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走出来，但夏黎的心情却没有轻松多少。直到新鲜的空气扑来，她才后知后觉发现，刺鼻的药水味早就控制了她的嗅觉神经，让她默认那才是空气该有的味道。

    夜域、跟踪、重逢、火灾……这些都是巧合吗？

    一次又一次意外过去之后，夏黎不禁怀疑，她真的能查清楚当年的真相？真的能如愿回归平凡的生活吗？它们为什么一次次发生在她的身边，究竟是错觉还是真的与她有关？

    夏黎心不在焉地往前走着，想要理清思绪，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医院背后的小广场。此时这里空无一人。

    虽然与火灾现场相隔一段距离，空气中却仍弥漫着淡淡的焦味和烟尘的味道。夏黎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谁在那？！”唐逸站在广场边沿，他回过头来，戒备地看向我的方向。

    “那个，是我。”夏黎回答道。

    唐逸很明显地放松了，夏黎却感到愈发疑惑，“你怎么在这儿？”

    唐逸叹了口气：“我有件事想告诉你，你愿意听吗？”

    夏黎点了点头。

    唐逸这才说道：“我们家是修道的。”

    夏黎：“修道？”

    唐逸轻轻的嗯了一声，：“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在我在树林里去玩了回来之后之后几天都睡不好，后来突然就好了？”

    夏黎：“好像是有过”

    唐逸：“其实那个时候你就撞到了那些东西，是我爸爸处理的，还在你的枕头下放了糯米和盐。”

    夏黎：“我想起来了！后面外婆给我换床单还把我臭骂了一顿。”

    唐逸突然放低了声音：“夏黎，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夏黎：“嗯？当然可以。”

    唐逸拉过她的手，指向广场上方空无一物的地方：“其实，我能够通灵，可以看到一些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

    “那里有一个魂魄，是宋海洋。”

    宋海洋。夏黎的心颤了一下。虽然她什么都看不见，却真的觉得那里多出一道目光。

    唐逸向她解释道：“人去世前，魂魄会离体去和自己亲近的人告别，他没来得及，所以一直在这里徘徊。他心愿未了，还有一些话要说，所以想借用我的身体去和婆婆告个别。”

    夏黎：“借用……身体？

    唐逸点点头，摊开手，掌中是一块玉牌。他将上面的绳子抖开，轻轻地挂在夏黎的脖子上。

    唐逸：“我现在会引魂，让他暂时控制我的身体。大概有十分钟，他就会离开。如果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恢复原状，就把这个玉牌放回我的身上。

    “拜托你了。”

    在夏黎久远的记忆里，他似乎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拜托”这样的话。尽管语气还是轻松的，面部紧绷的线条却出卖了他的心绪。

    夏黎：“会不会很危险？”

    唐逸：“不会，我有分寸。我能感受到他只是想让我们帮帮他。”

    夏黎:”那我会一直看着你的，眼睛一秒钟也不移开。”

    唐逸朝她笑了笑，他从衣襟中摸出六张黄色的符纸，咬破了自己的食指指尖。每走一步就画一道符。四周平静无风，月色也很暗淡。那六张符纸却慢慢漂浮至半空中，勾勒成六角形，哗啦一声——开始燃烧！

    他将右手摊开，五指平伸，指尖朝上，大拇指掐中指指根。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他口中喃喃念着，忽然身子僵住了。夏黎紧张地看着，手不由自主地攥住了挂在胸口的玉牌，那表面竟是温热的。

