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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眼眸

    “不如就留在这个地下城吧?”秦观自言自语道。

    但留下来以后呢?秦观不确定自己可以在女人的温柔乡里待多久,半年?也许更短,他就会厌倦那双眼睛,到那时自己又该怎么办?每每想起地下城居民们那一双双呆滞的眼神秦观就害怕无比,他丝毫不怀疑自己也会变成那副模样,甚至有过而无不及,这不是他想要的。在文明刚崩塌的那段时间里,秦观不仅没有一丝痛苦,反而洋溢着肉眼可见的兴奋----这个世界已经重新洗牌,所有人的机会都是均等的,他幻想着自己一飞冲天的模样,每日都在积极地工作,他俨然成了人群中一颗耀眼的明星,数不清的人跟随在他的身后,那时的秦观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也正是那时积累下来的人气,让秦观在后来即便完全颓废,也没有被白舱直接清退流落野外,而是下放到一线,做了一名运输队长。秦观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他强打精神站了起来,他需要尽快在这里做些什么,好用忙碌来抵御这一波强过一波的惰怠感。

    秦观站在记忆中李忆的窝棚的位置上环顾四周,这里地面干净整洁,和其他乌黑油亮的地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让秦观可以确认李忆曾经确实在这里逗留过。秦观努力想了想曾经被迫学习过的知识,那时作为一颗耀眼的明星,他的上层几乎把秦观当做自己的接班人来培养,任何有用的知识,只管是他们有的,秦观都要系统地学习,其中就有关于追踪的内容,但想了半天秦观也想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可以帮助自己,以目前来看,似乎唯有“悬赏”这条路似乎比较可行,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东西顿时有了主意。

    经过两个小时的跋涉,秦观在一个逼仄的长条过道里找到了之前围堵自己的那帮人,他们大多衣不蔽体,眼神浑浊,从过道的这头一排排席地而坐到那一头,人数大概有15个之多,相比大海捞针似的找一个籍籍无名的李忆,找这类人在地下城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

    “我们把你抓起来,每天打断你一根肋骨,直到你自己告诉我那东XZ在哪,这样不是更简单一些吗?”对方的头目是一个光头男子,他的颧骨高耸,一脸阴鸷的半倚在一面墙底下说道。

    秦观看不清这个说着话的人长什么样子,只能依稀分辨出他是个光头,对方隐藏在黑暗中,四周站满了面目凶狠的小弟。

    “你不会的。”秦观强装镇定地笑了笑。

    秦观是一个想当然的人,这是李忆与他同行后对他的评价,秦观没办法不认同这种评价,因为他对自己的评价也是如此。在三个月的同行中,李忆问过秦观这样一个问题:“在当下的环境中,怎么分辨好人与坏人?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要做一个铲奸除恶的人,我该怎么确认自己没有错杀好人?”

    “如果你还在纠结赵五那件事儿,我觉得没有必要,人已经死了,你和我说再多,我也代表不了死去的人。”

    李忆神色黯淡了几分没有接话,这让秦观反而十分难受,秦观叹了口气开始思考如何回答李忆的问题。

    “我之前读到过这么一段话: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李忆皱着眉头分明是听了进去,正努力思考这段话背后的含义。

    “天下纷乱的时候,富贵且善良的人都是待宰的肥羊,早被奸邪之人分食。那些留下来的富贵者无一不是凶残狡诈之辈,所以我觉得如果要分辨好人坏人,以这句话为标准,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那贫穷的那些人中就没有坏人了吗?”李忆认真地问道。

    秦观闻言愣了一愣,这是他从未想过的角度:“这得你自己去判断。”

    李忆认真而缓慢地摇了摇头,她不太认可秦观所说的这些观点,但一时半会儿自己也说不出什么站得住脚的反驳。

    邦有道与无道的观念在很久以前便潜移默化地在秦观的认知里扎了根,他有选择性地敌视一些人,有目的性的处理一些事,如今面对这帮如同老鼠一般藏在肮脏过道中的恶人,哪怕一眼望去就可以得出他们是坏人的结论,秦观脑子里想得也不是如何对付他们,而是可怜他们,他下意识地开始纠结这帮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们做事的方法狠辣凶残无疑,但他们的生活为什么还是如此贫贱,他们该算作是什么人?秦观希望想明白这些问题,但对方却不给他时间去思考,也不给他精力去思考,秦观被四五个人摁倒在地,拳打脚踢肯定是无法避免的了,他只能抱着头护着要害。

