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后。

    兰道夫看着万殊，嘴唇微动几下，似乎是想要说什么话，又把它给咽了回去。

    背着自己行囊的万殊侧过头看向他：“怎么了？有话直说。”

    同样背着行囊的兰道夫伸手指了指他们身后的那间小屋，犹豫着开了口：“万殊先生……不，大人，我们真的是今天就要出发吗？”

    虽然万殊并没有要求，只是简单让对方直呼自己的名字就好，但兰道夫似乎对称呼这种事情非常看重。

    经过一天的相处下来，万殊发现自己在这一点上实在拗不过对方，于是干脆也就由得他去了。

    此时，万殊的樵夫小屋门窗紧闭，甚至已经锁上了大门，日常里会用到的东西已经都放在了背上的行囊里。在小屋正面的木墙上，一张写着“暂时外出”四个大字的白纸被牢牢粘在高处，保证任何来到这里的人第一眼就能看到它。

    “当然了，不然呢？”

    听到兰道夫的问题之后，这回倒是万殊露出了奇怪之色：“瓦尔格娜现在还因为诅咒的缘故正在受苦吧，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是这样没错，但我没料到你居然直接让我带路去找她。”

    兰道夫看起来似乎还不太相信这是真的，苦笑道：“我之前尝试过那么多次，找过那么多人，他们不是推诿就是顾左右而言他，甚至有的其实只是想利用我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最后一句话的声音也变得极轻，似乎是因为他也不想承认自己竟做过这种事情：“——尤其我在和你第一次碰面的时候，我还用摧刃威胁过你。”

    万殊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屋，面色平淡地整理整理外套，避免放在内侧的小刀硌着自己，随即转身面向通往山下的小路：“这不算什么，兰道夫，你是为了你的女儿，而且我也没什么事。如果是为了保护家人的话，任何人都有可能会做出过火的事情，这只能算是人之常情。”

    “可是……”

    眼见兰道夫还想再说些什么，万殊轻轻摇头，伸手示意他就此打住：“既然我们都没有什么事，不如就让之前的事情过去吧。比起在这里闲扯，我更想知道的是，瓦尔格娜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句话着实有点伤人，但兰道夫脸上的阴霾似乎也因为这句话而消散了一点。

    他“呼——”地长出一口气，抬手用力拍拍自己的脸，一马当先地向着下山的小路走去，一边答道：“好的，那就照你说的办，大人。瓦尔格娜现在在岩涧镇，我拜托修道院的一个朋友帮忙看顾她几天。”

    岩涧镇距离这里并不算远，即使只是用常人的速度从这里一路走过去，或许也花不了一个白天的时间。然而，引起万殊注意的其实是兰道夫话中的另一个词。

    “修道院？”大光明宫的驻点通常都叫做启明殿，所以应该不会是和国教相关的人。但为了保险起见，万殊还是追问了一句：“你指的是大光明宫吗？”

    “那倒不是，”兰道夫摇了摇头，“只是另一家信众寥寥的小型教派罢了。与其说是修道院，倒不如说是……”

    眼见万殊用疑问的表情看向他，兰道夫似乎是自觉失言，连忙补救道：“抱歉，这种话由我来说似乎不太好，毕竟蒙受他们的照顾。我只能说，那里看起来其实并不像我们印象中的那种修道院。至于具体是什么样子，等您到了那边之后自然就会明白的。”

    万殊挑了挑眉头，也就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两人都不是爱说话的性子，就这样安静地行走在贝兰提亚北方的无名之地之间。在临近黄昏的时候，他们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终点，岩涧镇。

    相对于处在交通要道附近的白石镇而言，这里看起来稍欠发达，但整体而言仍旧是一个安宁朴素的小镇。

    小修道院座落在岩涧镇的东南角，这里是镇上绝大多数人口所居住的地方。和两人刚刚经过的乡间狭窄的土路相比，这里铺着鹅卵石的路面显得更为宽敞，走起来也更不吃力。

    道路两旁都是用砖石和橡木建成的两层房屋，有的更高，市集中的小摊和商铺林立，居民们一大早在各自的窗前晾晒着的五颜六色的布匹，此时也正陆续被楼上窗口中的女人和孩子们收回，窗口上挂着的植物和鲜花也在他们的活动中轻轻来回晃荡。

