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风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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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忧社稷

    嘉靖三十七年秋天的京师,炎热的时节已经过去。马上就要到了中秋佳节,整个城市都更加热闹喜庆了几分。秋高气爽,人潮如织。就连知了在噤声之前,都鸣叫的更加用力起来。

    张居正在翰林院,继续做着清贵闲人。本来他对徐阶的叮嘱还有些不以为然,最近这阵子多观察研究了朝局,才彻底信服起自家老师的判断。

    如今的朝廷,甚至比商家还要在意银子。整个大局都在围绕着钱钱钱打转,国之大事在钱与戎,这就是当下局势的写照。

    徐阶此前告诉张居正,现在并不是出来做事的时机。朝廷目前的风气很浮躁,做不得远事,更成不了大事。全都被短期的压力把魂给带走了,皇帝问严嵩要钱,严嵩跟各部要钱,各部跟地方要钱,地方跟士绅要钱,士绅跟黎庶要钱。层层催逼,最终苦的还是百姓,但又能如何呢?

    因此现在说治国正道,根本没有人愿意听。然而把自己卷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搞钱差事里面去,只会白白虚耗生命还容易把自己搞的狼狈不堪。

    因此张居正倒也服膺了徐阶赠予他的箴言,多看多想,少说少做,朝乾夕惕,以待将来。做好为国储材的翰林,也要学会甘心寂寞,借此打磨沉淀自己。

    翻开邸报,江西巡抚马森上疏江西私盐泛滥,抚州、建昌、广信三府私食福建盐,致淮盐仅用十六万引,国计大绌。若不及时处置,恐于朝廷大政不利。故请于峡江县建桥设关,禁遏广、闽私贩之路,尽复淮盐旧额,并请增至四十七万引,收其税课,平时价,通商足国。

    张居正看到这里,就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盐政的烂摊子,可不止于这一星半点。既然马森开了第一炮,后续必有回响。只是涉及盐务的马蜂窝,会派谁顶上去送死呢?

    张居正笑着摇了摇头,反正不会是自己。不过突然想起一件事,翻开自己做的摘抄一比较,果然是前后呼应。去年秋天皇帝亲自下诏,要求修订整顿陕西茶法,将积压没有卖出的茶叶挪做九边军费之用。

    这下可苦了陕西官场,本来就穷到成天收不上税。现在倒好了,直接把自己灰色收入的大头要给砍掉,还让不让人活了?然而没有办法,这是皇帝亲自过问的大事,严党必须一丝不苟的贯彻落实,丝毫没有通融的可能。总归来说,这两年的理财之法,就是死地方不死中央。

    然而地方没了这些灰色收入就不过日子了吗?恐怕是不能的,因此就只能从老百姓的碗里找补回来。

    张居正想到这里叹了一口气,但自己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去年先整顿了陕西茶法,今年又开始整顿江西盐务。朝廷循序渐进,追缴欠余的决心,在这些事上可见一斑。

    而且盐政改革的第一刀,砍在了严嵩的老家江西地头上。不知道是皇帝存心警告,还是严嵩为表忠心故意做出的决绝表态呢?

    如今朝廷上下围着钱打转的缘由,还要从今年春天户部尚书方钝的一份奏折说起。

    奏折说,太仓每年可以入库二百万两,在俺答大规模入寇以前,基本上是够用的。但随着战事频发,

    嘉靖三十二年最巅峰时支出高达近六百万两。如今距离最高峰虽有回落,去年净支出了三百零二万两,前年是三百八十六万两。太仓两百万两的岁入,有时候还不能凑够预算开支的一半。于是题增派、括赃赎、算税契、折民壮、提编均徭等各种饮鸩止渴刮地三尺的办法都用尽了,还是不能解决财源枯竭的现状。而且吧,只要地方出现灾荒兵乱,这两百万两都未必足额收的上来。江南说有倭患,山西陕西说被蒙古人欺负了,四川贵州说要为皇家的工程准备巨木。各个地方变着花样抵赖,太仓每年两百万两的固定收入也动辄被拖欠了三分之一。而且内廷的赏赐、斋殿的经营、皇帝个人的非常规开销,全部加起来,导致目前朝廷的存银只有不足十万两了,马上朝廷就要破产啦。