    过了几秒钟，唐逸的身体才重新有了动作，很茫然似的走了几步，甚至踉跄了一下。

    “小心！”夏黎连忙上前将他扶住。

    他仿佛终于确定了自己的方向，很慢地走到大理石花坛边，抓起应当是唐逸提前准备好放在那里的纸和笔，弯腰写起了什么。

    纸面上的字迹一笔一画，用了很大的力气，几乎将纸刺穿。

    奶奶，好好的活下去。对不起，不能在您面前尽孝。笔尖顿了一顿，又移了下去。

    唐逸，谢谢。

    笔尖笃笃的声音回响在四周，夏黎的眼眶和鼻子突然变得很酸很酸。

    只是这一次，酸楚过后又感到异常平静，就好像看到一个故事真的走到了尽头，心甘情愿地写上了结局。

    夏黎的身旁倏忽飞来了一只蝴蝶，青色的小小的蝴蝶，像刚从蛹中破茧而出。

    它似乎没有多少力气，缓慢地飞在低空，却无限眷恋地环绕着我。我感受到了一种温柔的暖意。

    我好像看见了一个温文儒雅的少年，他一步步走向夜色深处，走得很慢，期间好几次都忍不住回头，最终还是抬起手臂往这边摇了摇。

    夏黎也向他挥挥手，望着她的轮廓消散在虚空之中

    这是宋海洋在和他们告别吗？今天所有的事情，他是不是都知道了呢。可他始终在微笑着好像对着不公的命运没有半分的怨怼。

    眼泪忍不住掉落，夏黎忽然想起了那个一夜长大的天。外婆和妈妈，你们现在过得好吗？有没有忘了我？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见的吧。

    回过神时，夏黎已经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这个怀抱沾着烟尘的气息。

    “他走得很平静。”

    夏黎哽咽着点点头，唐逸捧起我的脸，轻轻抹去夏黎的眼泪。

    “他还说，谢谢你。”

    “谢谢你来看钱婆婆。”

    夏黎：“我只是觉得好遗憾……心里很难过。他还只有十八岁……”

    唐逸：“我听说过一句话，人往生之后，会存在于万物。所以我想，逝去的人其实从来都不曾离去，我们的生活里到处都是他们的影子。从此以后，他们化作了风，化作了雨，化作了山间的一草一木一花朵，微风吹拂，是他们在翩翩起舞。”

    唐逸关切地看着她，眸中闪烁着无比认真的光芒。夏黎的心也在他的目光中一点点平静下来。

    见他好转，唐逸直起腰，却突然重心不稳似的向一旁倒去。

    “你怎么了？”夏黎连忙扶住他，慢慢蹲下身，让两个人一起坐在地上。

    肩膀挨着肩膀，她感到了扎实的重量，夏黎似乎连坐稳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倚靠着她。

    夏黎不禁感到担心，“你真的没事吗？”

    想起玉牌还在自己脖子上挂着，夏黎赶忙拿下来，给他戴好。

    “这样呢？有没有好点？”

    唐逸点了点头：“我只是消耗有点大。毕竟是这样的法术。”

    夏黎：“那以后不要常用，怪吓人的。”

    唐逸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现在已经好多了，小时候每次通灵，我都要昏睡一整天。”

    唐逸问她：“会觉得吓人吗？我能和去世的人交谈。”

    夏黎的脑海中浮现出宋海洋写的那两行字，摇了摇头，“多亏了你，才能让洋洋了无遗憾的离开。”

    唐逸：“是吗……”他这么说着，仰起头，像是松了一口气。

    夏黎歪了歪头，看向唐逸：“不过还有点不真实的感觉，我以前从来没见你这样过。”

    唐逸：“我是到了国外才开始学习修道的。”

    夏黎：“你为什么在国内的时候不学？”

    唐逸：“因为那个时候觉得自己不用学，一切问题都可以交给家里人。后来才知道，有些注定的事情是逃不过的。他们说，这是我生来的使命。”

    有一段时间，夏黎与唐逸都没有说话，只是靠在一起。他们是谁，使命是什么，又有什么事情逃不过？

    他们两个缺席彼此的岁月太久，有太多的事情要弥补，于是此刻能说的话变得很少。

    夏黎看着唐逸有些怅然的脸，脑海中满是儿时男孩自由开朗的笑容。

    夏黎：“你一定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接受的吧。”