    万殊吸了吸鼻子，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这让他的肚子轻微咕噜了两声，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快有一天的时间没能正经吃过一顿饭了。

    万殊看向兰道夫：“你之前在这里待过多久？”

    兰道夫有些困惑地皱起眉头，把背着的行囊换了个肩膀：“也就半个来月，大人。怎么了？”

    “那你一定知道哪家店的味道比较好了。”万殊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条街道——那里正传来袅袅炊烟和烤肉的香气——示意兰道夫去那里买点吃的回来。一边说着，他一边对兰道夫扔出一枚银币。“把它用完，给我俩，修道院的修士修女们，还有瓦尔格娜都带上一份。”

    兰道夫接住手中的这枚银币，几乎像是觉得烫手，马上就要把它抛回给万殊：“大人，我不能……”

    万殊平静地看向他：“我记得你之前承诺过这几天会任我差遣，兰道夫。这点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如果你真的想给我少添点麻烦，就尽快照我说的去做，因为我现在已经够饿的了。”

    兰道夫的脸上显出为难之色，但他还是迅速施了一礼，向隔壁那条街道跑了过去。

    又过了一会儿，他捧着几大只香气扑鼻的木盒和热气腾腾的羊肚袋跑了回来。

    “大人，店家还专门帮我们准备了这几只木盒！”或许是因为晚饭近在眼前的缘故，兰道夫的面色显得红润无比，语调也不自觉升高了，“我们可以抄近道过去，小修道院已经离得不远了！”

    正如兰道夫所说，两人往前走了不远，在一条稍微僻静一些的小巷尽头找到了一处院子。眼见兰道夫在那座斑驳的红色木门前停下，万殊在用眼神确认后径自上前两步，轻轻叩响大门，没人应答。

    风吹过院内梧桐树的枝叶，哗啦啦作响，他站在原地静静听了一会儿，然后又敲了三声。

    “呀啊啊啊！”

    门内突然传来一阵孩童的惨叫。

    为什么会有孩子的声音，这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万殊眼神一冷，正要用力撞开这扇并不厚实的大门，那声惨叫又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为什么那声音又突然消失了？在万殊愣神之际，门内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脚步声。

    木门向内拉开，一位年轻俏丽的修女站在门内，她的脸上挂着抱歉的笑容：“不好意思，正在给孩子们准备晚饭，所以来得有些慢了。请问您二位是……”

    借着夕阳的余晖，修女仔细分辨起面前两人的样貌，她的目光率先放在大包小包的兰道夫身上：在看到他这一身熟悉的装束的时候，她先是一愣，似乎像是不可置信般地用双手捂住了嘴，惊喜地叫出了声：“兰道夫叔叔，你终于回来了！”

    兰道夫从面前垒得高高的木盒和羊肚袋后探出脑袋，脸上绽出笑容：“是的，阿斯特莉亚修女，我回来了。”

    阿斯特莉亚修女的视线下意识地转向万殊，在他的脸上一触即收，白皙的脸颊上飞起两抹隐蔽的红晕。接着，她转向兰道夫，轻声询问道：“那么，请问一下这位是……？”

    兰道夫向阿斯特莉亚介绍道：“这位先生叫做万殊，是我的朋友，这次是请他过来帮忙看看瓦尔格娜的。”

    万殊对她点点头。阿斯特莉亚的声音是如此悦耳动听，几乎在他的内心奇怪地搅起涟漪。

    “很高兴见到你，阿斯特莉亚修女。”

    听到瓦尔格娜的名字，阿斯特莉亚的脸上显出一闪而逝的担忧，但她很快掩饰起这一点，继续在脸上挂起灿烂的笑容，领着两人向院内走去。

    “也很高兴见到你，万殊先生！小瓦尔格娜现在的状态还不错，正和大家一起准备吃晚饭呢。啊，话说起来，你们是不是还没有吃过晚饭？如果不介意的话，要不要一起？”

    终于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兰道夫此时也显得放松了许多。他轻轻颠了两下手中捧着的一大堆东西，笑道：“当然，我们也带了不少吃的回来，正好让大家都一起尝尝！这可都是万殊——”

