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昼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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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山鬼

    三月的江南,最是清寒。

    “山庙钟声晚,竹庐近溪寒。林中无日月,岁柏不知年。”日暮傍晚的齐云山上,起了薄薄的雾。

    樵夫担着两大捆干柴,一摇一晃,不紧不慢地走在陡峭的山路上,山涧不时传来幽怅的猿啼,云里也附和一两声雷鸣。樵夫抬头看了看说道:“要来山雨了吗?”随之加快了脚步,像是怕淋湿了他的柴。

    齐云山上的道士很少。但道观很多,方圆八百里,九岭十八峰,有着千余座道观,但现在荒芜过半。

    五百年前布衣仙人们说这里是道家洞天福地,于是在这里修起了宫殿,建起了庭院,扶起门楣,燃起了香火。

    但在这里他们却不是最早到的客人,在这巨峰齐云的山里,一直有山鬼的传言。关于什么是山鬼,山下的人们众说纷纭,山上的人们只字不提。道士们干的是降妖驱邪的勾当,也不曾做这家门口的买卖。

    道观里的晨雾很浓,久久不散去,就像这观里的香火一样。昨日的雨也引来了好大的山风,刮落了一地的竹叶,在道观的庭院前面,立着一个丈许来高的香炉,氤氲着细细的青烟。

    在香炉下面一个小道士手持一个高高的扫把,笨拙的在地上清理着落叶,这时从朱红的道门台阶下,走来一人,一个白袍客,他手持一柄油纸伞,脚下踏着双微破的草鞋,袍底沾了些泥土和竹叶,山上很少来外人,香客门都会去一些大的道观,何况这世道拜佛的人有很多,会去道观烧香的人却很少。

    这是个中年人,一个看不出很老的中年人,之所以说它是中年无非是他鼻息下的不密不疏的胡须和满身的白色对比分外的显眼。他慢慢的走进朱红的墙来,静静地看着香炉下的小道士,小道士也愣住,静静地的盯着他。中年人的眼睛很好看,小道士的眼睛也很好看。青色的烟弥漫混合在雾里,也混合在两人的视线中。

    “道长,我是来问礼的。”白衣中年男子缓缓的说道。

    “什么问礼?哦,施主是来礼拜的?“小道士用稚嫩的语气问道。白衣男子不禁莞尔笑道:“是来礼拜,也是来问礼的。”

    小道士挠着头道:“原来你是来问事的?是来问山鬼么?山下来的人大多是来问同样的问题?”

    白衣男子神情微动:“敢问道长什么是山鬼?”小道士更是不解:“你不是问山鬼?那你问什么?”

    男子笑道:“我本是来此问礼,不想有这么有趣的事情。”

    “道家清修地而已,哪来什么趣事,施主莫听小徒胡说。”这时小道士的身后出现了一个高大的道人,他轻轻扶过扫把,接在手中。笑着面对白衣男子说道。

    白衣男子好像没有想就此放过,接着说道,“刚刚听小道长说什么山鬼,在下便来了兴致,可知这鬼怪什么的最有趣了。”

    高大道长面无表情吩咐道:“了了,去偏房泡茶,然后去做早课。”

    小道士应了一声是,对白衣男子行了一礼,又对高大道人拜了一拜,转身退下了。

    道人接着回头说道;“了了,今日早课把《冲虚经》,抄两遍。”小道士身体停了一下,又接着答了一声是,他知道是师傅责怪他说了山鬼的事。小道士摇了摇头,便走远了。

    这一切白衣男子都看在眼中,但却默不作声,只是把目光投向了高大道人,像是在等待他要的答案。道人转过头正色说道:“小徒年幼,顽劣胡言,山鬼一说只确实是谣传,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男子轻声回道:“这小孩子,才是最不懂得撒谎的。”

    道人微微挑起眉角,从上至下的打量着白衣男子,说道:“哪里是什么山鬼,无非是几只猴子罢了,这世上的事最怕道听途说。身死万事空,气化清风肉化泥。就算做鬼也不在这道士门前做吧?”

