袋里山地人的哭泣和呻吟。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亚黛米娅女士，你个人的努力是不够的。要想击败帝国的军队，这个国家的军队必须做出改变，你虽然不是有能力改变的人，却是最有可能选择去改变的人。而目前，就连改变的时间都那么的紧张，维萨里王国和拉迪亚兵团必须团结一致。”耶罗侧过身来，边说着边走向亚黛米娅，他抬起酒杯碰了碰亚黛米娅的杯脚，“所以请您相信我们无意与您为敌，只是您效忠的那位国王太贪婪，太绝情。”

    “什么？”亚黛米娅一脸疑惑，然后这种疑惑转而变成了惊怒。

    “您可千万别乱动，会受伤的。”耶罗抱着亚黛米娅，从宴会的阳台下纵身跃下。

    在格拉索要塞进行的宴会举办的中途，一伙刺客在从窗台上跃下，跳入了宴会大厅。维萨里的贵族们都没有携带武器，只能惊声呼叫，四散奔逃。这伙刺客的目标非常明确，直直的奔向高台上的波德里戈四世，国王身畔的几名王国卫士快速地集合，举起大盾把国王围在中间。

    刺客虽然没有沿途一路杀戮，却也戳死了几名挡路的贵族，无视层层盾牌合成的盾墙，他们拿着长刀就冲了上去。

    在波德里戈四世的旁边，就是裴纶和蕾娜。蕾娜抽出腰间的长剑，一脸嫌弃的看着“不知所措”的裴纶。面对刺杀，以及习以为常的蕾娜一点都不紧张，作为裴纶身边的头号保镖，真正的大场面她见得多了。

    “这算不算加班啊。”挥动了几下持剑的左手，蕾娜微微右撤一步，摆好了出剑的架势。

    “不算，本来你的工作就是保护我。”裴纶两手一摊，敲了敲身边王国卫士的盾牌，“大哥你行行好，把我们也框起来呗。”

    王国卫士没有作声，面对飞奔来的刺客，他们整齐划一的挪动着，厚重的盔甲和堆叠的盾墙几乎没有缝隙。这种严格的训练是为了防止刺客可能使用远程武器对国王进行偷袭。

    看着盾墙渐渐的远离自己和蕾娜，裴纶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失望。毕竟波德里戈四世和他手下王国卫士的演技实在是堪忧。

    十分钟前，耶罗抱着亚黛米娅纵身跃下之后，亚黛米娅就被从宴会上偷偷撤出，已经等候多时的拉迪亚佣兵小队长们控制，堵住了嘴。不过她双腿挣扎的力气很大，差点把一名佣兵踢飞了出去。

    “女士，我们只想和您达成一个交易。我们也不想伤害您。”耶罗看着四肢各被一名佣兵控制，好不容易才被按住的亚黛米娅，开口道，“虽然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现在这个情况，但你们的陛下已经准备派人袭击我们的队长。”

    亚黛米娅霎时间想起耶罗往楼上丢的几颗石子，那声金属的重鸣声可能是石子刚好碰到了王国卫士隐藏起来的盾牌。因为用特别合金打造的闷响实在太具有辨识力，亚黛米娅的心也不禁沉了下去，稍微认同了耶罗的说法。

    “对抗帝国的大军，最稳健的手段就是和我们一起防守格拉索要塞。”像是读出了亚黛米娅的心中所想，耶罗一字一句地把她心里想的内容说了一遍，“在现在这个状态下，破坏和我们的关系，想通过活捉队长的方式控制拉迪亚兵团简直是令人瞠目结舌的愚蠢。”

    耶罗看向亚黛米娅，“拉迪亚兵团已经完成了大部分的撤离，只有我们十几个人还留在格拉索要塞里，不过这就够了。只要一声令下，这里就会火光四起，城门外集结的士兵也会冲进看守营地释放帝国人和山地人，造成混乱。甚至不用等帝国军队抵达，格拉索要塞已经不攻自破。”

    亚黛米娅这才反应过来，自从天黑开始就没看见过一个拉迪亚的普通佣兵，看来他们已经早早的拿走物资撤离。至于关押帝国人的看守营地，更是从始至终都是拉迪亚佣兵团在看守。

    这些见识过拉迪亚佣兵战斗力的帝国俘虏就是他们投向帝国的投名状，何况面临困难艰巨的攻城战，帝国人本就需要拉迪亚佣兵的经验和战斗素养。就算不投身帝国，他们只需要抛弃格拉索要塞走入茫茫的杰弗尔山脉，就能等待维萨里王国在和帝国的作战中两败俱伤，趁机再次夺城。

    看着亚黛米娅从引颈受戮的模样变成正在思考的样子，耶罗话锋一转。“您也许已经想到了未来的很多种结果，对维萨里王国都是不利的。不过至少目前，在我们的队长尚且安全的情况下，你们维萨里人还有机会。基于你们国王的卑鄙，我们决定放弃格拉索要塞，但需要你们做出新的承诺和赔偿。相应的，如果裴纶没有安全的离开这里，我们就会制造乱局，加入帝国一方成为你们的敌人。”

    亚黛米娅合上了眼睛，她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会如此心急地想出绑架裴纶，控制拉迪亚兵团的办法。听完耶罗的条款，她点了点头，无需得到国王同意的原因是条款上面的内容她自己就可以做主：只是需要一点小小的勇气，受到一点小小的处分。

    松开封口的布团，亚黛米娅却还是大张着嘴，看着拉迪亚的众人面面相觑，她瞪了一眼给她塞布团的拉迪亚佣兵。耶伦苦笑一声，双手摁住亚黛米娅的脸，然后俯下身来合力一扭，亚黛米娅脱臼的骨节随即发出一声脆响。

    “嗷。”亚黛米娅轻哼一声，这一下疼的她微微蜷身，捂着刚接上的下巴慢慢活动了几下。

    “能开口说话了吗？我们的使者大人？”

    “勉强。”亚黛米娅爬起身来，说道，“如果陛下坚持鱼死网破，我会为你们打开城门，拖延时间。”

    耶罗稍微有些惊讶地反问道：“这算是一种示好吗？”

    “不，这是一种自救。”亚黛米娅抬头看向发出打斗声的中心塔楼，在耶罗等人的注视下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