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风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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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清明上河图

    暮春很快就迎来了尾声,夏天如期而至。在这个炎热的季节里,有的人不仅仅会汗流浃背,更是会在汗流浃背的同时泪如雨下。声嘶力竭的求助于各方势力,寻找着力挽狂澜的一线生机。

    王忬,也就是大才子王世贞的父亲,那位曾经提督过浙江军务,派遣俞大猷攻破汪直老巢沥港的狠角色。最近却是在北边的防务上翻了船,身为蓟辽总督的他,被俺答所部把自己的防区给冲成了筛子。对方进犯潘家口长城,滦河以西(遵化县、迁安县、蓟州、玉田县)接连告急。

    而王忬却束手无策,任凭敌骑在京师周边驰骋纵横,如入无人之境。由于影响太过恶劣,且被御史接连弹劾,王忬在今年的五月被下狱论罪。

    王忬下狱后,他的儿子王世贞辞官赶赴京城,与弟弟王世懋每天拜伏在严嵩家门口,涕泣求告不已。

    本来严嵩不想管这些事,而且去年唐顺之就去了他的管区蓟州视察,给他提了非常具体的整改意见。但很明显王忬没有落实,也不知道是他着实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是态度上就不端正。

    不过王世贞实在闹的够凶,一个堂堂的正四品前山东按察副使,天天就在严府跟前哭闹。把严嵩也给搞的没脾气了,只得让严世蕃出面接待,看看怎么能比较妥善的处理。

    作为一个雁过拔毛的主儿,严侍郎自然不会白白帮忙。更何况王世贞作为杨继盛的同年,在其被杀后为其主持操办后事,也让心胸狭隘的严世蕃对此颇有看法。如今求肯过来,严世蕃自然也不客气。明确表示帮忙说项可以,只是令尊大人所藏的清明上河图是否能割爱呢?

    王世贞听了这话,虽然有些迟疑,但也知道现在不是瞻前顾后的时候。所以只是拜托严世蕃疏通一下诏狱,自己去跟狱中的老父商量商量这事,严世蕃当然自无不允。

    只不过王忬却是一个守财奴,不想把自己辛苦得来的宝物白白送给严家。便让王世贞将黄彪的摹本给交出去。反正严嵩父子对画作的鉴赏能力差劲,这早就已经是旧闻了。很多年前严府厅堂上悬挂了一幅本朝宪宗时吴小仙(吴伟)的画作,顾璘刚一看到就大喊说:“这画是摹本!真迹在我们南京倪青溪(倪岳)家,哎呀呀,此画妙甚,如若觅得的是真迹就好啦。”

    严嵩虽是大书家,但对于画作的鉴别能力确实大可商榷。因此王忬也想着把他给糊弄过去,就让王世贞把之前就做好的高仿摹本送给严世蕃。

    严世蕃虽然对于书画不是很热爱,但他知道他的父母对于这些却是有着非同寻常的兴趣。严衙内的个人爱好就实诚的很,美女美酒外加奇珍异宝,谁送他这些他一准笑纳,对于这些如宋版书啊、名画名帖、古瓷古砚等雅物反而看的很淡。

    而且严府的大日子刚好也要来临了,老太爷严嵩今年要过八十大寿。作为老两口硕果仅存的孩儿,严世蕃自然得给老人家备上一份大礼。

    而这清明上河图,自然就落入到了他的眼中。毕竟以严老爷子对名画的痴迷程度,若是收到了这份寿礼,想必会非常高兴吧……

    张伯端将清明上河图画成了以后就献给了宋徽宗,大艺术家徽宗皇帝觉得这幅画太过匠气缺乏神韵,没有足够的骨力,于是在兴致缺缺之余就将这画转赠给了外戚向宗回。

    靖康之难以后,向家几近灭门。清明上河图就流散在外,几经辗转最终到了元朝宫廷之中。

    不过这画被重新装裱以后,早期元朝帝王对于书画这些的鉴赏水平又实在不高,就这样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了。

    谁知当时宫中有一个慧眼独具的装裱匠人,他知道这幅画的真正价值,就偷偷临摹了一幅,并以临摹本掉包,将真画弄出宫,卖给了当时的“贵官某氏”。贵官某氏当时到底有多贵,缺乏史料考究。而“某氏”后来调到真定做官,却有记载。