    白衣男子听言似乎不再纠结此事,面色恭谦道;“道长,我是来问礼的。”道长面色平静退步拱手而立道:“施主请进。”

    夜深蝉鸣不止,樵夫回到他的竹屋,从屋外的清潭中提了一桶溪水,倒在陶罐中,把陶罐放在木架上,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生起火来。火光燃起才看清了樵夫的样子,樵夫长的很普通,就跟这陶罐一样普通,就跟这火折子一样普通。普通到他做任何事都不会给他增添什么色彩。他整个人就像黑夜一样,没有任何声张,也没有任何辩解。但世人眼中人不就是这样吗?非黑即白,非邪即正。

    水沸了,樵夫把陶罐拿下了,从桌上拿起一个木盒,他小心的在里面用手指拈出几叶茶,轻轻的放在陶壶里,沸水倒入,这清冷的夜晚也变得温暖了,从壶中氤氲出一缕茶香,慢慢向上升腾,樵夫低头嗅了一下,就迅速的盖上了壶盖,像怕让这吵闹的蝉鸣破坏了茶的味道。

    一两刻钟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卷纸,铺平展开在桌子上。又拿出笔砚,点燃桌前的油灯。接着提起了茶壶,先往砚台里倒了点,轻轻的磨着,一圈,一圈,他盯着展开在桌上的纸,普通的脸好像焕发了异样的光彩,眼睛专注无比的看着纸上的每个角落。

    墨磨好了,茶也沏好了,樵夫用自己满是厚厚老茧的左手执笔蘸饱了墨,倒了一杯泡好的茶,右手端起杯轻抿了一口,左手像是一边纸上勾画着什么,这使得他不再像是一个林中打柴换钱,溪边枕卧贪晌的樵夫,而像一个风韵添香,才气无双的学士。但这一切都是这么自然好像他一直如此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分毫。他就是这山中的黑夜,沉静的,清冷的,无比的直白,也无比的神秘。

    夜深人静,他停下了在纸上的勾画,向窗外打量了一眼,外面还是一样的吵,蝉就像不知疲倦似地拼了命地叫,他明亮的眸子和他普通的容貌,很不和谐,就像这是一双看惯了风起云涌,世事波澜的贤者的眼睛,长在了田野粗鄙农夫的脸上。

    他收回了目光,取下了颈上的黑绳,上面坠着一条鱼,樵夫把玉佩取下来,用笔在上面顺着纹理细细的描摹着,片刻玉佩上面沾满了墨,他把玉佩摁在了纸的右下角。然后在纸上就显出一尾黑色的小鱼,没有鱼鳞,没有鱼鳍,没有鱼尾,只有鱼的形状和鱼眼。

    樵夫把玉佩接着挂回了脖子上,正要卷起桌上的纸,这时横生异变

    窗外传来“嗖”的呼啸破风之声,“啪!”的一点寒光就钉在了房梁上,樵夫停顿了一下,歪头看了看窗外,又抬头看了一眼房梁,接着低头卷他的纸,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他把纸张卷好,系上一条黑丝带,然后放在了一个黑木的长条木盒子里。

    樵夫搬来一把凳子,站在上面想拔下钉在他房梁上利器,但凳子不够高,他使不上力气,所以他又把桌子挪了过来,把凳子放在桌子上面,他慢慢的登上去,小心翼翼,好像很怕上高处。

    站直身后他看到了这个钉在房梁上的东西,似乎是一个钗子,上面还插着一个布帛,他想把钗子拔下来,但因为钗子插得太深了,他倒是拔的动,但是他怕用力过猛从凳子上摔下去,所以他没有拔,就下来了。但他又看到桌上的的盒子,不禁皱眉摇头不止,好像遇到了很大的难题,最后无奈叹了口气。

    只见他弯腰抱起长条的精美盒子,又再次爬上了凳子,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可能是因为这次手里拿了东西的缘故,所以他站起的速度比之前满了一倍,终于站直了身体,他满头大汗不知是累的,还是吓得。他把盒子慢慢的放在了房梁上面,还特意放在那个钗子的正上面,好像再用那个不速之客做记号一样。

    在仔细的确认了几遍,盒子放在钗子的正上方后,樵夫安心的下来了,他摆好了凳子收好笔和砚,整理好一切之后,他闲定的端起抿了只一口的茶,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听着依旧无休的蝉鸣和不止的溪流。月明星稀,他眼中波澜不起,无悲无喜。

    他端起茶一口满饮而进,一滴不剩。良久后樵夫低声喃喃道:“凉了,再泡一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