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来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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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主吉祥

    我曾听闻,时光不息,山川有约。我来我去,尘埃掩埋,史书不记;有过无功,风雪吹散,无影无踪。

    恍恍惚惚,世间千年,而今人生几何,我却不知。现世过往,记忆错乱,模糊不堪。

    地冻天寒,茅屋错落,人迹罕见。我头晕眼花,看到一面在北风呼啸中肆意翻飞的酒旗,便朝着它走了过去。“小二,一碗热汤,配饧,热汤按酒算钱!”我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声音沙哑。小二一时见我,雌雄莫辨。

    我看小二站在原处,将我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便又对他说到:“有钱。”说完,我从桌边拉开一条长凳,顺势坐下,从怀里掏出了好长一串的铜钱,丢在桌上弯弯绕绕。

    小二面色稍有尴尬,不过也马上调整了过来,按照我的要求上了一碗加饧的热汤,在这严寒中冒着阵阵热气,光是看着就让人心生暖意。我见他多上了一份荷包饭,还未来得及开口,小二就已经抢先一步笑呵呵地给我解释到∶“掌柜送的,说地冻天寒,也无他客,东厨刚好有余。”

    我领了这份情,瞬时有些许的感动,可我心中的严寒,亦或是这世间的严寒,并非是这一点所能够化。我不急不忙,示意小二打来一盆水,先洗去了自己的满面尘霜,再尝完了一碗甜热的汤,才拿起荷包饭来细细咀嚼。此刻,我心中有寒冷,眼中有热泪。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未曾和他人说过话,刚刚那几句也是出于被迫。没人知道我出声艰难,说话间内心复杂且不安。饭毕,我起身示意,算是道谢。我在桌上留下了那一串铜钱,转身离开。

    我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气息在逐步恢复起来。此时,我抬眼望去,四周遍野,尽是高高的枯树、白白的积雪。而天边那处光色橙橙的夕阳,照得大地更加的冰冰凉凉。

    小镇里各家各户,灯笼窗花一片通红,时而一声鸡鸣,时而又一声犬吠,时而一阵孩童的打闹声。

    待我漫无目的地走到天色暗去,直到黑夜降临至难以视物之时,我便把这一身破烂化作了一身新袄。我随手挽起一个发髻,又腾出一只手来,幻化出一支梅花枝作为木簪,插在了发髻上。这天气实在太过严寒,我只得又化出一件红色斗篷,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这鲜红的斗篷背后,是一树白梅盛开,算是应了这冬日的景象。我一步一个雪印,用力踩在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风声呼呼咆哮,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有力,如同浪潮般一阵接一阵地对着我席卷过来,像是暗客抛出来的一把把利刃,刀刀不留情面地割在了我的脸上和手上,使我愈加地步履艰难。

    不一会儿后,我被迫停止前行,不再迎风继续。我本就疲惫的身躯着实难以抵挡这铺天盖地的风寒,可我又不想就此顺着这风倒回去。这走过的路,走了的便是走了,都成为了过去,又何来回头一说?于是我就地打坐,细听山河,凝聚精神,吸取力量。

    我不知道风是何时停下来的,也不知道时间到底过了多久,只知道待我身体醒来时,大雪早已经将我整个覆盖。我刚睁开眼睛又合上,运行起体内的真气,传送于各个经脉。再次睁眼,我已四肢回暖。我站起身来,掸去风雪,望向远方,继续前行……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长的路,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历经过几次这样的风雪,更不知道在这漫长难熬的岁月汪洋里,历史更迭了几回,世人又历经了多少代。我只知道自己一直在走,走到身心疲惫时饮酒睡去,又在梦魇中挣扎着醒来,醒来后喝上一碗糖水,继续下一段征程。如此反复。

    我一直都相信这是一个奇妙的世界,在这个奇妙的世界里,有很多的秘密,很多不为人知或者鲜为人知的故事。

    要我说,其实,每个人都生活在各个不同的世界里,那里有你所期待的一切美好与安宁。你的生命与思维在那里永存不灭,不疲不息。可是如今,你已经找不到那里,因为你早就忘记了自己的来处,也忘记了自己要走的路,于是,除了死去,你这一生便再无归途。你不是英雄,你称不了王,你不会被人记得,更不会被人敬仰。如若不信,那你问问自己,问问自己还认不认识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谁,还知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到底流淌在哪里?你始终都只是沙砾,如同尘埃,你并没有丰功伟绩,你更不会被史书记载。可这也无妨,你也不必摆烂,只要你依旧是你,便是上天认证的——生命的自然延续。