    “某氏”的人品据说不错,但他的保管人却是个不厚道的家伙,在搬家期间监守自盗,把画卖偷出去给了杭州玩家陈彦廉。怀璧其罪的陈彦廉,生怕画的主人追究起来,连带自己惹上了官司,就悄悄将此画转手卖给了杨准。

    杨淮官场不顺,潜心文牍,是位地道的收藏家,他倾尽家产买下了这幅画,并详详细细把这幅画的遭遇记录了下来,包括装裱师伪作赝品,偷出宫门,再偷出官员家门的过程,而这些题跋也因此成为后世研究清明上河图真伪、流转的无价之宝。有人说杨淮暴病而亡,也没有善终。

    到了本朝,《清明上河图》先被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李贤收藏,后易手李祁,徐溥,李东阳等达官贵人,淡出朝臣视野若干年后,又到了当时的兵部尚书陆完手里。陆完这个人本来一直官运亨通,收藏这幅画还没有多久,就遭人攻讦,最终被充军发配到了福建,后就死在了那里。陆完死后,其子将这画卖给了武英殿大学士顾鼎臣。顾鼎臣去世后,他的后人觉得镇不住这等宝物,便将其转售给了财大气粗的苏州老乡王忬。

    拿到了摹本的严世蕃,也没有想到王家是这种胆大包天要宝物不要命的主。于是也不疑有他,赶忙借花献佛将画卷送到了自家老父亲手里。

    严嵩拿到了清明上河图以后,更是爱不释手。戴上了水晶打磨成的眼镜,更是拿出了可以放大所见的“单照镜”放在画卷前,两相叠加仔细赏玩了起来。

    南宋时期的《洞天清录》中就有记载说道:“叆叇,老人不辨细书,以此掩目则明。”到了大明朝,叆叇都还是珍贵的稀罕之物,也只有严府这等权贵才能拥有眼镜和放大镜。

    看着严嵩如痴如醉模样,御夫甚严的欧阳夫人难免觉得自家夫君有些玩物丧志。

    把玩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的严嵩,抬头一看却发现夫人正在静悄悄的盯着自己,不由讪讪一笑。

    欧阳夫人一向乐善好施,也十分崇尚简朴。严嵩和严世蕃有时候豪阔了些,就会被她给一顿数落。她经常教训自家夫君,时不时就对严嵩说:“不记钤山堂十二年清寂乎?一介书生得此已过,过而不挹必倾。”只要这话一出,就会让刚刚出现骄傲情绪苗头的严嵩瞬间清醒过来。

    对夫人又敬又怕的严嵩,一看自家老太婆这幅表情,就知道她不高兴了。只能主动求肯道:“哎呀,淑姐。你的夫君马上就要过寿了,就容我稍稍放纵些许好嘛?你看看这画工多细致啊,当年我就给你说,以后有机会一定要亲眼看看清明上河图的真迹。你看这不等了好几十年,机缘才来了,就让我再多高兴一会儿嘛。”

    欧阳夫人听到严嵩都开始撒娇耍赖了,也只得冷哼一声不再说什么,她知道自家丈夫一直以来就是这么一副死样子。一见到中意的书画文具,就迈不动腿。每次一冲动就把家里的钱花尽,买上一堆劳什子玩意回来,还时常被人诓骗着买回来假货。自己让他去退货,他却因为爱面子,死犟着就不去交涉,等到严世蕃长大了这些事情就更是推给了自家儿子去料理。

    想当年刚刚回北京做官那会儿,靠着书法过人,能赚取一些润笔费。就闹着非要买几方宋代的名砚,煞有介事的狡辩说这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文房用具档次上来了,写出的字境界就更高了,上门求字的自然也就更多了,千金散尽还复来云云。

    看到夫人默许了,喜形于色的严嵩竟然哼起了曲子来。他们夫妻二人都非常喜欢戏曲,年轻的时候还经常会互相配合着唱上几段。紧接着又吩咐起随侍在旁的仆人,把自己收藏的南宋刻本《东京梦华录》给拿过来,他想要将清明上河图与书中的记载进行比对。

    南宋淳熙本的《东京梦华录》可是非常难得一见的,严嵩也是废了好大功夫才搞到了一整套。现如今士大夫家收藏的,多是元朝末期至正年间的刻本,但那个版本错别字就很多了,可谓是谬误百出。他非常不喜欢那个版本,这才耗费了不少精力搜罗来了《梦华录》的最善本。

    翻阅起梦华录与清明上河图相互对照的严嵩,心中十分得意,就开始给自家夫人滔滔不绝的讲起了这东京城的繁华与典故来。

    欧阳夫人则是静静的听着他讲解,时不时还会出言附和几句。直到严嵩讲的口干舌燥,端起茶碗灌两口润喉的时候,才发现自家夫人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问了一句:“这画哪来的?”