    之后秦观被带到了一个漆黑、潮湿,没有明显边界的地方,那里是连抬头都无法看得到天花板的存在,四周的空气像是一大团丝丝絮絮相互交织的棉花一般黏稠,整个漆黑的空间像是有实质一样模模糊糊让人无法聚焦,唯一真实的东西只有那些在黑暗中忽明忽暗的暖黄色灯光以及其中不断传来的轻微却空旷的脚步声。

    秦观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这里的环境让他在进来的第一天就彻底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幽邃”,是秦观对这片充满死寂与绝望地方的形容。

    秦观的双手被绳子吊放在身后的一面小矮墙上,因为长时间的捆绑,他的手腕已经被磨出两道明显的血痕,他的左右有同样被吊着的陌生人,但有一个人在不久前死了,内脏干涸如同失去水分的红枣一般铺了一地。另一个人也只是吊着一口气,秦观快要被他那艰难如抓挠生锈钢铁一样的呼吸声折磨到崩溃,他无时无刻不在不期盼着这个人能立刻死去!但事不如人愿,对方一直活到了现在。

    秦观浑身发软,饥肠辘辘,他猜测自己已经有24个小时没有吃过东西了,也许更久。他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地上尽量减少体力的消耗,但是想吃东西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他想起上次藏了一些没吃完的食物在裤兜内里的,他努力伸手去拿,但手上的绳子太短,必须站起身抬高腿才能将手伸进口袋,但他实在站不起来,耳边那折磨人的呼吸声还在不断地侵袭着他的耳膜,秦观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黑暗中突然响起一阵细语声,随后一个人的脚步逐渐朝着秦观快速靠近,不多时,一个光头的男人便穿透黑暗立在了秦观的身前,他穿着一件宽大的灰色背心,体态很难看,如同曾经文明中那些游手好闲的街边混混一样吊儿郎当,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痞气,对方看了看秦观,扑通一声摔坐在地上。

    尽管十分饥饿,但秦观知道,自己必须得和这个光头说些什么,他依稀记得这个光头是这帮人的头领。

    “你也被抓进来了?”秦观含糊着想了一个自己自觉的会很有意思的玩笑说道,口腔里的瘀肿让他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发音。

    光头把一只手放到太阳穴处用力压了压,似乎在为秦观这个麻烦的犯人头疼。

    “不好笑,说点别的什么有用的东西。”光头的表情几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面无表情地说道,“提前说好,我没有时间陪你聊天,你下一次开口说的东西会决定我是不是会立刻离开这里。”

    秦观咽了口唾沫,从嘴里吐出一摊血水。

    “现在几点了。”

    光头脸上的表情开始发生变化,之前的平静消失了,有那么一瞬他几乎要忍不住上前对秦观动手,但随之还是忍住了,这让秦观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这个吊儿郎当的光头竟然能忍的住,在这之前拷问秦观的人中没有一个人是可以忍受秦观的挑衅,所有人在听到秦观轻蔑无用的话语后,几乎都是跳起来扑向秦观,狠狠地揍他一顿。

    “我猜现在是中午12点。”秦观继续说道。

    光头愤懑地站起身准备离开。

    “我有门路,可以长期拿到细盐。”秦观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趁光头还没有离开,他赶忙说道。

    光头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等待秦观后面的话。

    “细盐是从A6来的,因为地理位置比较偏僻,被一伙人把控着,表面上是一间破败的棚屋,实际在地底下藏着一处矿盐井和全套的提炼工具,最重要的是,他们的人很少。”

    “A6,庞然大物啊。”光头摸着自己的脑袋神情凝重地在思考着些什么。

    “在A6的西南面,离这里不是很远。”秦观挤出几个字后就晕了过去。

    因为巨大的环境变化,盐的获取逐渐变得越来越困难。灾难初期白舱曾经分发过大量的细盐给各个聚集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由细盐变为粗盐,再到工业用盐,再到最后的停止配送。活在城市里人们盐分的获取,从那时候起就彻底中断了。有能力的聚集地开始组织人力去千里迢迢外的海岸线获取海盐,再千里迢迢运回聚集地,像是“地下城”。或者是在聚集地内拥有矿盐,自力更生的聚集地,像是“A6”。但无一例外,拥有这样资源的聚集地都靠着贩盐赚得盆满钵满。A6便是靠着聚集地内数量繁多的盐矿井,一举从一个被四面围攻苟延残喘的小型聚集地一步一步发展成了如今的庞然大物。