    我也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我也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模样。我来到这座城市,这里甚是繁华,有来来往往的人群与耸入云天的大厦,这里有汽车鸣笛,天上飞着轰轰的飞机,还有夜间的霓虹不熄。

    又是一年春节的到来,外面烟花爆竹,灯红酒绿,处处是联欢。家家户户其乐融融,佳肴可口,年味十足。我坐在屋内,扫视了一遍这空荡荡的屋子,也算是一尘不染。可唯独这份安静,让人仿佛掉入了空虚,心中瞬间烦躁不堪。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温热的白开,一如既往地加了糖。刚喝上两口,我就感觉到了空中有一阵轻微的浮动,但依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端起水杯轻饮了一口。而就在此时,一道犀利的白光从一旁空中直射过来,桌上瞬间多了一坨白乎乎的东西,而那东西的尾巴还不停甩来甩去。

    “喵~”

    我没有理会,继续喝了一口。

    “喵~”这家伙显然提高了分贝,可我依旧不想理会。

    就这样安静了一会儿后,一只白色的爪子突然“啪”的一声打掉了我手中的杯子,在落地的瞬间,我一个响指便让杯子从半空中回到了我手上。这只猫儿估计是吓破了胆,完全傻在了桌上一动不动。我心中上了火,但脑子里还在想着别的事情,不加思考便自然而然地动了动手指,把杯中的水变得滚烫后直接浇在了那坨白猫的身上。白猫被烫后一顿惊吓,叫声凄惨连连,如同在躲避厉鬼索命般,上下左右地乱蹿乱跳个不停。而这,也使得我愈加烦躁。我手掌结印一挥,那坨白猫便安安静静地停在了半之中。

    我低着头,心不在焉地擦着桌上的水渍,不知道自己的思绪又飘去了哪里。

    “喵——”一声凄厉的惨叫后,白猫面色痛苦地一顿告饶:“主人我错了,求你,快放我下来,我再也不敢了……”

    我耳中模模糊糊听着它的叫唤,单手捏决诀,再次结印,随后只听“duang”的一声,那坨白得发亮的猫便重重的摔在了地上,于是,我耳中又传来一阵“喵呜喵呜”的凄厉之声,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最后若隐若现。

    一直神游在外的我于此刻突然真正地回过了神来,看到猫儿的这般模样后,心中顿时慌乱不堪。我立马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快步走到白团的身边,蹲下去温柔地抱起了它。恍惚中我好像看到了它绿瞳里的泪珠圆润,泛着浅浅的光,又有着不见底的深邃。我双膝跪在了地上,流出了两行眼泪,流出了两行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泪,嘴里既真诚又懊悔地说着:“喵喵,对不起。”

    我一说完,它就闭上了眼睛,随后银光闪现,它便化作了少年模样。唯一退不去的特征,就是那双猫耳朵。哦,不对,那满头白发也算。

    “你这人简直就是个魔鬼!每次脾气暴躁起来,就如同雷公电母的突然袭击,一言不合就要攻击别人!我跟你在一起简直就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他完全不顾自己的伤势,朝着我就一顿气急败坏地臭骂。

    忽然,画风一转,他有点不知所措地试问到∶“小主子,你……哭了?”

    “没有。”我低着头,声音低柔,不想让他知道。

    “看在你认错的份上,我暂且原谅你了!但是我说了,我是一只公猫,你不要整天喵喵喵喵地喊我,真是有损我男子气概!”少年说着说着又愤怒起来。

    “哦,不是你自己整天在喵喵喵地叫吗?再说了,我不是也有叫你大名——白玫瑰吗?”我一顿回怼。

    少年怒目嗔视,强硬地说到∶“都不许叫!都不许叫!我现在就要改名!”

