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影之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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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死之诗(其一)

    时间是一种并不公平的东西:它在无上的极乐中总是稍纵即逝,而在彻骨的痛楚里却又显得如此漫长。

    贝操的,刚刚发生了什么,到底过去了多久?

    万殊在半梦半醒间回忆起之前发生过的事情:当摩玛婆婆说出决定,让他今晚留在修道院内留宿之后,阿斯特莉亚很快为他腾出了一间单独的客房。

    修女动作利落,在不久前将整间屋子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而她刚一离开,万殊便强撑着马上反锁房门——那是他能控制住的最后一个动作——不到半秒便向后重重摔倒在地。

    失去意识的时间或许只有短短几秒,也可能是十几分钟。

    幸好没被他们发现,万殊不无自嘲地想,不然他们可能更要担心瓦尔格娜的身体状态了。

    他清楚地知道,这就是动用摧刃的后遗症:它来得猛烈,狂暴,一如万殊曾掌控在手中,为敌人们带来毁灭的力量。

    不,死之诗不是一种赐福,不是一场纵情狂欢的宴席,更不是一份可以肆无忌惮地享用的礼物。

    他紧紧咬着牙关,任凭闪电般的刺痛一波一波地涌出心脏,爬上背脊,浸透四肢。

    难以名状的灼热痉挛从脚趾瞬间蔓延到颧骨,这让万殊几乎以为自己的眼珠正被串在炭火上炙烤。他紧闭双眼,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滴落,鼻孔呼出沉重的气息。干得漂亮,这只能算得上是餐前甜品,但我已经等不及要尝尝主食了。万殊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徒劳地吞咽着口水,嗓子干得像是刚被人灌进一把沙子。

    多年以来,万殊一直同死之诗做着缠斗,两个意志在日夜不休地争夺着这具身体的主导权。夺去他人的性命,并以此令自己变得更强——这样的能力是多么便利,又是多么令人眼红!在这世界上,唯一能够改变一个人命运的只有超出规格的力量,能够令宿主飞速成长的死之诗有着几乎没人能够抵抗的诱惑。

    但靠这种方法变强的人又与孽祟有何差别,这样投机取巧的人生又有何意义?

    万殊勉强翻过身,用力撕扯下外套,站起又摔倒在地毯上,内里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湿。

    我答应过的。他在脑海里第一万次重复这句话,右手用力捂住嘴巴,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差点发出一声凄厉的呻吟。我答应过他!

    我会变强,变得更强;我将拥有并支配超越一切净界武士和孽祟的力量——但那力量只能来源于我自己,来源于这具受尽折磨的身体,来源于此时此地这个正在思考的心灵。

    漆黑的字符不受控制地陆续浮现在万殊的身体表面,每一处白色裂纹都代表着一处致命伤。这其中有的是来自于他过去面对过的敌人,而更多的是来自于他自己。

    什么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万殊在撕扯下衬衫的时候第一万零一遍自问。

    如果有人会为了消耗掉死之诗收集的能量而自愿承受致命的伤害,只为了让它将能量用于治疗而非增强自身,那这个人要么是个疯子,要么是个傻子。他舔了舔嘴唇,向着自己的目标爬去。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个人又疯又傻。

    行囊离得太远,先前准备的药丸是用不上了。这间屋子不大,虽然家具简陋,但胜在齐全。万殊颤抖地抓住床脚板,将自己扭曲痉挛的身体向前拉去,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把床头柜上的木制座钟给撞了下来。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用拇指摁碎座钟上的玻璃罩,费力地掰下黄铜制的指针。一切都是手段。

    死之诗的字符在他的眼前狂舞,活像一群因为看见主人拿起狗绳而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出门外的猎犬。虽然万殊已经拼尽全力在束缚它们,但这股力量态度坚决而又异常强大,无疑正在慢慢脱离他的掌控。

    这可不行。万殊喘着粗气,额角暴起青筋。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手中的尖锐指针。这样可不行。

    一、二……

    三。万殊反手将指针重重插进自己的喉咙里。

    即使已经有所准备,他还是因为这股痛楚猛地颤抖了一下。我以前从没想过,居然会有需要用一根他妈的分针来给自己割喉的一天。万殊摸索着脖子上不规则的伤口,嘴角轻轻抽动,差点因为这个念头笑了出来。

    死之诗抵抗的力道稍稍减弱,它们似乎发现了主人的异样,但绝大多数的猎犬仍在外界的诱惑和回头的需要中摇摆不定。这些字符正在躁动不安,我知道,亲爱的。这意味着我做的还不够。

    万殊猛烈地吸了一口气,将手指深深插进那枚黄铜分针撕开的伤口里,在自己来得及反悔之前将里面可以抓住的东西全都翻了出来。

    之前那句评价说得对:我简直又疯又傻,无可救药。

    激烈的痛苦令他像垂死的鱼一般在地板上重重弹了几下。

    死之诗的漆黑字符们在刹那间达成一致,变更了方向,向着他的身体狂奔而来。先前一直顽强抵抗的力量在此时减弱到可以忽略不计,黑色的光华流动着涌向万殊,而那些字符也在这个过程中渐渐变小,这是因为它们正在使用一部分力量抵抗死亡。

    当那些暗淡的字符重新归于原位,一一平息下来之后,万殊的脖子左侧多出了一道中等大小的苍白裂纹。

    这就是万殊处理死之诗的方式:作为一位侍锋者,他不可避免地需要夺走他人的性命,而死之诗会自动从他人的死亡中汲取能量。这能量能够令万殊变得更加强大,却也会在最后将他转化为孽祟。

    但是,在令万殊成长之前,它更优先的规则是阻止万殊死亡,因此只要在这部分能量被转换成他的力量之前,万殊主动令自己承受致命的伤害,他就能够提前消耗掉这部分能量,延缓最终被转化为孽祟的进度。

    我的处理方法本来不该有问题的。激烈的痛苦正在离万殊远去,他清楚这只是正餐前短暂的休憩。汗水从他的脸颊上,鼻梁上滴下,流到地毯上。他深深吸了好几口气,虚弱地倚着床脚,尝试坐起身子来。那些手下败将如果还记得我,他们一定会笑掉大牙。

    事实上,万殊先前的判断并无差错,他所选定的处理方法同样如此,但他却漏算了一点:如果死之诗能够这么容易便被蒙蔽过去,那么它也不配成为这样一个令所有孽祟都为之疯狂的诅咒。

    即便万殊靠着连续不断的自杀将那些从死者身上夺取的力量又消耗殆尽,但光是用这具身体储存死亡的能量便足以令死之诗发挥其效用:它本身就在缓慢地消化这股力量,用其潜移默化地改造着万殊的身体,使其逐步向着孽祟的方向转变。

    对孽祟们而言,这样的能力能够让它们随时随地都被动地接受死之诗的洗礼,而不需要付出任何努力便可以变强,无怪只要死之诗的气息泄露出去,附近区域内的孽祟都会如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般蜂拥而至。

    等到万殊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在这种日子里度过了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