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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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人前腰斩

    刘寺丞捏着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借眼角余光察言观色。

    姜守诚面无表情:“朝廷何意?”

    刘寺丞咽了口唾沫,想起出发前,骠骑大将军高丽仕,在自己右手掌心,虚划的三个字:

    “上……上不悦。”

    “不悦?这就难办。”姜守诚咂着嘴,似在揣摩,神情也愈发不解:“不应该啊,若守仓符并未发动,说明既不是因火燃爆,也不是高手作乱,关键案发后的浓烟,还有毒……”

    “禀上峰,此案的确甚是离奇,下官在抵达矿营后,便前去爆炸现场,仔细勘验,除了现场被炸出一个大坑,便无其他线索。”

    “走,去案发现场。”

    姜守诚起身,两侧甲兵哗啦让路。

    不多时,一众甲兵手持火把,护卫着姜守诚,身旁跟着卑躬屈膝的刘义康,共同来到一座黢黑的大坑前。

    营中矿工听说有大官到场,忙从营中聚拢过来,交头接耳地围观议论。

    姜守诚蹲下身,手指剐蹭些许尘土,放在鼻前嗅动:“面粉?”

    “是。”刘义康点头,“以往运粮队所送粮草,皆为粟米,唯独今年,关中丰收,转运司便安排送来面粉,以犒矿工。”

    “奇了怪了。”姜守诚用力搓着粉尘,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有‘守仓符’隔绝火源,靠近粮仓者还会搜身,严禁携带火器。如此杜绝一切火源的前提下,粮仓又如何燃爆?”

    刘寺丞跟着摇头:“下官也委实不解……”

    思虑片刻,姜守诚忽然道:“把那钱不举提过来。”

    刘义康愣了一愣:“姜都尉是要提审?”

    “不。”姜守诚环视周遭矿工,嗤笑道:“此等引起恐慌的妖人,留着过春祭么?斩了便是。”

    他顿了顿,又对甲兵说:“为防止拔头作乱,改为腰斩,就在此地。”

    甲兵领命,快步离开。

    姜守诚又吩咐刘义康:“你且告知营中矿工,本都尉要亲自监斩那贼人卯夫。”

    他继而施叉手礼,左手遥敬向天:“好给圣人,一个交代。”

    刘义康大声道:“都尉英明!”

    ……

    晃荡着沉重铁镣,万念俱灰的钱不举,被一路拖着,来到爆炸现场。

    只见人头攒动,火把如林。

    当他出现的那一刻,无数道视线投来,打量他穿着囚服的精壮身躯。

    随之响起窃窃私语,朝着他指指点点:

    “没想到啊,这卯夫钱不举平日里瞅着虽然痴傻,却是拔头教妖人?”

    “是啊!我听同乡的工头说,这钱不举曾在长安家中,偷看隔壁寡妇洗澡,被人儿子当场擒奸,后来还是他干娘花了银两,才讨了饶让。”

    “说起他干娘,我怎么听说,他那干姐姐,甚好啊~”

    “的确,我也是听来的,说他干姐姐一家,是正儿八经的化外胡人,既有我煻人血统,又有胡厮血脉,那叫一个异色天香,端得是美艳绝伦~!”

    “此言当真?诶诶诶,你们凑这么近干什么,耳朵都贴我脖子上了,起开起开!”

    伴随一阵嘈杂,钱不举被带到大坑中。

    他环顾面露怯惧的百姓,舔了舔嘴唇。

    从早到晚,滴米未进,水也没喝,眼下着实虚脱无力。

    再被这么多人瞧着,眼等着看他被腰斩。

    钱不举的内心,简直丧到极点。

    同时,他又无比恐惧,若不是双臂被甲兵死死箍住,此刻,他早就玩命挣扎。

    奈何俩甲兵跟吃奶吃到八岁似的,怎么挣都挣不开。

    完了完了……

    钱不举微微抬头,看着天边一轮残月,有气无力的喘息着。

    与此同时,他不受控制地仔细回忆,事发前的原主,有部分履历背景,竟模糊不清。

    唯独知道是生在长安,长在长安。

    貌似有个干娘,在他娘死后,将其抚养成人。

    随后在他十八岁这一年,托人送他来边关历练。

    殊不知,历练还不到一年,干娘没见着,反倒先要见阎王。

    钱不举苦笑一声,被刘义康瞧见,后者蓦地瞪眼:“你笑什么?”