    我看着他脸上和手上的烫伤,便也不忍再与他生气,只顺着答应了他。我重新给他起名叫“银川”,他兴奋得手舞足蹈,又变回了一只猫。趁它沉浸在换名的高兴空当,我去拿了烫伤药给它擦。

    这么多年来,只有它在一直都陪伴着我,我所有憋不住的坏情绪,最终都会都朝着它身上发泄。很多时候,它不明所以。它最初总是一言不发,只懂得默默相陪,到后面终于学会给出那么一丁点儿的安慰,而如今已却能够毫无顾虑地还嘴了。

    至于它“白玫瑰”一名的由来,不过是多年以前的某一日,具体哪日我是真不记得了,大约是在唐玄宗天宝二三年间。时光早已过了上千载,记忆于我,不是模糊就是错乱。当年,我与李白分别以后并未离开,而是整日在长安城内游荡。牡丹在唐尤为盛,并以京师长安为最。我也是喜爱牡丹的,看到牡丹,则看到了太平昌盛。可当时长安城里的牡丹太多了,我便种了一园子的玫瑰。也不知道这白猫是从哪里跑来的,我见到它时,它已经奄奄一息,躺在玫瑰园里成为万红从中一点白,于是我便救下了它,并取名为“白玫瑰”,“喵喵”是它的小名。其实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它是公是母,直到后来它化作人形我才知晓。

    记忆追回到从前,我之所以去到长安,是因为我在又一次醒来后的路途上,一路都在听他们说李白,而当时的李白就在长安。他们向我描绘了长安种种,让我觉得长安是人间繁华,长安是读书人的理想。他们说,不仅如此,长安还是很多故事发生的地方。于是,我总是忍不住地去猜测,长安它啊,定是连接了天上。我也是想见一见那边的繁华,更重要的是,若有机会,我想见一面李太白。于是,我便不辞辛劳,一路去到了长安城里。即便多年以后,听他们说起“长安长安,长治久安”,我依旧是会忍不住在心头泛起一股温热来的。

    长安城是我的梦,是我心心念念地方。曾经辛苦一去,如至仙境,而今久别却难忘。

    犹记当时,初到上京,一片繁盛。那是一个满城灯火通明的夜晚,花灯无数,万人空巷。我才发觉自己早已经走出了那片天寒地冻,走出了那片白雪皑皑。我褪去一身厚重,也学着别的女子一身齐胸襦裙,飘逸如仙,高髻金簪,花钿斜红一丝不落。我漫无目的地走在人群里,心中的快乐化作一抹微笑,没经得大脑的同意就悄悄挂在了脸上,伴随了我一路。在嘈杂欢乐的人群中,我依稀间听到有人在议论皇宫内的晚宴,使得我一下子就集中了精神,有了些许不该有的想法。“李白呢?他可在那?”想法一起,我耳朵里就猛地传来一阵“砰砰砰”的重击声,心跳的加速使得我头顶一阵晕眩,呼吸也变得窒息起来。不需要铜镜,也不需要别人来讲,我就知道自己已是面红耳赤。

    我对上京的兴趣极大,但不涉及唐宫。可这夜宴难得,是为平常百姓不得见,尤其是想到被贬凡间的李太白也在。我一直在试图说服自己潜入宫中。虽不是什么难事,可我也怕出现什么意外。其实倒不是怕其他,而是有些人,有些事,不敢去见。我向来是个伤感且犹豫的人,但也是个狠心决绝的人,总之一句话:我是个复杂的人。我见多了甜怕苦,见多了苦嗜甜。我孤独时望月,于深秋时节伫立在流水落花夕阳前,回想过去的一切,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使我心痛且遗憾。我也曾为了自己,清醒地伤害过真心待我且给予我那么多关心和爱护的人;我也曾为了别人,不顾自身的艰难而慷慨解囊,甚至两肋插刀。所以,时光拉得越长,我愈加地容不下太多记忆,只要回想起那么一点点,都使人难以喘息。于是,我把所有的储存全部剪切,只留下为数不多的一些重要片段。

    其实有时候我也想过把一切都清空,但这脑子里总得留下点什么吧!好歹得让自己知道自己的根,也得接纳自己一路走来的错与对。

    就在我犹豫不决间,撞到了一名剑客。因为我看到他身上明晃晃地挂着一把剑,有些凛冽的气息在里面。他提着好几个酒坛,醉步又稳又乱。我是想说声抱歉的,可唇形刚做,声音就止在了第一字上面。他非要拉着我饮酒。这种轻浮的酒疯子,我平时定是厌恶至极的,可这人我始终厌恶不起来。他并非是个年轻小伙,看上去比较年长,胡子拉碴稍有些长,面容潦草中带着沧桑,可又能通过五官和轮廓的勾勒看出来年轻时的俊美,细节里透着些许异域的风情。

    他把我拉到护城河边,看着满河精美明亮的花灯,我们摆坐喝起了酒。我愣是陪他喝完了一坛又一坛的清酒、浊酒、新旧酒,可他还是没倒下。最后,我趁他不注意,凭空掏出来一坛蜀中的烧酒。这坛烧酒是我家乡酿造的酒,我一直珍藏着,没舍得喝过一口。或许我心中是想要留给李白的,可是这回也不知道为何,就想给眼前这人喝。这一喝,他喝得眼睛发亮,连连高呼称赞:“好酒!好酒!好酒啊!”

