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岸孙景，西海岸庄恕。

    这在美国华裔中流传最广的名号。

    可如今看着孙景一句话就让庄恕绷不住，陆晨曦心中痛快至极。

    总算不是她一个人承受孙景的毒舌打击了。

    也总算让之前莫名其妙针对她的庄恕体会被人莫名其妙针对的难受了。

    但是这些都不是感受最深的。

    感受最深的其实是好像天龙八部中南慕容北乔峰真正面对面后，众人恍然大悟和乔峰一比，慕容复就是个渣渣。

    虽然医生之间的战力不能完全这么对比。

    但感觉就是这个感觉。

    其实她不是单纯的自我感觉良好，觉得庄恕必须要对她怎么样。

    这都是有事实依据的。

    首次的乐高玩具事件，之后她被杨帆针对开大会批评撸掉病区主管职务，一气之下摔身份牌不干了，是庄恕主动找她，还跟着她出了医院，追着她让她请他吃晚餐。

    然后带着她在地摊大排档坐下，完全不符合他西装革履形象的拿起一次性筷子，点了非常接地气的炒面。

    她还夸赞他一个美国人不仅一口地道的中国话，还挺会吃。

    他还反驳说：“别一口一个美国人，我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十岁之前一直在中国生活。”

    这些都不是她乱编的。

    可以说在庄恕莫名其妙发癫前，一直都是他在主动。

    然后突然就和她翻脸。

    搞什么？

    当自己是霸道总裁吗？

    一会火热一会冷冰冰？

    也就能在她们面前装一装，有本事在和你并称的孙景面前装啊。

    连一句地地道道的中国人都说不完整了！

    呸！

    孙景没有理会庄恕变幻的神色和迟滞的言语，继续梗直的看着他：“所以我再问一声，庄教授，手术一切顺利，没有任何意外？”

    庄恕脸色惨白。

    竟然后退了一步，一副被彻底破防的凄惨模样。

    这让陆晨曦心中一咯噔：“手术难道出了问题？”

    孙景也有些惊讶。

    他只是想让庄恕亲口说出真相，就算庄恕不愿意说，也不至于这么一副破防的样子吧？

    嘲讽庄恕学的好一手人情世故，否定庄恕所谓地地道道中国人的定位，可都没有让庄恕这样啊。

    难道这里面有他不知道的故事，让他一下子无意中戳中了庄恕心中的痛点，让庄恕彻底绷不住了？

    他猜测的没错。

    庄恕之所以在孙景简单的重复追问后，彻底破防，实在是有原因的。

    事情还要回到刚才手术结束，他在换衣室里换衣服，傅院长过来找他解释，或者说辩解所作所为。

    他人情世故的说自己不是陆晨曦，不会拍案而起，但是在傅院长说这是第一次，之前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情时，他终于忍不住拿当年的事情去点对方了。

    “在此之前，你从来没有过把自己的成功，或者死亡的不幸，作为前途利益的交换？”

    当年他妈妈是个护士，坚持自己没有给错药，不是她导致病人的死亡，而经手的医生之一就是傅院长，当年的傅医生。

    他一直记得傅院长当时面对妈妈的纠缠追问，一脸愧疚。

    所以傅院长说什么这是他第一次影响了手术，还不承认拿病人冒险，想要保持自己的名声荣誉，他根本不信。

    所以他再次问了傅院长一次。

    一如孙景现在再次询问他，手术是否一切顺利，有没有出现意外。

    没错！

    刚才在换衣室里，他高高在上，俯视明显口不对心的傅院长，他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鄙夷痛恨傅院长。