    当然方钝是一个谨慎务实的人,摆出了这么多事实数据,也不是单纯为了给皇帝搞事。所以紧接着在后面,他提出来了一应要求和应对之策。

    第一.把积存的盐引赶紧找到接盘的商人卖掉

    第二.将浙江、湖广、江西及南直隶州县原派往南京户部仓粮暂借三年,算上一半的损耗,暂且运发太仓银库。

    第三.把嘉靖三十一年以来,江浙湖广南直隶等地方拖欠的税粮,让他们改用银子还,一年以内还清楚。同时让各个衙门把拖欠户部的钱粮,也用白银结算偿还,限一年内还清。

    第四.各地的盐课盐税,统一由户部收取支配,地方官府不得插手挪用。

    第五.之前开了不少与边防有关的新税种,后来俺答消停了些军费开支没那么大了,结余的钱款被工部拿走营建朝门去了。现在工部比户部有钱的多,应该让他们把自己过剩的经费分一半给户部。

    皇帝看到这个奏折以后,心里面非常的难受。要是一般的言官不开眼指责他浪费,他早就把廷杖、充军、下狱三合一套餐给丢出去了。

    但方钝心平气和,摆事实讲道理,明确表示,陛下你看,你浪费了多少多少……

    但他又离不开方钝,因为方钝此人是非常优秀的技术官僚。干过督造宫殿、总理粮储、军需养马、治理黄河再到户部尚书,可谓是一个后勤专家,做事多快好省,是大明难得的财政干吏。

    能让一个老好人如此直言不讳的指出问题,可见情况的严峻程度。方钝已然做好了被罢官下狱的觉悟,毕竟现在搪塞敷衍以后真出事了他方钝的死法只会更难看。

    张居正研究揣摩到这里,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拿出来了一份他做的摘抄,从这份摘抄上你就可以看出大明为什么没钱了。

    嘉靖三十六年七月,诏顺天府买办珍珠四十万颗,广东采办珍珠九十万颗。

    嘉靖三十六年七月,福建进龙涎香十六万两,广东进龙涎香十九万两。

    嘉靖三十七年二月,贵州巡抚高翀等奏:本省采木经费之数,当用银一百三十八万余两,费巨役繁,非一省所能独办。请令两广、江西、云南、陕西诸省通融出银资助。

    同时还有给这些方士妖道的赏赐,以及宫内大兴土木的开支,皇帝私人的各项用度等等。

    就算这样内廷还是非常有钱的,比如说嘉靖三十六年二月初,锦衣卫左都督陆炳劾司礼监秉笔太监李彬侵盗物料及内府钱粮数十万,皇帝命逮李彬下狱论死,抄其家得银四十余万两,金珠珍宝不可胜数。

    一个司礼监秉笔太监就能贪墨这个数额,可见宫内的油水到底有多足。皇帝抄了李彬之后,据小道消息称是先怒极再大喜。摔了些物件以后,就开始喜形于色在西苑踱步如飞,甚至还走起了禹步。

    但皇帝的用度再紧张,也不是百姓和将士所能比拟的,但这个世界就是损有余补不足的,谁又敢在明面上说什么吗?

    不过被方钝这么一逼,皇帝也不能再袖手旁观下去了。虽然还是下旨责备了方钝谋国不足,让他再想想办法。但这种轻描淡写的处分,更像是一种场面上的敷衍。

    紧接着又召见了严嵩,让其前来西苑议事。在问及财政时严嵩给嘉靖皇帝宽心说道:“府库空虚,主要还是负责理财的臣工才干不足,不善措划所致。只要用心裁革冗费,追缴地方积欠,即可得银数百万两,国用当可充足,还请陛下下诏令廷臣共议理财之策。”