    再醒来时秦观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那是真正的床,不是什么破烂铺盖。他伤口已经被处理干净,这让秦观终于安心地舒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命是暂时保住了。

    “你的身体素质不错,精神也很好。”

    这声音不仅仅是突如其来,最重要的是这声线的沙哑:那如同逆着纹路用一根钢筋慢慢划过一块已经锈蚀严重的铁板一样刺耳,这样的声线秦观曾经有幸听到过一次,那是被用药物破坏掉喉咙以后,声带还保持有一丝功能的产物。

    “你是这里的医师?”秦观强压着生理上的不适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可不想在任何情况下得罪一名技术还不错的医师。

    对方读出了秦观的想法,冷哼了一声把一碗黏糊的东西放在秦观的床头,回身到一张桌子前鼓捣着一些秦观看不懂的事物。

    “你身上都是轻伤,半个月就能下床了,先把这东西喝了。”医师强压着嗓子,他想尽最大可能把那道让人不适的刺耳的声线从声音里剔除掉,但收效甚微。

    秦观慢慢从床上坐起来环顾四周。这里是一个帐篷,搭建虽然简单,但功能齐全,除了秦观所躺的这张床外,在帐篷的最中央还有一张五成新的椅子,看椅子黑色的包浆程度,应该长期有人使用。除此之外的其他地方都堆满了各色的书籍、瓶瓶罐罐以及一些秦观不认识的东西,俨然一副“实验室”的感觉。

    秦观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种充满文明气息的地方了,之前他大多时间都在忙着和白舱里那些尸位素餐的人们斗智斗勇,那些如同空气一样自然就存在的文明气息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关注,也不会刻意去关注。后来斗争失败,被下放到运输队,时间是有了,但有文明的气息的东西却再没有出现过。

    秦观一时间心情大好,他明白这种喜悦是从哪里来的,也明白这种喜悦是奢侈的,但他还是无法抑制自己的心情,也不愿意去抑制,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由衷地这么开心过了,他需要这种情感让他有活下去的动力,而不是整日陷在绝望的泥潭中。

    “这些都是关于医疗的书籍吧?”秦观努力探出整个上身想从地上捡起一本书拿来观赏一番,但因为身上的伤势,他几乎无法弯下腰。

    “不全是,像这些,都是些乱七八糟很有意思的书。”医师放下手中的事情走到秦观的床前,拿起地上的那本书递给秦观。

    医师是一名老者,身材矮小却挺拔,因为光线的昏暗,秦观并不能很准确地判断出他的年龄,只能从斑白的头发和满脸的褶皱来大致判断。他身上套着一件像是斗篷一样的衣服,增添了几分他在秦观心中的神秘形象。

    “谢谢。”秦观的脸因为用力涨得通红,医师扶着他把他移回床上,随后慢慢地坐在帐篷中间的椅子上,双手交叉着放在腿上,似乎在等秦观说话。

    “对不起,我很久没见过这么,这么,这么多的书了。”他刚才涨得通红的脸还没有恢复,看上去如同害羞一般。

    “你喜欢书?”医师沙哑地说道,但此刻这沙哑的声线在秦观的耳朵里却如同天籁一般。

    “不喜欢。”秦观直截了当地回答,看了看手中的书,书名是《刺猬的优雅》,这应该是一本讲动物的生物书籍,秦观想到。“我喜欢这里的氛围。”秦观摸了摸书皮,书的封面被保护得很好,几乎没有什么破损,有的只是时间的痕迹。

    医师发出一声尖锐的笑声,但立刻戛然而止,他的表情告诉秦观,他很不喜欢自己发出的声音,医师恼怒的用力捏了捏自己的喉咙,好像这样就能把他的声带矫正一样。

    “不是每一个在我这里疗伤的人都很喜欢这里。”医师用大拇指和食指从椅子旁的桌子上捏起一个量杯,秦观猜测这个东西应该是这么个名字,然后往量杯里小心翼翼地倒进一些液体,原本清澈的液体瞬间变成浓浓的黏液从量杯中喷涌而出。