    可现在孙景一句话让他仿佛自己和傅院长互换了身份，被俯瞰被鄙夷被痛恨。

    当年的傅院长就是一个知情人，却因为前途、利益，哪怕心有愧疚，依旧选择沉默，不站出来说出真相，导致他一家那么多惨剧发生。

    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痛！

    虽然过去三十年，他没怎么感觉到……但那是他压在了心底，不去想。

    最大的痛就是最大的痛！

    这无可辩驳！

    这也是他俯瞰傅院长努力辩解却像在看小丑，语带机锋拷问傅院长内心的底气。

    然而当孙景用同样的语气来对待他时，他才悚然惊觉，小丑竟是他自己！

    他早已不知不觉变成了他最痛恨的样子！

    他明明知道真相，知道傅院长是为了自己的名誉前途，或许还要加个学生的前途利益，在拿病人的生命在冒险。

    可术中那么多次他早该阻止傅院长颤巍巍做手术，他却没有。

    哪怕之后阻止了，也并不能掩盖之前早该阻止的事实。

    事后他更是没有说出来，还帮忙遮掩，说一切顺利，没有意外！

    他以自己不是陆晨曦，这些年见过太多次这种可怕事情，不会正义感十足的拍案而起来轻描淡写为自己的行为解释。

    但孙景一句话却让他明白，这一切都是借口，他早已成了他最痛恨的那类人。

    或许因为病人没有因此死亡，病人家属也没有遭受他经历的那些痛苦。

    程度轻点。

    但本质却没有区别！

    怪不得孙景说他是美国人，学的好一手人情世故，还用一个眼神阻止了他说自己是地地道道中国人的辩解。

    人生40岁，10岁后形成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都是在美国那个大环境里形成的，一直生活习惯了30年。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当傅院长’他们了。

    正如他和傅院长说的，行医十几年，他已经见过太多医生为了自己前途利益拿病人生命冒险的惊悚可怕事件。

    他不是陆晨曦，他不会正义感十足的拍案而起。

    可是明明他是最该拍案而起的那个！

    就算不为了正义！

    就算只是为了他被冤枉，一直坚持上诉辩解，追求真相，最后受不了环境压力精神失常，最终因为他的失误，心灰意冷选择自杀的妈妈！

    就算只为了他精神恍惚关心不够被人贩子拐走的妹妹！

    就算为了他自己！

    他都该在遇到这种类似事件时，第一时间拍案而起，怒斥这种行为。

    然而第一次他没有，第二次也没有，十几年来，无数次，他一次也没有。

    以至于回到原来的地方，看着当年冤枉自己妈妈，导致这一切惨剧的当事人之一，再次为了名誉、前途、利益拿病人生命冒险时，他竟然非常平和的选择了私底下云山雾罩的质问一番，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在别人问的时候，他还帮着掩饰，说一切顺利，没有任何意外。

    他成什么人了？

    早就听说国内的小仙女什么的，在国内动辄各种骄横奇葩，对自由的美利坚无限向往。

    真过去后，一个个立刻变的‘贤良淑德’，再也不会抱怨，自己也主动劳动了，甚至非常辛苦的，都‘甘之如饴’，从内到外很快就彻底被改造成美利坚的好形状。

    他之前一直当笑谈的，不以为然。

    每个人都有追求美好生活的权利。

    没必要阴阳怪气人家小仙女的选择。

    可现在他终于对美利坚特别擅长改造人，有了最清晰的认知。

    他就是最典型的代表啊！

    “我是美国人……”庄恕越想越破防，脸色惨白的后退，喃喃自语，一副遭受重大打击的样子。

    看的陆晨曦目瞪口呆。

    孙景不知道自己一句话无意中打出了暴击效果，看他这个样子，不禁摇头，只觉得有点没意思。

    他还怎么用力，对方怎么就要倒下了？

    所以他懒得再陪着发呆出神，直接绕过庄恕走进了手术中心，去调阅了今晚的手术录像。

    他要先知道真相。

    然后再说其他。

    等他快速看了一遍手术，立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离开手术中心，直接去敲响了院长办公室的门。

    “孙医生，你怎么来了。”傅院长有些惊慌，努力挤出笑容。

    “傅院长，当初我回国来仁华报道时，你曾经让我帮着周明周主任一起纠正仁华的不正之风，说你会尽全力帮助我们。”孙景平静的看着他。

    “不知道这番话还有没有效？”

    “……”傅院长脸色一惊，有些不敢直视孙景的目光，张口就想要重复之前对庄恕说的那些话，比如‘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你听我解释，这是第一次’巴拉巴拉的。

    但是话到嘴边，他根本就说不出口了，沉默许久，才苦涩的开口：“孙医生当时说很忙，没时间去管这些，而且也担心我支持的力度不够……”