    唐逸：“是啊。也是从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最多的是无常，最少的是圆满。”原来每个人到头来最后悔的事，都是来不及好好道别。包括我也是啊。我明明连通着亡灵和生者，见过太多太多遗憾。结果自己才是最没勇气的那个，做了两回逃兵。“

    唐逸平静地调侃着往事，却让夏黎心里一酸。

    夏黎：“两回？不是就那一次吗？”

    唐逸：“还有十八岁成年的那天，那天我刚通完灵，一冲动就买了回国的机票。大概是决定成年了就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有能力抵挡一切了吧！我一定要再见你一面，要告诉你我不辞而别的原因，哪怕你不原谅我。”

    夏黎：“可是我记得没见过你啊……？”

    唐逸：“那天f国暴雨，航班延误了，我在机场睡了一夜，那场大雨也浇灭了我的熊熊壮志。”

    夏黎：“没关系的，那已经是过去了。所以我们要一起朝着未来走下去。”

    夏黎：“黑豆豆，其实我也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唐逸看了看她：“是你的天赋的事吗？”

    夏黎：“你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一直暗中保护我？”

    唐逸点了点头。

    夏黎又问道：“所以你今天出现在这里……洋洋也与这些事有关！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明明都知道，我可以和你一起……”夏黎不解于为什么唐逸明明已经知道了许多却不愿向她说明，她能感受到他的疲惫，他们分开的这七年里他一定过得很累。

    夏黎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唐逸打断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不需要面对这些。”

    “你知道吗？冉冉，我见到过很多死去的人、甚至有很多人就在在我身边死去，直到现在，午夜梦回，他们的哭声都好像回荡在我的耳边。我已经学着接受、习惯了，只要那里面永远没有你的声音。”

    “可我能做些什么呢？我不过也是个凡胎肉体的普通人，我无数的想要去阻止，无数次的失败，我不停的调查，却始终晚他们一步。我能做的，只有让你离这一切远远的。”

    “只要有一点点疏忽，你会死的。你知道吗？那天晚上发现是你进夜域了，我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想逃离一个地方，第一次想要放弃，我差点就要失去你了！”

    是啊，夏黎却忘了，这个漠然站在生死中央、从不因谁人可怜就停止吞噬生命的命运，是唐逸每天都要面对的生活。

    坐在夜色下的长椅上，夏黎不禁转过头去，看着唐逸的侧脸。

    他还有些苍白的脸隐没在黑沉沉的夜里，像个不被理解的孤军奋斗的战士，看上去有点悲伤，还有自责，那是深深的纵有千言万语也无法描述内心的沉重。

    后来夏黎明白即使是神明，大概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生命实在太脆弱。但只要尽力，只要用尽全力，就不会有遗憾。

    “生命或许没有意义，但你现在所做的事一定有意义。你不要责怪自己。”

    夏黎能感受到唐逸的崩溃，她抱着他、安抚他、向他承诺。“可现实却并不能满足我们的美好祈愿，既然必定会深陷局中，但能和你一起走下去，无论结果如何，我绝不后悔。”

    听到夏黎的话，唐逸没有再说些什么，放下心来一样，头颅摇摇晃晃了几下，最后窝在了夏黎的颈边。

    周遭是杂乱的环境，两人的脸上也满是灰尘和疲惫。

    可是有一个瞬间，像是回到了童年的阁楼，回到了每一个他们的小基地。

    那个时候，他们也像是这样肩膀挨着肩膀，头碰着头，小声地分享着自己那些珍而重之的秘密。

    夏黎忍不住握了握他的手。

    唐逸摊开手掌，将她不知不觉间紧握的拳头笼入掌心。

    夏黎看着他蓬松的发顶，听着均匀的呼吸，心想:现在就先保持这样吧。好好睡一觉吧，勇敢的小道士，一直以来一个人强撑着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