    这番话就可以说很高明了,与皇帝站在同一个立场批评了方钝。既把皇帝宽慰了,还把黑锅甩了出去。既然是廷臣一同商议,那出事了也不可能是他严阁老一个人背。

    帝国最高规格的财政大议拉开了帷幕,前有大议礼,今有大议财,也由此可见风气的变化。

    朝廷诸位重臣都不痛不痒说了些比较琐碎的观点,但大体上都支持追缴税赋欠款,增加摊派赋额。

    唯独兵科给事中刘体乾有不同意见,他以苏轼的“丰财之道,惟在去其害财者”为依据,希望效前宋故事,着重去除冗吏、冗费之害。而且要紧盯各个衙门的侵盗,就比如说光禄寺一度有存银八十万两,嘉靖二十一年以后不断增加开销就挥霍一空了。开源之前必须先做到节流,所以务必派遣科道言官稽查核算,以防各衙门肆意开支浪费。

    嘉靖皇帝对此颇为赞同,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有数,再增加税赋逼缴欠款,老百姓迟早有忍无可忍的一天。这些重臣或许就是不安好心,想要故意激起民变来迫使自己妥协退让。于是把刘体乾的奏疏发给户部商议,户部经过研究以后请求裁汰各监局人匠,皇帝表示同意。

    而且这给了嘉靖皇帝启发,反正再苦不能苦皇帝,再穷不能穷内廷。但除此以外,让官绅节约艰难一点,倒也并非坏事。既然本着以节流为理财根本,那么驿站系统必然是绕不开的吞金巨兽。因此非但把刘体乾的奏疏发给了户部,还将这本奏疏交给了兵部参考,要求严嵩和兵部尽快拿出一个章程。

    见到皇帝这么上心,三月底皇帝开始向兵部发问,四月初九兵部的方案就递了上来。

    兵部奉旨进裁省驿递事宜:国初,以驿递宣传王命,飞报军情。时至今日,成法尽更,糜费十倍,既有站红船,又增设官民座船;既有额定马驴,又增设帮马;既有正差应付,又有借冒关牌,分外逼索。依《会典》事例,应尽毁官民座船,以其费入官。其旱驿马驴,除两京会同馆外,每驿减十之三,非要冲之地减十之五。所过官承,必须正差勘合,勘定职名、地方、夫马之数,方许应付……

    张居正研究总结到这里,也不由觉得严嵩真的是太难了。前两年还多是清流骂他,从今往后不少浊流循吏也会开始骂他了,估计骂得比清流还要难听。先是茶法、又是漕规、再是驿政,后是盐务,严嵩这一年多以来到底动了多少人的荷包茄袋?

    不过大体上解决了财政的压力,嘉靖皇帝越想越气。觉得方钝将他个人征收巨木、内廷开销特意写出来,公然让他难堪。实在是不能助长这股歪风邪气,于是就把方钝贬去了南京。当然这里面也不乏严世蕃的推波助澜,毕竟方钝怎么敢意图明火执仗打劫工部的经费呢?这工部可是他小阁老的禁脔,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吗?

    当然严党在这其中也不好过,严嵩也知道为皇帝认真落实这些财务整顿到底有多得罪人。所以一开始自然大装糊涂,但代价就是换来了皇帝无情的杀鸡儆猴。从去年秋天的赵文华,再到今年春天的宣大总督杨顺、福建巡抚阮鹗,短短半年时间,严党就已经下台了多位大员。虽然吴时来等人针对严嵩的弹劾被嘉靖皇帝压了下去,但严嵩也知道皇帝不会有耐心等他太久。因此也只能兢兢业业的克服困难,勇往直前充当皇帝陛下咬人的恶犬了。

    怪不得老师会告诉自己,以当前的局面,就算白送给他这个首辅再附赠一个太傅衔,他都不会考虑接手。之前还觉得这是气话,但把实际情况掰开揉碎研究透彻以后,才真切体悟到老师洞若观火的境界。严嵩就是当年没看真切,才落入这般境地。

