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章:睡完午觉都是恍若隔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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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培睁开眼睛,淡淡的灯火洒在屋顶的椽子上。
恍若隔世的安宁在空气里飘荡,灯油的味道拌着粥菜的香气。
他颤抖着坐起身来,徐慎靠坐在桌边看着书,恍惚之中,竟与他们在辽东县狱里值夜时的样子一模一样,只是他穿着深红色的飞云袍,而不是那身土灰色的狱卒制服,面容也清癯了,留起了淡淡的两撇小胡子,看起来深沉了不少。
“你醒了。”徐慎抬起头,平静地对他笑着说:“睡了整整十二个时辰,给你留了吃的。”
高培看到了那碗粥,米粒在灯火里莹莹的,他嘴里似乎能感觉到米香迸发的味道,但他却并不饿,这让他感到奇怪。
徐慎没有来扶他,而是示意他自己走。
这让高培更相信,此时不是梦境,徐慎向来给人一种君子般的疏离感,他的热心和善意都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他却从不会帮人把事情做完,总会留下那么一两步让受助者自己来做。
这种舒服的别扭,也更加确定了眼前一切的真实性。
但高培并没有去吃,只是坐起身环顾四周,颤声问道:“这是哪里?丁完呢?”
许久没有说话,他的声音哑得像是金属在摩擦,吓了徐慎一跳,也吓了他自己一跳,两个人对了一眼,都笑了起来。
“你应该有很多问题,我一个个跟你细细讲来。”徐慎坚持让高培坐到桌边:“还是得吃点,折腾半个月,怕是好久没吃上一顿正经饭了,你边吃,我边说。”
高培依言走过去坐了下来,他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虚弱,应该说,状态比想象中还要好,根本不像是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他端起碗碗筷吃了一口,粥和小菜都很好吃,是他在辽东绝对吃不到的精致东西,但他却没有什么兴趣,味同嚼蜡。
“我先回答你刚刚的问题。”徐慎倒了一杯茶,“这里是重器台,镇云司的官邸。丁完在旁边的别院里,他比你惨,被送去廷尉那边,已经用过刑了,还在昏迷。叶阑珊……也就是刚刚给你施针药的医生,去救治他了,只要叶阑珊出手,就绝不可能有事,她是天都最好的大夫。”
高培听到这样的回答,缓缓点头放下心来,他心底太多疑问,反倒不知怎么问,迎着徐慎耐心而鼓励的眼神,他意识到徐慎是想让自己来组合所有的碎片,于是定了定神,继续问:“你是镇云卫?”
徐慎露出了一个明显的苦笑:“没错,我曾经是镇云司专管斩荒的奉天使……现在又是了。”
高培把这句话放嘴里慢慢含化了,加上徐慎平素淡泊安静的性格,省却了好几个问题。“所以是你把我们救出来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徐慎定了定,没有正面回答,“让我先从辽东那晚开始说起吧,那个吐火的老者……你应该记得,他死了以后化作飞头蛮,那是一种只知道报复的祟鬼,它要去扑咬杀死他的丁完,你帮他挡了一下,染了荒毒,加上本就受了重伤,于是晕了过去。”
高培点头,这段他还是依稀记得的。
“随后,接管辽东城的是崇云关的卫北苦军,其实那些劫狱的人全都是崇云关的驻兵,这件事你后面可以去找桓执了解……他们把我们抓了起来,准备就地处决,但是当时进行三司会审的官员里有镇云司天璇卫的卫丞虞丰,他认出了我,他拼死纵横,于是我们被送来天都受审。”
“张智是为天都门阀敛财的工具,而我们是本案的重要证人,所以那些门阀并没有打算放过我们。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被分开关押,你被送去了北大营,丁完送去了廷尉府,我则是被到了镇云司这边。”
“为什么你会被送到镇云司?”高培的疑问很直接,他看出来镇云司的立场是在门阀的另一边。
“因为我其实是扶风县庆云岭徐氏的子弟。”徐慎无奈的说:“当时你重伤,丁完脾气暴躁,都吃了不少苦头,我没办法,只能找家里帮忙,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他们答应了,并全力帮我运作……这是另外的事,以后细说。”
徐慎又将当时北大营地面上的事情跟高培讲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这群被称为破军校尉的镇云卫居然能做到这么恐怖的事情,听起来像是神话故事,但鉴于自己正好好的躺在这里,他也不得不信。他也知道了桓执是镇云司派到北大营的卧底,难怪他当时信誓旦旦,说能把自己带出去。
看着出神的高培,徐慎伸手抓了抓他的肩膀,低声感叹:“现在平安了。”
“接下来怎么办?”高培问徐慎,这辽东他们怕是回不去了,听徐慎所说,他们现在是开罪了幽州崇云关的卫北苦军,还有天都一众门阀,哪个都是不得了的东西。
“你待在天都。”徐慎很笃定的说:“卧虎公会安排你。”
高培讶异:“什么?”