    “——都是我之前听其他朋友推荐的。因为听他们说味道还不错的缘故，就和兰道夫提了一下，”万殊接过话头，看了兰道夫一眼，继续说道，“他想着也有一段时间没回来了，于是就干脆买一些带回来给大家尝尝。”

    他故意放慢了点步伐，兰道夫也很快意识到这点，不动声色地向后稍微退了一点。接着，万殊把声音压得极低：“这些东西都是你掏钱买的，所以别把这种功劳揽在我身上……这只会引起不必要的关注。”

    兰道夫低声回应，眼中闪过愧色：“抱歉，我下次会注意的。”

    “没事。我只希望你知道一点，和我牵扯太多反而会给你们自己带上麻烦。”

    万殊之所以到这里来一趟，只是为了完成和兰道夫的约定：兰道夫告诉了他有关异影教派的消息，他会帮忙救治瓦尔格娜，仅此而已。

    万殊没有打算和其他任何人有过多牵扯。万一真的有那么一天，知道他过去的人顺着线索找上门来，只有不知道他是谁的那些人才会更加安全。

    “对了，阿斯特莉亚修女，我之前注意到一件事情，”当他们穿过这片占地不大却干净整洁的庭院之后，万殊忽然开口问道，“在我们第一次敲门的时候，隐约听到这里有小孩的尖叫。请恕我僭越，但在我的印象里，修道院里面通常都是成年的修士和修女，不应该会有小孩存在的才对。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万殊的疑问，阿斯特莉亚的脸颊似乎正在发烫。万殊微微皱起眉头，这难道会是什么很难回答的问题吗？

    “其实呢，关于这件事情……”

    阿斯特莉亚在这时候已经站在了食堂的门前，但因为万殊提出的这个问题，她竟扭捏着一时不敢进去。

    “说出来确实有点不好意思，但您只要看到就应该会理解了。”

    这样说着，她回过头，对万殊露出一个抱歉的笑脸，接着推开大门。门后的景象跃然眼前。

    大约四五个孩子坐在长桌旁的凳子上，坐姿乖巧得像一排鹌鹑，看上去连一声大气也不敢出。

    一位发丝银白、面容严肃的年迈修女坐在正对着大门的位置上，正用手中卷成棍棒状的报纸敲打一个站着旁边的小男孩的脑袋。

    在那男孩的后边，有两个年纪大点的小姑娘正在安慰一个不停抽噎的女孩。

    “……都和你说过多少次了，要是再讲什么不可思议的传说，或者是别的什么吓人的故事，你就给我把课本罚抄十遍。但你就是不听！”

    在万殊一行三人推门进来之前，老修女似乎正在教训那个挠着脑袋的男生，以至于最后一句话还在空气中回响。在木门打开之后，她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用锐利的眼神看向他们，似乎是在仔细辨认这几个人到底是谁。

    而其中一位正在安慰别人的红头发小姑娘在看清楚兰道夫的样貌后，那张肉乎乎的小脸上立即绽放出大大的笑容。

    “爸爸！”她松开身边女孩的手，欢叫着向门口扑来。

    “兰道夫，你旁边那个人是谁？”老修女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万殊，确定自己之前没有见过他，于是把询问的目光投向阿斯特莉亚。

    “我只是说，听说最近出现了一只会在晚上过来敲门的孽祟，没有连续听到三次敲门声的人就会被它带走而已。我也没说这个故事是真的啊？”似乎是因为看到有其他人在场的缘故，男孩终于找回自己刚刚失去的勇气，愤愤不平地小声抗议起来。

    “哇啊啊啊，都是你故意使坏，在我听敲门声的时候一直弄你盘子里的那个叉子，搞得我都没听到第三下呀！”已经止住哭声的女孩又开始哇哇大哭，留在她身边的另一位小姑娘连忙再次开始安慰。

    “兰道夫叔叔，这次你又带回来了什么好吃的呀！”至于其他那些还呆坐在凳子上的小孩子们，他们眼见原本鸦雀无声的食堂在瞬间变得吵吵嚷嚷，又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向兰道夫——更准确地说，是他手中散发着食物香气的各类包裹——跑了过来。

    万殊站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脑海中冒出一个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可思议的问题：不对，这里到底是一座可以托管儿童的修道院，还是一家用修道院风格装修的托儿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