    严嵩一下子慌了,总不能直接说这是太仓王家请托他代为周旋吧。一旦说了实话,肯定会被自家夫人一顿劝告数落,然后再把严世蕃唤来给教训一顿。真要是这样,连带着严世蕃也会埋怨自己,说自己不厚道在母亲面前出卖他,辜负了他辛勤准备寿礼的一片孝心。

    所以只能避重就轻说王家有难,需要筹集银两疏通办事,就把这画卖给严世蕃的朋友了。然后严世蕃从他朋友那里买了回来,送回了家里。

    这才让欧阳夫人安心了些,毕竟如此名贵的画作,总不可能平白无故的送到了严府来。

    只是欧阳夫人对严嵩这几年的做派还是很不满意,严嵩这两年开始非罗龙文的秘制桐油烟墨锭不用了。收藏购买起文玩书画来,更是眼都不眨。一点都没有之前简约勤俭的样子,成天被一群别有所图的人围着,也不知道谨慎收敛些。

    每次欧阳夫人让严嵩别这么奢侈,就用普通的墨锭写字,他就开始闹脾气。不是说其他的墨太臭了熏的他不舒服,就是说墨水质感不好影响他发挥,反正就是各种找借口不听劝,非要摆个阔气才甘心,这让老太太非常的无奈,只得扶额叹息感慨自家夫君真真是个老顽童。

    不过罗龙文的墨锭却是有过人之处,单说做工就绝非凡品。一百斤的桐籽,最多只能做出一两重的墨锭来。首先将桐籽榨出油,然后用桐油点灯,将瓷碗顶在灯上,碗中稍稍有点油烟了,就得立刻扫刮下来,不得拖延,如此周而复始。然后将收集好的桐油烟清洗一遍,去除杂质以后阴干。当然这些都是最基本的操作,远远谈不上名贵。秘制的地方在于,阴干油烟以后,将几十种名贵药材和牛骨胶、牛皮胶一起熬煮,用于防虫蛀和增加香味。煮胶开始才是真正的不传之秘,之后再加入麝香、珍珠粉、冰片、金箔等名贵材料一起搅拌成团。再将细腻的墨团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捶打十万下,最终放入模具定型。定形阴干以后,再放入沉香木制成的盒子里窖藏沉淀三年以上,才能拿出来使用。

    熬胶配方和剂量,是非常难以把握的机密。只有分毫不差恰到好处了,才能做出“坚如石,纹如犀,黑如漆,一螺值万钱。”人人重赀争购一两黄金一两墨的罗氏墨锭来。

    不过严嵩对此却表示好马配好鞍,等闲人用这么名贵的墨锭是浪费,就是暴殄天物。而在自己这等顶尖书家的手里,就是相得益彰。恰好能将极品墨锭的作用发挥到极致,写出他人无法企及的力道神韵来,字也流芳墨也留香,这才是真正的物尽其用呢。

    看着严嵩玩开心了,珍而重之的收起了画卷以后。欧阳夫人这才开口规劝道:“《尚书旅獒》里面讲,“玩人丧德,玩物丧志。”老惟你既然还尚在其位,身为谋国之臣就不能耽于嬉乐,误了大节。不然上有所好,下必投效,人家拿你的嗜好来引诱你利用你,届时行差踏错,损了晚节可如何是好?最近你就要过寿了,暂且容你放纵些许,过了这阵以后可得向老婆子保证,再不能这样任性贪玩,不检点自身了。”

    严嵩听完爱妻的规劝,也只能唯唯应是。

    “既然听进去了?那就按老规矩做个保证?致仕之前一切以公务为重,再不费心去搜罗这些珍玩了,可能做到?”