“按照他原本的想法,他希望我们几个能成为这个案子里的证人……”徐慎说:“大汉的军队需要整顿,除了天都北大营之外,幽州崇云关驻军和并州推云关的驻军都在目标里,如果我们能作证,朝廷就有由头收拾他们了。”
“这是应当的!”高培答应了。
“但是计划有变。”徐慎摇头:“昨晚,大汉丞相秦肃来找卧虎公,他希望镇云司对军方的整顿,短期内止于北大营。”
“这是什么缘故?”高培不解,在他的理解中,有罪恶,就应该清除。
徐慎沉默了一下才摇头道:“我大概有一个猜测,事关北原的金帐汗国,不好乱说。卧虎公也没有完全答应,他说军队的事情他可以暂时打住,但是赵斐成为荒术士的事情,他是要查到底的。”
高培叹了口气,这事情他也不知道怎么说,于是又说回自己:“无妨,天都这么大,我总能找到活命的法子。”
徐慎笑了笑:“卧虎公说,把你跟丁完召进镇云卫。”
高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他觉得自己听错了,徐慎又重复了一遍,他才确定这是真的,不可置信的问:“我……应该接受吗?”
“你要是问我,那就是一定要留下。我有种感觉,卧虎公很看重你。”徐慎沉声道:“虽不知缘由,但这总归是机会。而且还有一件事,你身上的荒毒是大麻烦,卧虎公也答应我,会帮你想办法。”
“更何况……”徐慎伸出手捏住高培的肩膀,盯着高培的眼睛:“你父亲确实死在辽东县狱里了。”
高培确实听到了这句话,他很久没有反应,像是落雷之后的安静。
这是他一直不愿意去想的事情,他下意识的忘记这件事,以为这样就可以不用面对。
徐慎没有给高培太多痛苦的机会,用力捏了捏高培的肩膀,继续说:“只有在镇云司,你才有机会去接触、调查这个案子,只有镇云司,才能给你这个……机会。”
许久之后,高培才开口问徐慎:“那你呢?你也会在镇云司么?”
“当然。”徐慎笑了笑,“不过我马上要出发,去一趟北原。”
“去北原?”
“有项极为重要的秘密任务,只有我去办,各方才能放心。”
“要去多久?”
“最快……也得一两年吧。”徐慎挥挥手,嘴角扯了扯。
高培太懂徐慎了,这是他表示无奈的表情。强烈的歉疚在他心底升起,自己最开始那个问题,徐慎回答的“又”,终于彻底在他嘴里化开了:徐慎本来就是不想在这个地方待着,才跑去了辽东,甘愿当一个狱卒,但是为了自己跟丁完,他又不得不把自己卷回来。
无论是重新穿上这件飞云袍,还是去北原的秘密任务,可能还有很多高培所不知道的事情,都是徐慎所付出的代价。
“都怪我……”高培低下了头,躲开徐慎的眼神,他觉得自己不配享受眼下的安宁和桌上的饭菜,乃至是这条命,他不配。
“怪你作甚?”
