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中，阴司酒躲在神像后，解开上衣，重新缝合撕裂的伤口。

    九华背对着神像，双膝盘坐，诉说着兄弟们起死回生的诡异之事。

    “也就是说，你明明看到兄弟们被杀，但是……额，嘶嘶……”

    阴司酒似忍不住钢针穿刺的苦痛，一声低喘，打断了自己的话语。

    九华闻言，略微侧了侧头，又提醒自己男女有别，她毕竟不是真和尚，便将头转了回来：“你还好吧，要不我先带你去看大夫。”

    “有仇家正在寻我，还是尽量别露面的好。”

    “所以你才打扮成小和尚？”

    阴司酒并未作答，而是转回了话题：“你的兄弟们确实已经死了，你所看到的，不过是被喇嘛们拿捏的魂魄，又将之依附在残躯之上，做成的活人替身。”

    “死前的事情，他们已经记不清了，所以就顺势想象成，偷东西被喇嘛揍了一顿。但……额……让他们把昨晚的细节都说一遍，定是彼此对不上的。”

    “原来如此。”九华忽又产生了一丝幻想：“既然他们还是他们，那能作为……替身，这样一直存活下去吗？”

    “不行。他们刚死，所以还有八九分人样，时间一长，人性渐渐泯灭，就会彻底沦为吃人的恶鬼。”

    “恶鬼！怎能如此！”

    “……我猜西林寺的那群喇嘛是不希望把事情闹大，所以才布了这个局。过几天，喇嘛们再动些手脚，你的兄弟们要么失踪，要么意外暴毙，或是彼此厮杀而亡，最终做成了无头官司，查无可查。说不定他们还能放出风声，你们得罪了佛陀，才有这般报应，以此愚弄世人，增些香火。”

    九华闻言大怒：“哼！全是些妖僧！”

    “毕竟是仇怨本相嘛……真疼……一丝仇恨不消，一口怨气难出，死也死不消停。他们这一脉仇怨本相，应是传承了诸般亡灵术的，区区借尸还魂，算小手段了。”

    “你一直说什么本相，什么仇怨的，是什么啊？”

    “嗯？你老师没教你吗？”

    有整理衣物的声音传来，须臾，又听到阴司酒继续说：“既然能点化你桀骜本相，你老师少说也是四环仙师了，他难道什么都没与你讲？”

    “我没老师……而且你和那名喇嘛都在说，什么桀骜本相，简直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不会吧！”

    这时阴司酒已经包扎完伤口，穿好衣服，从神像后走了出来。她细细着打量着九华，九华侧身也一脸茫然的望着她，半响，没有一人说话。

    “如果你真没老师……”阴司酒表现的极为惊讶，她扶额道：“等等，你让我理理状况……”

    “对了，昨晚在西林寺初见你的时候，你周身本相浮动，是刚刚入道，开启了本相无疑……难道……真的有那么巧？你气运怎么可能好到这种程度！”

    阴司酒慌慌张张地走近两喇嘛的尸身，拿着象牙小刀将他们的头颅破开，各自取出了一枚寸许大小，圆润但不甚规则的黑石：“你昨晚是不是接触了这种东西？”

    看着黑石，九华的记忆瞬间清晰：“对！那日被困在大缸之内，我身处一群金蝉的围攻之下，有这样一块石头，化成紫光，钻进了我的眉心。这两日异变太多，我竟把这事儿忘了。”

    “天啊。”阴司酒苦笑一声，仰天长叹：“世间本相有成千上万种，你居然能那么巧，遇到符合自己的……”

    她忽然低头，忙向九华确认道：“你出生的时候，是不是有什么天地异象，灵芝满屋，九色霞光之类的……”

    “异象?亡父并未提及过，许是没有。”

    “或者，你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前世记忆？经常做一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梦！有没有？”

    “前世记忆，异界梦想，无从谈起，怎会有这种人?”

    “鬼扯！啊，疼疼疼……”

    阴司酒颇为激动，她一甩手，动作牵拉了伤口，被痛的止住话语。

    歇了片刻，才又说道：“好，我不问了。有些不能为他人知晓的秘密，也是出于无奈。我既不问你，你也不来问我，这样对大家都好。”

    言罢，她也盘膝而坐，与九华面对面，表情戏谑：“我来解释一下吧，你昨晚运气有多好……”

    “我们是修行者，修的是我相，修行者自见本相，斩除杂念，历经九劫加身，才能成仙成圣，乃至十方大道，白日飞升。”

    九华一歪头：“神仙？我还以为你们是练什么妖术的。”

    阴司酒恼道：“什么妖术！是本相！”