    所以闲了也有闲的好处,有时候旁观的久了才能有真正深刻的见地。过早涉入其中,被琐事纠缠,往往就不能知其全貌窥见大局的真面目了。

    近来张居正除了研读邸报以外,还给自己找了一件事情做,这才形成了自己这本能纵览财政全局的摘抄笔记。反正自己有足够多的自由时间,所以每逢盐吏、关使、屯马使,各巡按御史还朝,自己就会主动上门拜访。有时候干脆会厚着脸皮,携一壶一榼夜晚到主人家中拜访,向其密询当地的利害厄塞,因革损益,贪廉通阻等详细缘由。回家以后,乘着自己记得清楚,就连夜篝灯细记,直到系统整理成文,这才能安心睡去。

    他对民生社稷留心至此,可见其抱负非同小可。不过在很多人看来,张太岳就是一个超爱扯闲篇好奇心极重的唠嗑狂魔罢了。有不少好事之徒背地里嘲笑他是翰林院包打听,编修中的百晓生。不过他对物议早已经看淡了,所以依旧我行我素做着自己的研究,逐渐加深着自己对于整个天下风土人情、政令利害、财税制度的理解和把握。他如饥似渴的吸收着各类一线见闻,再从中辨析寻找应对改良之策。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张居正经纬社稷的求索之路也概莫能外。

    又伏案用功了许久,张居正这才伸了一个懒腰。一看天色已然不早,今天他还打算去新结交的友人高拱高肃卿府上拜访,所以得提前准备准备了。虽然高拱是个如同王安石一般不拘小节的人,但自己真要是空着手就去了,总归是有些不讲礼数。

    从座师孙承恩那里听到高拱的事迹以后,张居正就起了结交之心。回京以后更是蓄意寻找契机,与这位肃卿兄成功搭上了线。果是一位志同道合的益友,两人倾盖相交相见恨晚,总是有着聊不完的话题。只不过不论是年龄还是资历,张居正总归在生性刚毅强势的高拱面前不自觉就矮了一头。这或许还与出身有关,高拱之所以能养成这么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也与他出身豪门家境优渥有着极大的关系。高家在河南新郑地界,那可是数一数二的簪缨世家。高家连续三代为官,高拱的祖父高魁虽然只是个举人出身,但仕途顺遂,官至正五品工部虞衡司郎中,负责管理全国山泽财利。其父亲高尚贤更是考中进士,官至从四品光禄寺少卿。到了高拱这一代,就更是了不得了。兄弟两进士,其中高拱更是翰林出身。

    父兄皆是高官显宦,自然给了高拱从不看人脸色做事的底气。反观张居正,虽然天赋异禀,但终究是破落军户出身,父亲就是一个科场蹉跎的老秀才,祖父也只是区区一名辽王府的护卫头子。总归是受到了家境的局限,就算后来的眼界再是开阔,做派上难免本能地局促小气了些。

    这种无形的差距,使得张居正不自觉的情况下就被高拱暗暗压制了一头。而且高拱这种恣意果决的赌徒做派,也是张居正所难以企及的。

    高拱可以把自己的前途当成赌注,去押裕王以长子的身份成功登基。赢了自然是一本万利位极人臣,反正就算输了,回老家去也有大把的家产可以继承。所以只需在富家翁与大学士之间做选择,当然他输得起。而张居正就不一样了,这次他告假返乡,其实并不打算这么快就复职回京。

    只是居家读书久了,家中父母亲戚就纷纷替他着急担心起来。老父亲一度声泪俱下恳求他尽快回京去,毕竟张家这么多年来就出了这么一位文曲星,生怕他离开中枢太久以后混不上一个好位置。在亲人的殷殷期盼软硬兼施之下,张居正万般无奈,这才改变了原本的计划,在家待了两年多就跑回翰林院来继续打拼厮混了。

    高拱有坚实的后盾,而他张居正没有。有时候他也羡慕高衙内,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很少瞻前顾后。在别的同僚还在为租房开销发愁之时,人家早已在京中购置了宅邸。家中更是派来了世代追随他高家的老仆熟婢,什么事情都有人给他操心安排的妥妥当当,他只管享受结果就成了。又因为子女稀薄的缘故,花起钱来更是大手大脚。动辄就在酒楼或府中宴请翰林院的友人和同年,前些年常常可以在京中的大酒楼听到店小二高声呼喊着“今晚的宴席由高公子会账”。所以他根本不会在意裕王到底有钱没钱,反正都不如他有钱。