“我如果那时候……把钥匙交出来,可能结果会不一样。”
“放你妈的屁。”徐慎学着丁完骂人:“当时谁放了张智谁是王八蛋好吧?而且我们就算放了人,那些家伙会放过我们么?”
徐慎说的都对,但是高培还是缓不过来,加上他心底再也压不住父亲最后的画面,实在没有办法同时处理两件无法接受的事,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愚蠢的耿直。
如果那时候自己愿意放走张智,如果那时候自己也愿意把父亲放出来呢?
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正发愣,徐慎突然坐直了,片刻后,门外传来敲门声。
“高兄徐兄,你们哥俩聊好没?时辰快到了!”赫然是桓执欠兮兮的声音:“我已经跟卧虎公那边说两次你跑肚了,真他娘的拖不下去了!”
“什么时辰快到了?”高培不明就里。
“我要出发了。”徐慎认真地说:“去北原。”
“这么急?”
“是军国大事,能给我缓一天等你醒来,已经是陛下开恩了。”徐慎嘱咐:“辽东县狱里的一些事,我让桓执找给你,他这次把你带出来,完成了卧虎公的考验,转正成了天权卫的卫丞,那是司里负责情报的部门,这人信的过,他整理出来的东西你可以看看。”
在高培混乱的思绪中,徐慎打开了门,一身白衣的桓执站在门外靠着廊柱,一手攥着一个小小的茶壶,一手拿着把折扇,在后半夜的漫天鬼雨里不知扇个什么劲儿。
“二位爷终于完事儿了,我这苦苦熬了半宿,人都憔悴了。”桓执出了口大气:“宫里的几个黄门在外面死等,估计是给陛下演苦情戏演惯了,雨都不进来躲,这春雨多滋润啊,淋一淋,割掉的部分都发芽长回来了。”
“不要这么毒嘴,黄门都是可怜人。”徐慎根本招架不住桓执的胡扯八道,转过头跟高培嘱咐:“切记,你一定要在司里放安顿好,这样我才能放心去北原,等我回来,咱们兄弟有大事要办。”
高培木木的点头,旁边的桓执也帮腔:“徐兄只管安心去,高兄在牢里跟咱生死与共了一番,他的事儿,就是咱的事儿。”
“你这话怎么说的那么怪呢?”徐慎皱眉:“跟托孤一样。”
“害,咱这是正经话!”桓执咂么了一下嘴:“跟黄门郎说了几轮话,我都开始自称咱了,还是少跟那些人打交道为好。”
疯狂的太阳在灰色的天穹上爬行,此时正是落日,最强烈的夕照里,暗含无法抗衡日升月落自然规律的怨毒,阳光聚成一支一支横亘天穹的摆动触手,细细看去,每一束光中都挤满了大小不一的目光,仿佛苍穹裂开,世外的邪物从其中窥视,又或是什么东西的卵。
下方的云层在死寂的夕照下片片皲裂,铁灰色的云上浮现红肿般的晒伤,死皮一样翘起,干燥的灰烬在其中飞散,连绵的云层蠕动着想要弥补,但却无能为力。
但也就在云层即将被撕碎的前一刻,那疯狂太阳突然像是被什么扯住一样,带着不可闻的惊心嘶吼,猛地落入了地平线的另一端,而这,绝不是太阳应该落下的方位。
万物皆黑,云层趁机缓和自己的痛楚。
但是没过多久,也就是云层刚好修复自己的那一刻,响彻大地的喑哑噪音从不知何处升起,像是极重的东西压在摇摇欲坠的木楼上,或是一轮磨盘滑过光滑的天穹。
一轮永不变化的巨大圆月从天边旋转着,一段段爬上天穹,月色蜡黄暗淡,它靠得很近,像是要砸在大地上,以至于可以清晰见到月面上的大片暗色斑纹,全都是密密麻麻的腐溃伤口,仿佛最恐怖的麻风病人身躯上,经年不愈的褥疮和挠破的腐烂水泡。
伤口的四周,聚集着随着这腐败月亮旋转而横流的脓液,在蜡黄的月面上形成如紫黄的血管状纹路,若是细细看去,还有很多蠕虫或是蚊蝇样的东西在那些腐溃伤口附近徘徊盘旋。