    “我笑我自己可怜,我笑这他乡的月,没那么圆。”

    钱不举摇头叹息,努力想要平复心中的恐惧,也想学那史书中的义士般,凛然赴死。

    可是,他做不到。

    “卧槽你马啊!!”

    一声嚎啕,顿时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老子不要死啊!老子还没活够,你们这帮煞笔古人,为什么要弄死我,我跟你们什么仇什么怨啊曹你们马的!”

    他旁若无人的勃然大骂,随着漫天星辰,回响在寂寥的夜空。

    重重一掌,突然拍在他后脑门:“大胆拔头妖人,还敢狂吠,这就叫你灰飞烟灭!”

    甲兵厉声大喝,从腰间取出寒光森然的钢刃,两名甲兵便押解着钱不举,快步走入爆炸现场。

    过程中,钱不举戴着双手的镣铐,因被用力拖拽,而勒出道道血痕。

    鲜血顺着他的手臂,一直流入苍白的肘间,染了满袖猩红。

    他仓皇而又不知所措,被甲兵挟持着,站在爆炸中心点。

    “跪!”

    一把刀背,狠狠砸在他膝盖后方。

    剧痛传来,钱不举紧咬牙关,宁死不跪。

    “呦嘿,还是个硬骨头?”

    持刀甲兵嗤笑,挥刀再砸。

    钱不举几乎将牙咬碎,颗颗冷汗顺着额头,不住流入胸膛。

    “行。”甲兵面露阴狠,“我看你能撑几砸!”

    说罢,他掂了掂刀柄,瞅准了钱不举膝盖最弱处,奋起全身的力量,猛然挥刀。

    钱不举仰天痛叫,双腿猛地一颤,可还是咬牙忍住。

    那甲兵见状,虽略显惊愕,但心里发狠,咬牙怒道:“你跪不跪?!”

    再砸,还是不跪。

    再砸,依旧不跪。

    老子要没这点儿骨气和韧性,早就让人搞死了。

    “有种,砸死我。”

    钱不举前世就有反骨,对方越软,他越随和,反倒对方越狠,他越宁死不服。

    即使疼地青筋暴起,面色惨白,但他依旧直直瞪着甲兵。

    那甲兵看着钱不举的眼睛,竟莫名心生畏惧,他佯装狠厉,正要挥刀继续砸,突然又一笑:“我不用砸,你也没几刻活头了。”

    说话间,刘寺丞将草草写成的令纸,交到姜守诚手中,后者双手接过,展开后,清了清嗓子。

    洪亮的声音继而远播:

    “本将,乃安西都护府四品都尉,姜守诚!”

    “前日,粮仓爆炸,致,致……”

    姜守诚微微皱眉,刘义康小声提醒:“致营中流言四起。”

    姜守诚恍然,继续朗读:“致营中流言四起,本将为解圣人忧虑,为平营中动荡,亲自费心费时,仅用时不到三刻,便凭过人智谋,查出当值卯夫钱不举,实为里通敌国的拔头妖人,凡爆炸种种异象,皆为此獠作乱所致!”

    “于此,本将依《大煻律·折狱》所拟‘不义之罪’,判妖人钱不举即刻腰斩,永无赦!”

    哗啦一声合上令纸,姜守诚怒瞪双眼:

    “即刻执行!”