    “刚刚入道，是为一环本相，斩灭一环杂念，再渡过阴火小劫，才是二环。一环到三环，入道尚浅，称为贤士，尚有无穷潜力。四环到六环，入道已深，称为仙师，此时才能点化弟子。七环到九环称为圣人，九环圣人斩灭九环杂念之后，再渡过业报天劫，自见本相，才能成就大业圆满。”

    九华插话道：“既然你们最终能修成神仙？可我从没听过有谁白日飞升啊，乱讲吧。”

    “大魏国师——刀骨佛，听过没？”

    “听说是一名佛门的俗家修士，皇帝老儿把他当做神仙，有什么事儿都问他，很有权势。”

    阴司酒郑重说道：“他就是一名九环元辰，在世的圣人，离圆满只有一步之遥。”

    “草原上的风伯和雨师，听过没？”

    “听说是草原部落的共主，萨满教中的两位首领。”

    “风伯是八环长风，雨师是八环行云。”

    阴司酒嘲讽一笑：“看来，只是你凡俗，没有见识。”

    九华无奈的点了点头。

    阴司酒很满意他的表情，摆出一副老师教训弟子的模样，继续说道：

    “本相因人而异，各物不同，乃天生真我。不止人有，草木野兽亦有。本相有成千上万种，具体数目，无人知晓。”

    “正常的入道，是由四环以上的仙师圣人们，游历世间，接触考验，于冥冥之中有所觉察，此人、此物、此兽，他们本相与自己一致。才能点化造就，引其入道，成为一环。”

    闻言，九华大惑：“可我没有老师啊！”

    “对，所以还有一种不正常的入道，就是用这个东西。”

    阴司酒抬起手心的黑石：“吸纳对应自己本相的一环本相石，直接入道。”

    九华沉吟片刻，分析道：“也就是，昨晚我接触了这个石头，那么简单就入道一环了？”

    “简单？！”

    阴司酒被他气到，差点吐出来一口血：“我说了本相有成千上万种，也就有成千上万种本相石。凑巧有一枚桀骜本相石，又凑巧被本相是桀骜的你遇见，还凑巧吸纳了。哎！你说你气运有多好！”

    “气运好？”九华苦笑一声：“若真是气运好，也不会把相交深厚的兄弟们……都害死了……”

    阴司酒看他神情哀伤，便不再戳他的痛处，指着本相石说道：

    “这石头叫做本相石，是已死的修道者残留之本相所化，极为珍贵。”

    “刚才死的那两名喇嘛，一个是一环，一个是两环，本相都是仇怨。这两颗，也就是一环仇怨本相石，和两环仇怨本相石。此物正常的用途，是供修行者接纳，他山之石，引为自身的杂念……”

    “奧，对了。杂念与本相一样，也是因人而异的，每位修行者都隐藏着四种杂念。这是妨碍他们自见真我的蔽障，需要被斩灭清除，借此磨砺本相，提升境界。话说回来……既然你气运那么好，那有没有可能……”

    阴司酒嘴角翘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她从两枚本相石中捡了一个，放在九华手心。

    “咱们做个检验吧，目的是测试你的气运。这是那枚一环仇怨，你试着感受它的内在，看看你的四种杂念里，有没有仇怨。”

    九华本就听得一头雾水，现在托着本相石，更是茫然，问：“如何感受？”

    阴司酒欲言又止，犹疑不定，沉思良久，才道：“就很微妙，无法形容，你照着本心，随意试试。”

    九华凝视向那枚本相石，看向其中未知的黑暗，手心感受着它的重量、触感和温度。

    忽的……

    他似看到了，看到了复仇的烈火，看到了恨意的眼神，看到了难吐的怨气……

    他似看到了许多，又如未见，只是一枚黑石，一枚不甚起眼的石头罢了。

    那幽幽的黑暗，似要将他拉入无尽深渊，陷入种种迷途之内，百般沉沦之中。

    这时，黑石发出一道绚丽的紫芒，化为无形之物，透入了九华的手心。

    一股仇恨与悲怨从九华心底，翻涌而起，只在一瞬间，蒸腾遍布！

    充斥着他的思想！

    扰乱着他的内心！

    扭曲着他的认知！

    改变着他的一切！

    在他行将崩溃的一刹那，这股不可名状的疯狂，烟消云散……

    不！没有散去，是隐匿了！它仍在某处，窥视着自己，自己能感觉的到，却找不见它……

    杂念？

    对，这就是杂念！它……不是我！

    九华冥冥之中，有如此感觉。

    ……

    “果然！”

    见此一幕，阴司酒惊的跳了起来，抓耳挠腮，似不甘，似不满，似不可置信。

    “我说什么了！你的运势绝对有问题！”