而在浑黄月光照耀下,云层朝着天穹的一面也出现了异变,表面冒出了无穷无尽如同脓包般的细小痘状鼓起,随后破裂,迸发出浑浊的粘稠液体,数量多到让这片云看起来像是在沸腾。
云层之下,死寂的原野上,有一座被群山环绕的四方高台,台上还有一个残缺的建筑物。
高台接天,超越了凡间任何一个建筑,其表面显现出被剧烈的火焚烧过的痕迹,融化的材质像是烧伤患者身上的疮疤一样狰狞丑陋,这奇诡的造型和惊人的高度,显出了一种扭曲而僭越的气质,没人知道这东西是怎么建起来的,又是怎么会存在于这样一个诡异的地方。
这座高台的四周,层叠的荒气弥漫,似乎是笼罩山体的云,又像是这高台本身呼出的雾气。
一个身穿麻衣的少年正站在被焚毁的建筑物顶端,四周满是扭曲的青铜长条,它们本应该是木质建筑物的支撑,但是此时却诡异的四散,像是被马蹄弄乱的麦草,形成了一片青铜的枝丫。
少年站在建筑物的边缘,观测天上的云层,脸上刻着了深深地担忧。
另有一人从建筑中显出身形,他穿着极华贵的方士长袍,背后黑底上繁复的金线中,似乎绣着“化龙生”三个大字,他脸上带着一个古怪的鎏金青铜面具,极宽的嘴露出拉到耳角的笑容,阔鼻大耳,头顶上一对鹿角在头顶虬结,宛如荆棘的皇冠,最诡异的是那双眼睛,双瞳长长伸出如蟹眼,似乎渴求着看到什么极远的东西。
“老师。”那少年转身行礼,随后急切地说:“老师,垂天之云有异动。”
化龙生愣了一下,抬头看去,沉吟道:“垂天之云的力量不对……它缺失了。”
“这是什么情况?”少年不解,他的口音有一点奇怪,口齿不甚清晰。
看着自己青涩的学生,化龙生摸着他的背说道:“王乔,这就像是一块饼,被人吃了一口,一件衣服,里面的经纬线被人抽走,自然就不圆满了。”
王乔摇摇头,疑惑道:“老师,学生在这归墟里住了二十有二载,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竟有这么长时间了。”化龙生感叹,他沉吟了很久,然后问王乔:“你可想出去看看?”
王乔的眼睛不可抑制的发出了光,毫不犹豫的说:“想!”
化龙生问完这个问题一直在观察王乔,他满意的点了点头:“那为师来安排。”
“不过方才,你但凡有半点迟疑,或是如外面的人那样假装惶恐,我都不会让你出去。”
“为什么?”
“因为这说明你还没学到家。”化龙生解释:“修习荒术,最重要的就是魂壳合一,如果你的是想出去的,但是你却说听我安排,那你的躯壳就背叛了你的魂魄,养成了这样的想法,荒术就沦落为了一门术法。”
“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王乔不解。
化龙生哈哈大笑,四周的荒气都随着他震荡了起来。“傻孩子,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等你出去看看这人间,你自然就知道答案了……但凡人间的疾苦,都是魂壳不一而来的啊!”
王乔并不理解自己老师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老师既然说了出去就有答案,那么他就不着急了,但他心里还有一个疑问:“那么老师,为什么现在要我出去?”
化龙生指了指天:“这归墟之中凶险万分,只有垂天之云能保我们平安,现在它出了问题,若是撑不住,让你就看到云层之上的东西,那就万劫不复了。”
“云层之上是什么?”王乔接着问,“我只能看到日月交替时的晦明变化,日出我就醒来,月出我就去睡觉。”
“那不是日月……”化龙生缓缓道:“那是疯狂太阳,和腐败太阴,是东陆某位神明,最不愿意被人所看到的疯狂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