    两名甲兵闻言,死死摁住钱不举双手,另有两名甲兵擒住双脚。

    二人合力,前头猛的一压,后脚猛的一抬。

    钱不举的身躯立马被拉直,他疯狂扭动着,本能地想要挣脱,奈何力气太弱,难松分毫。

    另一名甲兵,满灌了一口茶汤,用力吐在锋利的钢刀上。

    随着茶水沿刀刃滑落,他迎着全场矿工的注视,慢步走近。

    钱不举仿佛听到了死神的吟唱,那是来自幽深地狱的传召。

    眨眼功夫,提刀甲兵便将钢刃贴在钱不举腰部,还往上提掂两下,生怕砍歪。

    与此同时,极度恐慌的钱不举,眼前如走马观花般,闪过原主一生。

    甲兵双手高举长刀,忽而举至头顶,伴随一声鼓劲大吼。

    手落刀落。

    兴许只有一瞬。

    双手淌满鲜血的钱不举,眼前突然虚恍,随之天旋地转。

    从主观视角,瞬间变为满是血痕的“手腕”。

    比之牢房内“视角转换”,更加奇异的割裂感,再次涌来。

    钱不举的脑海中,仿佛有一幕巨大画卷,徐徐展开。

    然所见极其真实,如身坠过去时空。

    他先是看到一支胡人运粮队,骑着骆驼,头顶烈日,跋涉在漫无草长的荒漠。

    又听到他们用西域胡语,大笑交谈,领头者随手抓了一把面粉,撒在空中。

    另一人则捧起陶罐,抓起一把深灰苦卤,也跟着用力挥洒。

    顷刻间,钱不举的视线骤然微缩。

    再到他们的领口,衣衫,腰带。

    甚至是沾满红色磷粉的皮靴。

    每一样服饰,每一样物件,乃至所骑乘的骆驼打出响鼻,乃至四蹄拔动,扬起飞沙。

    俱纤毫毕现。

    忽而画面一转。

    来到龟兹运粮队抵达当日,满头大汗的原主,边认真登记《辎重转运录》,边仔细清点粮草。

    一筐筐西域特产——去瓤南瓜,一袋袋饱满面粉,被胡人抬入粮仓。

    画面再度转换。

    他又看到一队浩荡兵马,足有万人之多,在尘烟漫天的黄沙中行军疾驰。

    领头一人,正是此刻监斩钱不举的姜都尉,只见他边策马,边连声怒骂:

    “贼娘惹!老子的军功,都让这卯石营给毁了!杀吐蕃贼人才杀的爽利,一个小小矿营,支援他娘啊支援!”

    画面一转,又是姜都尉闯入院中,破口大骂刘寺丞,以及两人贴面密谈的场景。

    所谈内容,声声入耳,无一不清。

    另有一幕,突兀出现在眼前,竟是正对钱不举施以腰斩的甲兵。

    画面中,他与胡人厮杀,后者被一刀劈中胸膛,鲜血四溅,撒在甲兵腰间。

    钱不举眼前视野,再次闪动。

    整个回溯过程,好似无比悠长,又好似不过一息,便如回到未来般,再度复原。

    此时甲兵手中刀刃,距离他的苍白腰间。

    咫尺一寸。

    在场所有人屏息凝神,等着某人被分裂两半。

    钱不举则发出有生以来,最为歇斯底里的疯狂嘶吼:

    “我有重要线索!!给我一个时辰,必破此案!!此案实为人祸,绝非神罚!!!”

    此言一出,周遭立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姜守诚似为所惊,先是愕然,又眉头一皱。

    那甲兵也被声嘶力竭的吼声震荡,竟在寸余间停手。

    而他手中那柄锋利如霜的寒刀,已割破钱不举的腰间嫩肉。

    涓涓血丝,顺着两条清晰人鱼线,蔓延滴淌。

    甲兵手里提着刀,下意识转头望向姜守诚,静等示令。

    兴许距离有些远,外加夜空深邃,只看到姜守诚的五官微动。

    却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