    这些年来龄齿渐长,稍稍收敛了些,但依旧出手阔绰,单在裕王府就随手打赏接济过不少太监婢女,被孟冲这些王府老人视作为最大的财神爷。

    人各有命,对于高拱的无忧无虑敢作敢为,张居正也只有羡慕的份了。高府规模上虽然不大,但所处地段优越,故而张居正从翰林院出发,只需步行两三刻左右就可以抵达,刚好也锻炼锻炼之前案牍劳形的筋骨,还能一并省却雇佣车轿的花销。

    一路思绪飘忽,胡思乱想的张居正,快走到高府跟前,这才一拍脑袋想起自己还没有买好礼物。赶忙又拐回了大街,随手找了一家门脸看上去十分大气的绸缎铺子,就大步而入打算买上些好料子凑数。

    只是刚一进入大略扫了一眼,张居正就不禁皱起了眉头。整个店铺里面死气沉沉,货架之上非但不是琳琅满目,反而只有那区区几种样式。掌柜和伙计都是恹恹的模样,见着客人来了也不打起精神招呼。这种诡异的反差让张居正有些猝不及防,前些年他可是来过这家店铺一次,当时的热闹光景可绝非现在可比,心下难免大为不解,是什么样的磨难让这家旺铺变成了如今这副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模样,就算是当年蒙古人打过来城里也是照常经营。

    怎么反倒是太平光景,百业竟莫名萧条起来?

    不过来都来了,也懒得再找别家,于是就随手挑了几匹纹样不算新颖,但质感还算上乘的绸缎,拿到了柜台前让伙计打包起来。正当准备结账之际,终于按耐不住好奇的张居正还是忍不住开口发问道:“敢问这位老丈,咱们这家铺子可是吃上了麻烦事?前些年小可也曾来过,这才过去了多久,店里竟成了这般境况,可否赐教为何大相径庭如此?

    这掌柜的听完这话眼神古怪的扫了张居正一眼,这才唉声叹气说道:“哎,有苦说不成啊。这年头什么人都活得好,就是老实本分的人活不了。若是咱们商号自己的过失,那还好了,最起码心头不憋屈。但是一向奉公守法却招来官差把咱催逼的走投无路,求告无门,这才叫无妄之灾呢。”

    “敢问老丈何以至此?天子脚下竟还有胥吏敢于公然敲诈勒索不成?这顺天府衙门是干什么吃的!”心下狐疑的张居正不由这般问道。

    掌柜的一听这话就本能地嗤笑了一声说:“顺天府的职责可不是主持公道,这位相公你可曾听过?京中百姓常说顺天府果是衙门中最最明镜高悬的所在,明鉴所有贫富贵贱。让你贫的一定争不过富的,富的一定争不过贵的,贵的一定比不上权势滔天的。如此目光如炬,岂不是纤毫毕现?拥有这般挥手即令青天高出三尺的大神通,只怕是神佛见着了都得辟易,何况我等孱弱愚昧的草民呢?”

    青天不可能白白高出三尺,那么就只有大地被贪官污吏们给刮矮了三尺。听着掌柜贫嘴的揶揄,张居正心下沉重之余也难免被逗笑了。于是随口宽慰了掌柜的几句,让他万勿忧心,就开始打问起事情的原委来。

    原来朝廷这几年财政吃紧的情况下依旧在大兴土木,实在不够花了就打起了京中商户们的主意。通过商役制度,强行指派铺户服行商役,指定铺户承担采买之职。强制商户采买的过程中故意压低报价也就算了,给出的价格往往十不及一,名为买办,实为白取,这种无异于巧取豪夺的做法商户们都认了。只是官府依旧不依不挠,找各种理由拖欠着货款,不还旧债就算了还强迫商户继续为各个衙门进行垫资采办。打着赋役的名目,行明火执仗打劫之实。如此一来,大量商户的资财全都被官府给掠夺殆尽,自然也就无法正常周转经营上架新货了。

    博闻强记的张居正一听掌柜的这番解释,不由更加困惑了,于是出言反驳道:“陛下已明发上谕,诏恤京师铺商,令户部工部出太仓存银尽快结清所欠各项商价银。难道新政出台,对你们商户的局面还没有任何缓解吗?”