    严嵩无奈之下,也只能苦着脸伸出手掌与夫人击掌为誓。这是他们年少时就养成的习惯,一旦约定好了某件大事,相互击掌以后就不能再反悔了。

    想当年严嵩病重将死,欧阳夫人耗尽家财遍请名医,典当了自己的陪嫁首饰,同时衣不解带昼夜侍奉,这才把自家夫君从鬼门关的边缘给拉了回来。那一次病重的严嵩在意识模糊之际,听到自家爱人的呼喊鼓励,就本能的伸出手来,与她共击了一掌。之后就凭借着强大的意志,硬生生苏醒了过来。

    相伴一甲子,基本上只要两方击掌约定的事情,彼此就都没有悔改违背过。

    严嵩十九岁时迎娶了大他一岁的欧阳淑端,两人共患难也共富贵,一同生养了两女一男。后来发达了以后,有不少人劝他纳妾。严嵩却笑着说他这人怕生,他们夫妻二人的家宅就已经足够拥挤了,再容不下新人进来搅乱他早已习惯的生活氛围。何况他早已与自家夫人击掌保证过,就算此生没有子嗣,也不再纳其他女子进门。因为在他看来,两人情投意合不被打搅的自在岁月,才是最为难能可贵的,比其他外在的损益利害都更加重要。

    年轻时,欧阳夫人私底下独处就会叫他的昵称小惟,因为严嵩字惟中。年纪大了以后就开始把他叫做老惟,而他从来都是把自家夫人在私底下称作淑姐,以表敬爱之意。

    六十多年陪伴养成的默契,早已超越了一切世俗的感情,是真正意义上的精神伴侣。只要有着对方在身边,就觉着浑身都充满了力量。大明的模范夫妻,可真不是说说而已。

    不过在老妻面前百依百顺,可不代表严嵩真的就是善男信女了。不杀伐果断心思缜密,可是坐不稳这一人之下的位子。

    收了清明上河图这份厚礼还没有乐呵两天,严嵩就收到了府上清客汤臣传来的坏消息。这清客是装裱匠出身,是严嵩聘来,专门负责管理保养他与日俱增的书画藏品。

    严嵩很清楚自己不是鉴定字画的材料,但如今他的身份地位早已不是当年区区的一个尚书可比了。自然可以使唤最优秀的人才,来为他的收藏癖好保驾护航。这王忬竟还以为严嵩是那个二十多年前势单力孤的吴下阿蒙,岂不是作法自毙自讨苦吃?

    这汤臣经多见广,在检查入库的过程中发现这幅画的左下角,有一只麻雀脚踩着两片瓦,由此心生疑虑,再经过一番严谨的验证之后,断定这幅画必为赝品。严嵩听完汤臣的论断赶忙仔细再观,难免深深觉得自己被愚弄了,于是不由勃然大怒阴下了脸,心中暗骂这等刁滑奸诈之徒活该有此一劫。

    不过身为宰执,严嵩也不会就此失了度量,主动去找王世贞兴师问罪,只是默不作声袖手旁观而已。后来直到王世贞来催,严世蕃这才阴阳怪气的拿出了证据把王家人好好给奚落了一顿。王世贞无奈,只得跪地忏悔、磕头辩白,又赶忙拿出了真品。

    只不过这么一拖,严嵩父子又不肯再出全力。只是轻描淡写给刑部打了个招呼,让刑部给皇帝建议说王忬过去有功劳,根据八议之中议功的原则,可以判发配戍边。但皇帝却亲手批示说:“诸将皆斩,主军令者顾得附轻典耶?”于是刑部只得顺从上意,改论斩首之刑。

    一时的小聪明,换来了这么一个人财两空的结局,王世贞自然是大为悔恨,也因此与严家算是彻底反目成仇了。据说后来他赋闲在家,化名兰陵笑笑生,写了一部小说《金瓶梅》。以西门来对应严世蕃的雅号东楼,用庆来代指严世蕃的小名庆儿,借西门庆的名义诅咒讽刺了严世蕃的荒淫作为,拿文艺创作的方式狠狠出了一口恶气。不过这自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王家的不幸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涟漪,丝毫影响不到严家三代幸福荣耀的生活。今年整个严府上下为了庆祝严嵩八十岁的寿诞,早早就陷入到了忙碌状态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