    “现在我想试试，傅院长还愿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孙景平静的看着他。

    “又愿不愿意像之前那样自信的和我说，我会看到你全力支持我们到底的诚意的？”

    “孙医生……”傅院长祈求的看了孙景一眼，颤声唤了一声。

    他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他真想孙景多点人情世故。

    同时他心中也升起了怨念。

    连杨帆的人，庄恕都选择人情世故，选择当没有发生过。

    为什么这件事明明和孙景没关系，还算自己人的孙景，却主动推开他的门，非要让他面对他最不想面对的局面？

    为什么？

    “傅医生！”孙景换了一声称呼，但眼神却没有退让的意思。

    傅院长被这一声熟悉又陌生的称呼给叫愣住了，随后颓然的坐到了椅子上，不敢直视孙景的目光，弓着腰低着头，叹息道：“我之前说的当然有效……我也会全力支持支持你们纠正仁华的不正之风的……”

    “那好。”孙景点头：“旁观者清，自从去了桐山医院，我现在是越来越清楚了，仁华的不正之风不在一个个单独的医生那里，而是在领导层，就在这院长办公室！

    上行下效。

    如果我们持身不正，不严格遵守医院的规章制度，那其他看着我们，跟着我们学习的医生们，就不可能正派。

    看看你这次的手术就知道了。

    全程那么长时间，你的手抖成那样，你汗流浃背到擦汗都来不及，你话都快说不出来了，你的眼睛都模糊的看不见了……

    这么多明显症状，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愣是没有一个人说出来提醒你，阻止你！

    你抖动的手拿着手术刀、缝针缝线往病人内脏器官上送的时候，他们怎么敢无视病人的生命安危，全程一声不吭的？

    还有点医生的医德吗？

    还有点做人的良知吗？

    还有点法律意识吗？

    这一切本该有的，他们全都没有了，就因为你是院长，你能一言而决他们的前途命运。

    而你也在不断为了自己的名誉、前途强行挣扎，完全不顾病人的生死安危。

    他们看着这样的你，哪怕医风医德学的再好，在能升到院长的你亲自展示中，也瞬间学废了。”

    “孙医生，我真的只是舍不得手术刀……”傅院长脸色惭愧，眼角滴落一滴泪。

    “既然都坦白了，就别在胡扯了！”孙景打断：“我相信你的确有舍不得手术刀的因素。

    但这只是次要的因素。

    你已经一年多没有怎么做过手术了。

    这算什么舍不得手术刀？

    如果你真的舍不得手术刀，你会继续当你的心胸外科主任，而不是去当仁华的院长。

    当你选择当院长时，你就该明白你已经在放弃手术刀了。

    院长的杂务让你无法再专心手术。

    你非要强行两手抓，最后只会一个都抓不牢。

    看看人家杨帆！

    他从来不掩饰自己的野心，早就选择放弃纯技术，往行政管理岗位转了。

    你既然选择了当院长，也应该将更多的精力放在管理医院上，而不是还放不下名医的名头，明知道自己身体不行了，还强行拿病人生命冒险也要亲自做手术。

    事后还想遮掩过去，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简直欲令智昏！

    连我听到一点消息，就猜到了杨帆的打算，猜到你可能出问题了，你觉得杨帆会这么简单的放过你？

    本该当教学手术的手术录像你想怎么办？

    直接销毁？

    他会让你这么销毁？

    那些亲眼看见你做手术的医生、护士，你打算怎么处理？

    你能让他们都不说话吗？

    特别是在有杨帆这个有心挑战你拿捏你的人存在的情况下。”

    说到最后，他一脸嫌弃：“还有你这满嘴益达口香糖味也掩盖不了的酒精味，能骗得了谁？

    看的出来，为了维持虚假的外表，你真的在拼命了！

    但是明明一个电话就可以把我叫来替你做手术，或者干脆就让这个庄恕给你做，你只要做好后勤管理，你非要不顾病人生死，自己拼命强上，搞出这一连串的昏招，害人害己！

    你跟我说，你只是单纯的舍不得手术刀？

    骗骗别人就行了。

    别把自己也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