    掌柜的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位相公书读多了有些呆气。书生之见就总是以为颁布政令,明文规定就真的能落实解决现有的麻烦了。看到掌柜明显有点不屑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似乎是想当然了。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张居正,说话的语调明显都低了很多,只听他用细如蚊蝇声音的讷讷说道:“总归是有所好转的吧,就算这两年国步维艰,但陛下已有明令,户部和太仓这边也总得给商户们想想办法不是,难道真还有胆大包天的敢于截流贪墨不成?”

    掌柜听了张居正这话,就知道这是一位熟悉典章制度但少了人情历练的清贵老爷。不过京中的翰林们,有这种毛病的却也不在少数。所以也不以为怪,只是长吁短叹的说道:“这位相公你有所不知,国库里确实拨出来了部分银两,用来给我等铺户纾困救急确也是够的。只是京中那么多的商户,被拖急眼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因此谁先谁后这就成了一个大问题,现如今更是有一帮手眼通天的存在,来收购官府给商户开具的欠条。比如工部欠你一千两,那么他们就拿一百多两现银来收你这笔烂账。就算商户明知这些老爷们不安好心,但人家有去衙门领钱的渠道,我等老老实实候着,却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因此也只好饮鸩止渴,贱卖了这笔欠款,好歹还能缓过口气来。本来我家还想观望观望再说,但是本钱紧张成这样,没有门路的话苦等官府结款遥遥无期,也只好随大流贱卖喽。”

    张居正怎么都没有想到,官府里面竟然会有如此胆大包天的刁顽狡诈之徒。很明显是工部户部系统里面的实权派,借着朝廷抚恤铺商的机会,从中上下其手大肆敛财。假设这次朝廷总共拿出三十万两归还给整个京师的铺户,那么最起码有二十五万两落入了这帮蛀虫的手里。商户若不贱卖自己的债权,他们就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蓄意拖延着不给结算偿还。如此一来急于拿回现银的商户,就只能捏着鼻子将自己的债权转卖给这些蛀虫的桩脚了。当然这里面最大的黑手,张居正也大概猜到是谁了。也只有那位工部侍郎严世蕃,才有着玩弄工部户部于股掌之中的能耐。若是没有小阁老从中牵线搭桥,京师各个系统的官僚们想必不会配合的如此默契。

    但知道了又能如何,谁能拿圣眷正隆的严家有办法?戊午三子殷鉴不远,张居正此时深恨自己不是科道言官御史,不然非与他严世蕃拼个鱼死网破不可。只是自己区区一翰林储才,终究师出无名。而且恩师徐阶如今抱病不出韬光养晦,自己也不能擅作主张贸然惹来风雨。难得糊涂装聋作哑说起来容易得很,但真正做起来却是憋屈愤懑至极!

    张居正又旁敲侧击的跟掌柜的多了解了会儿其中细节,果然如他所想,这些到处收购欠条的帮闲,不经意间就透露出他们中有不少人都是鹤山先生严年门下的走狗。这严年是严府的家奴,为人素来桀黠。仗着严嵩父子权势,交通受贿,以致家财万贯。士大夫趋炎附势者纷纷尊称其为鹤山先生,此人颇受严世蕃的器重,故而很多阴私之事都由其经手负责。这次收购商户债权的事情,果然又是他在替严世蕃操办。由此可见严府下人的恣意嚣张,之前区区一个管事严祥,就敢于当面刁难羞辱他张居正。如今更是肆无忌惮,包揽诉讼欺男霸女,对于这些狗奴才来说简直就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

    看到张居正当下冷若冰霜面沉似水的脸色,掌柜的就知道这位老爷虽然有些呆气,但总归是真正在意百姓死活的忧国忧民之士。心下不由生起了几分敬佩之情,随即宽慰着说道:“再怎么说也比之前好太多了,能拿回些现银也就有了继续周转的本钱。官老爷们拿大头的同时替商户们解决了燃眉之急,也算是各有所得。能给平头百姓一条活路,就算是讲良心了,做人可不能贪求太甚,知足常乐嘛。”