    “本相有成千上万种，杂念也有成千上万种，但一个人就仅有四种！”

    “大海捞针！沙里淘金！何其辛苦！”

    “你居然真的有一种杂念，是仇怨！”

    “我从京城到了铁州，又从铁州沿着海岸南下，一路游历，顶着仇家的追杀，这么努力去找！耗尽心力，遍寻不着，你的却自己送上门来！老天爷，**你娘，你不讲道理啊！”

    “怎么就能刚好，让你遇见两个本相是仇怨的喇嘛，他们还双双死在你面前，甚至一人一环，一人两环，就似有人给你安排好了似的，让他们当你修行路上的垫脚石！”

    “对了！西林寺还有个三环的，你这通往四环仙师的大路，已经有眉目了……啊……伤口好疼……真让人不爽！”

    阴司酒抚着伤口，抱头下蹲，仿佛受到了无穷的打击，斗志消退，道心都不稳了。

    看着她这般模样，九华不知如何是好，想伸手去抚她，略作安慰。手伸出去了，又念及她虽年幼，毕竟是个女身，此举多有失礼，又赶紧把手缩了回来。

    她刚才这般讲述，对自己实是大有裨益。两人非亲非故，她原是不必说的，但她还是说了。如此，她便是自己的恩人，即使四下并无六耳，举止也要小心留意，不可有冒犯之处。

    如此，九华更不知如何是好了，想着出言将话题叉开：“那啥……阴姑娘！”

    “你说一个人的杂念有四种，那另外三种如何探明？就这样找来本相石，一个个试吗？”

    阴司酒仍保持抱头蹲伏的状态，声音低沉落寞：“正常来说，你老师点化你的时候，就能觉察到，蔽障你本相的四种杂念分别是什么。你老师若心善，问一问，也就告诉你了。”

    “不过你是自己吸纳了本相石，才成的一环，所以也就没人知道，你的杂念都是些什么……那些喇嘛的师门，不全都是仇怨本相吗？逮住不放，将他师父、师祖，满门大小，统统诛灭，你的本相石也就收集的七七八八了。”

    “这就是为什么群仙避世，圣人不出，你也不曾听闻本相的道理。一个十环圆满，要踩着多少修行者的尸体，才能爬上去啊。”

    “如刀骨佛、风伯、雨师还有我仇家……那般的强者，纵是靠着修行，增长了不少寿元，也担心有朝一日，仙缘耗尽，或是身死道消，或是只能飞升而去。留下的徒子徒孙，被人满门诛灭。所以行事都遮遮掩掩，仅以道号化名于世，事迹流传于口耳之间，只有最亲近者才知晓他们的真实身份，具体长相，师门又安置在哪里。”

    “你今后行事也要小心，做事记得遮掩起相貌。顺便也起个道号吧，别把真名露出来了，会给你的亲近之人招祸。”

    “至于你其他的杂念……呵呵，就一个个试吧，反正身具这般气运，肯定也不麻烦。”

    “能说的我都告诉你了，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你走吧。”

    九华见着阴司酒，虽消沉落寞，却还是悉心为自己讲解清楚，心中大为感动。

    “要不这样，阴姑娘，你的杂念是什么？我报完仇，帮你去寻。”

    “咦？对呀！还能这样！”

    阴司酒猛地站起身来，结果又牵动伤口，痛哼一声，却难掩激动。

    “锦鲤啊，不是……九华，这个样子！”

    “我帮你报仇，你帮我寻找所要的本相石，咱们互惠互利！反正你气运好，一定极为顺利！”

    九华一皱眉头：“可，西林寺那群喇嘛应该很强，而且不知道厉害的还有多少，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就这样愉快的决定了！”

    阴司酒伸出手来，四指并拢，拇指张开，停在九华身前：“合作愉快！”

    九华愣在原地，不知道阴司酒这般举动是何种意思。

    阴司酒停了片刻，意识到不对，连忙收手，抱拳行礼：“九哥，今后多多照顾！”

    九华连忙回拜：“不敢，是你教了我这么多，叫我九华就好。”

    阴司酒拉过九华，附耳说道：“我的杂念，分别是贪婪，暴食，懒惰和情欲，记清楚，莫忘了。”

    说完，她轻转芳步，闪在一旁：“你若再得着本相石，将之放在手心，似刚才那般感受，就能知晓它的本真。对了，还有……”

    阴司酒弯腰捡起，不知何时掉落在地的二环仇怨本相石，交在九华掌心。

    “这可是你晋升之资，收好，莫遗落了。”

    “奧。”

    九华略微低头，将本相石收入怀中暗袋。

    他没看到的那刻，阴司酒的嘴角闪过一丝阴谋得逞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