    “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被抓到这里的?”医师动作迟缓、僵硬地擦去沾染在手指上的污垢,秦观恍惚间觉得这名医师在问自己的问题时整个人的气质变得不一样了,刚才的那种淡然无所谓的气质一下子被一种精明机警的市侩所替代,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秦观认为这是对方身为医师这个职业所带给自己影响,但长久浸淫在白舱的经历让秦观心里总觉得这个老人不对劲。

    秦观没有说话,有另外一个声音冒了出来,过了一会儿秦观辨认出这声音是自己的,准确来说是他的心声,他听到自己自问自答地谈论着关于医师身份的猜测,医师是隐藏的boss、医师是被抓到这里的俘虏、医师是一个云游的神秘人等等等等。然后秦观像转动了关闭按钮一样,那声音在他的心里便”噔”的一声消失了。

    “你觉得我是因为什么被抓的?”秦观伸展双手双腿,试了试自己的身体的灵活度,然后下了床光脚在冰冷的地面上摇摇晃晃地走动着,他发现帐篷里竟然有一面高大的穿衣镜,他慢慢走了过去,待走到镜子面前时又突然止步,他的心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叫。

    “你可以再往前走走,那里光线好一些,你可以看清楚自己的模样。”

    秦观之所以停下脚步是因为他被镜子里的东西吓坏了,那是一个佝偻着背、双手双腿缠着带血的绷带、面色惨白、形如枯槁的怪物,就连那些聚集地中最悲惨的流民都比镜子中的人强上不少,他的头发被剪掉了一些,光秃秃的前额和软塌塌的头发连成一片,颧骨凹陷,挂在颧骨上方的是一双黯淡浑浊的眼睛。脸颊上布满了胡须,嘴唇薄薄地抿成一条细线。这无疑是秦观自己的脸,如果让他来评价镜子中的这个人,他一定会说这是个被折磨地即将死去的可怜鬼!

    “放在自己身上很可怕吗?”医师说,“你觉得我的声音很可怕,很刺耳,现在你觉得自己的身体怎么样?”医师慢慢走到秦观面前说道。

    但秦观还沉浸在震惊当中,对于医师的动作根本无动于衷,这是秦观希望被医师所捕捉到的情绪,秦观在震惊的同时就已经逐渐接受了自己被折磨到没有尊严,逐渐“腐烂”的形象,因为在他的心底,从某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是一副发臭的皮囊了,活着与死去的区别并没有太大,现如今这副模样也许正好与他的内心相契合,他不仅不觉得屈辱,反而觉得自己现在终于表里如一了。

    而如今支撑他活到现在的仅仅是因为害怕死去这一个难题,害怕死去却又活着无望,捱一刻算一刻,再多活十分钟也是好的,这种情绪让秦观无比煎熬。

    “那个牢房以前是个蓄水池,面积很大、很空旷。当把四周的光源都去掉以后,那里就像是片幽邃的地狱,四周都是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甚至连声音都没有,我永远都不想再回去那里了。”医师将碗放回桌上,“你在那里待了整整一个半月,马上就要超过最长的纪录了。”

    秦观开始用缓慢、僵硬的动作转身走向床铺,虽然秦观已经说服自己接受了现在的模样,但短短几步的距离还是让秦观不禁悲从中来,他没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就已经跌到在床边,他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但是他几乎控制不住,他回想起白舱对自己做的种种,和现在对比起来那简直就是天堂,即便是当时想来最恐怖的刑罚也不过是芝麻和西瓜的比较,一道声音突然从他的脑海中传了出来。

    “贫穷的那些人中就没有坏人了吗?”这是李忆问自己的问题,秦观清楚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是让李忆自己去寻找。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很快恢复正常,这都取决于你。”

    “你们把我弄成这样,还想让我向你们屈服?!凭什么?”秦观愤恨地将医师搭在自己肩膀的手打开。

    “不是我们,是你自己让自己落到这个地步。”

    秦观慢慢把自己从悲戚中抽身出来,他想到一个多月前自己已经做好了被严刑拷打的准备,这是他从书里学到的东西:“没有经过严刑逼供的信息是没有任何价值的,有很大可能会是假的,不可信的,即便有的人在折磨开始前就吐露了所有真相,折磨依旧会如期而至不减分毫。”

    如今在经历了这一个半月的折磨后,秦观想要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的目的看来应该是做到了,但代价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