    听完这话的张居正脸色依旧没有一丝丝好转,忿忿不平之色溢于言表。掌柜的知道他终究年轻气盛,锐气未失。所以也不再多劝什么,只是自顾自的感慨说:“咱大明一贯就是这样子,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一代不如一代。之前常有人开玩笑说嘉靖家净,家家皆净,不幸算是一语成谶了。如今大家也早习惯了这种人人皆无财用的窘况了,当然这可不是小老儿愤世嫉俗啊,而是有事实为证的。太祖爷洪武年间,吸取了前元弊政的教训。严禁以“和买”为由扰民,即是官府采买不得借机欺压商户,如需采买物资,必须按照市价公平买卖不得拖欠。等到了永乐朝时,官府虽然开始强迫商户将货物卖给公家。但也坚持“佐解纳之不继,抵坐派之原数”的规矩。虽然令商户强制应役,但也相对公正,对商户危害也不算严重。到了成化弘治年间,赋税制度变革,于官于商更是两利。实物买办的商役改为折银征收,官府下令由商户缴纳铺银,然后通过商人为官府采买置办所需物资。如此一来,就算商户有所负担,但化解了铺户押解缴纳实物的麻烦,倒也算是公正得体,故而上下无怨。后来更是对中小商户有所减免,那时的商民无不称颂圣德。但现在呢?放着之前的德政祖制不去遵守,就因为觉着商户有了积余,就开始竭泽而渔增加商役,又拖欠巨额的商价银迟迟不给。士大夫们只知抱怨当下风气不正,远远不如弘治年间。却也不曾想想,当下的法度政令,可赶得上弘治朝的一半?洪武年间再是苛酷,但最起码有规矩可讲。事实上再坏的规矩,也总比没有规矩强。当下除了人情钻营以外,哪里还有公道可言?能有门路请托上人的,皆诡冒投托百方营免。拜不对庙门的自然败家破财,哭天喊地。如此鬼蜮,怎可能容得下一片朗朗乾坤呢?”

    这掌柜明显也是深通商税制度流变的有识之士,从国初至今侃侃而谈,对其间因革损益更是如数家珍。果然三人行必有我师,此番无意间造就的谈话,反而给了张居正极大的启发。诚如斯言,再坏的规矩,也好过彻底没有规矩。别看现在朝堂之上张口闭口都是皇明祖制,但绝大多数也不过是把祖制拿来断章取义用于相互攻讦满足私欲罢了。很少有人能够真正发自内心的尊重维护这些规矩,上至皇帝下至百官,都不过是选择性的利用祖宗法度而已,有利于自己的就拿来渲染强调作为依据。对自己不利的,那就装聋作哑轻轻揭过。如此一来,朝廷法度,祖制家规皆形同虚设。正如孔子所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百姓手足无措,得不到教化匡正,自然世风日下。因此若想要中兴大明,非从头再来兴礼乐、中刑罚,立政纲不可。张居正有如遭到了当头棒喝一般,立地顿悟的他自觉浑身都松快通透了不少。

    只是在旁人看来,张老爷却犹如中邪了一般。呆立当场喃喃自语的同时,对外界的动静彻底不管不顾,彻底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之中。

    掌柜的见张居正迟迟不能回过神来,一幅魔怔了的样子。也只好走上前去,在其面前挥了挥手,试图将其唤醒。只是张居正依旧魂游天外,对掌柜的动作完全不理不睬。掌柜的一见这阵仗,心下不免着急了,只得撸起袖子往手心哈了一口气,试图掌掴打醒这昏头昏脑的书呆子。好在张居正及时醒转过来,一看人家回过神了掌柜的只能讪讪放下了手。恢复正常的张居正却只是向掌柜的深深一揖,还不等他人开口,就随手扔了一两锭碎银,也不等店家找零,立马就火急火燎抱着绸料快步跑出去了。只留下猝不及防的掌柜和伙计面面相觑,在风中凌乱无语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