    他喝得更加地醉了,已经无法站立,只能死死握住我的手臂,仰靠在栏杆上哈哈大笑,笑完就凑近我耳边开始叽叽喳喳起来。他告诉我说,他登过蓬莱,也醉在昆仑。他说瑶池的水碧绿如玉,又白如雪脂,下脚时是冰澈透骨的寒。可周围的人早已向我们这边投来了异样的目光,从大伙儿的神情和窃窃私语中,我得知大家都觉得这剑客是一个喝醉了的疯子,以为我是被这酒疯子挟持后灌了酒,甚至有好心人已经过来打探消息了,想拉着我离开。由于我真的不善言辞,只在心里领过他们的好意,面上却立马变幻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用尽量低沉的声音对着好心人说了一句——滚!

    他们大都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副情形。也许是因为我的反差太过于大,明明刚刚还是一副人畜无害被人强迫的模样,却哪知晓靠近我的那一刻,我立马扭曲变脸。也可能是因为我本能地自我保护散发出来一股凶气吓退了他们,亦或是因为这醉鬼的剑灵向周围发出了警告的气息。

    可他却从头到尾都表现得无所谓,等围在我们周边的人都散去,他从我手臂上腾出一只手来慢慢摸索着扶住了栏杆,然后另一只手也放开了我,两只手一起扶着栏杆,调整了下姿势,整个背顺着栏杆慢慢下滑,直至坐在地上。从始至终,他一直眼神神秘地看着我。我避开他的目光,顺着河流看向了远处。好一会儿后,他终于开了口。他说,他知道我不是普通人,因为他也不是。本来听到他戳穿我的时候,我是有些惊讶的,但我并未表露,只偷偷掐着诀,打算消掉他身上关于我的气息和记忆。可后面,他紧接着用又自豪且又落寞的口吻大声吼到:“我李白,是天上仙!凡人不懂!”

    我立马挥袖把他的声音从人群隔断,霎时热泪盈眶!

    他不懂我为什么要哭,其实我也不懂。或许是听多了有关他的传闻,亦或许是源于心中的情怀。毕竟这山高路远水又长的,我走了好久才到。我擦干眼泪,笑着问他到:“哪,这宫中的夜宴里,到底有没有白龙与丹龙?有没有那一对白鹤少年?”他告诉我说:“这白鹤嘛,其实是仙鹤,少年是他们的幻化,他们来过,如今飞走了。”他说,而今这里只剩他一人实则为仙,却在人间。他说,那一对白鹤是要来接他走的,可他拒绝了。

    我问他:“为何?”他只仰起头来又喝了一口酒,并没有给我回答。

    我又问他:“那贵妃到底有多美?”他带着酒气,双眼迷蒙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我从中感觉到了一份不友好。果不其然,在我神色不安中,他突然就对着我发出了一阵嘲笑,笑完还问我怎么也这么俗。我承认,我的确是一介俗人,且俗不可赖,不能再俗。我有些尴尬,但也实在好奇。不知是不是人在酒后都话多,我气鼓鼓地回他到:“要不是半路闯见你,我说不定早就潜入唐宫内了,自个儿就能瞧见的事儿,哪还用得着问你?”

    他醉醉醺醺里一惊,不知我所云何意,便随口问到:“当真?可就是为了见一见贵妃有多美?”

    我慌忙止住,摇了摇头。他说,人人皆可美,何必那么看中一副皮囊?可沉思了一会儿后,他却说出了“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这样的话来。我知道,贵妃肯定是美的,犹如牡丹,花开富贵,只有在这盛世出现。

    伶仃大醉了一夜,我于天蒙蒙亮时悄悄离开了,他还抱着剑在护城河畔熟睡着。临走前,我拎着酒坛子去讨了一坛子滚烫的热汤,在里面加了蜜糖。我倒出来一大半在我的烧酒罐里,把剩下的留在了他身边。

    “喵——”这声叫唤把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