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乘大江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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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踩点

    谈生意的双方不欢而散。

    陈并与杜夜生也是不欢而散,两人下楼直到分开时都没有开口说话。

    在从白鹭公馆回自家别墅的路上,吹入车窗里的带着淡淡咸味的海风,才让杜夜生回过神来,他看着被落日染红的江面,突然意识到,再过几年,自己马上就要到知天命的年纪了。

    自己还是风华正茂的年青人时,跟大哥王林,二哥陈并在寸土寸金的淞沪搅弄风云。整个淞沪,就像是西游释厄传中被孙猪沙师兄弟三人随意搬弄的人参果林,三人同气连枝,何事做不得?何处去不得?何人杀不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呢?

    是十年前大哥自称因老退出江湖让自己坐龙头的时候?还是五年前二哥的儿子被人沉江,翻遍淞沪却找不到凶手的时候?

    亦或是更早,是从二十年前“清帮”一家独大开始,某些人和事情就已经发生变化了呢?

    杜夜生的心里已经多少年没有这种称之为“苦闷”的情感了,他食指敲了敲落了一半的车窗,开口道:

    “把我在东郊外的那两家工厂划给老二,他今天不太高兴,算是给他的补偿。”

    “是。”坐在副驾驶的男人应了一声。

    ...

    关山越旁观了一下午的电影拍摄过程,平平淡淡,丝毫没有波澜。至于拍摄过程,初看觉得有趣,露兰秋的表演功底至少在关山越这个门外汉看来,是无懈可击的,不过时间一长,他就觉得无聊了。

    好容易熬到夕阳西下,又跟车送露兰秋到她自己的大别墅里,别墅内外都有专门的保镖站岗放哨,看着这女人应该不太需要自己了,关山越就回到了商会下属于不同堂口的出租屋内。

    他今天要去踩点。

    对于一个专门做街头见血火并偷袭营生的青皮来说,屋子里的匕首刀刃,疗伤药品,潜行衣物这些东西都是不可或缺的。关山越在自己屋子里找出来一套夜行衣套上,又开了电灯,保持屋内有光亮。

    夜行衣的质量也就一般,普通黑布制成的衣服,并没有特别的防护措施。除此之外,带了两把常见制式的匕首,一圈爬楼绳,一个蒙面的黑巾,再无他物。

    关山越一边磨着匕首,一边思考着接下来的日子里自己的行动规划。

    自己降临时,有三项任务显示是要做的:

    一,在万象商会里的辈分要达到通字辈,按照杜夜生所讲,大悟通学,万象皈依,是上八辈分。要想达到通字辈,那就意味着自己要成为商会的管理层了,但是这个过程又不像游戏一样会给你一个明确的进度,让你清楚的知道自己还有多久才能完成。如果按部就班的想要达到通字辈,靠自己基本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要在三个月内完成,更是天方夜谭。

    关山越明白,假设自己是降临到这个世界的话,在这个世界的自己记忆里,是不认识高层的任何人的,也就是说没有任何靠山,就算是杜夜生,也是自己通过小小的算计才搭上了一点联系。

    当时和倭人起冲突的时候,关山越只是单纯的出于作为中国的青年对倭人的厌恶才出的手,直到倭人讲出他们也是要去比武大会时,关山越才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制造自己出头的机会,于是接下来的事情就水到渠成了。

    自己的前身能混个管事完全是吃了清帮改制的红利,再往上爬,必须要火中取粟,必须要甘冒奇险,必须要时局大乱,越乱,自己才越有可能大展拳脚。

    二,搜寻所谓的少昊琮,颛顼白圭,帝喾苍璧尧镜,舜爵这五样东西的任意一种,从名字上获取的信息大概有:和五帝有关,和古董有关,再联系到看了近日的报纸登刊内容,那么这跟来到淞沪,拍卖古董的倭子也必然脱不了干系。

    至于怎么判定那么多古董哪个是自己需要的,名字跟实物是否照应,对关山越来说有一个成功率很大的方法——洞幽烛微。

    三,击杀万象商会的陈并或者旭日先遣军的副指挥根本任意其一,这让关山越有些纠结,“击杀”这个词很暧昧,是必须有自己的参与导致的死亡才算击杀吗?还是自己必须是这两个人的直接死因才算呢?

    关山越对于这些云遮雾绕的谜团没有好的着力点,他只得尽最大力去分析,再尝试完成。在这个已经有火器的时代,他必须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关山越沉默的磨着手中的利器,待到淞沪城上方的夜空有点点星光亮起,他才起身收了匕首,从窗户伸出双臂,倏忽翻了上去。

    商会内打手住的房子多是层数少而旧的,但是又离商会和热闹繁华的租界并不远。所以关山越需要潜行一到两公里才能到自己的目的地,虹口。

    关山越翻墙过街,爬楼入窗等等不表。

    在这个过程中,令关山越再次确认了一件事。

    那就是这具身体,绝对不是,或者不完全是自己二十一世纪的身体,自从已经开始攻读硕士学位后,自己练拳的时间虽然没有落下,但远远不及十几岁时的时间长,身体素质绝对达不到现在这种已经翻高跃低一两公里,但是只是微微喘气的程度。

    但是介于现在的情况,他只能按下心中的疑惑,这些谜团只能等到自己还能回去的时候再解答了。

    关山越蹲坐在虹口租界中心处的一幢五层楼的楼顶,一身黑色巧妙的遮掩了他大部分身形,看着眼前的虹口租界区,他心中五味杂陈。

    爱因斯坦曾在日记中描写过他对上海的印象:

    “上海这个城市,表明了欧洲人同中国人的地位差距,他们形成了一个统治阶级,而中国人则是他们的奴仆...

    他们好像是受折磨的、鲁钝的、不开化的民族,而同他们国家的伟大文明的过去好像毫无关系。但他们是淳朴的勤劳的人,这也正是欧洲人欣赏他们的地方。但事实上,这也是他们所鄙夷的。

    这个在劳动着、在呻吟着,并且顽强着的民族,这是地球上最贫困的民族,他们被残酷地虐待着,他们所受的待遇比牛马还不如。”

    在关山越第一次读到这篇出版在书上,已经流传数十年的日记时,他感到自己的胸腔里有某种东西在翻滚,在涌动,像是有一双大手紧紧握住了自己正怦然跳动的心脏,一种辛辣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第一次感觉“勤劳”这个词带来的一种近乎于耻辱的情感。

    关山越收敛了情绪,安静的等待着自己预期中的人的踪迹。

    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关山越的视界里还是没有目标人群的出现。他的心头出现了淡淡的烦躁。

    直到一团移动的黑色闯入了关山越的眼中,他终于微笑了起来。

    黑色人群以一个身高明显区别于周围其他人的身影领头,身着打扮都是黑色中山装,还有少部分人带着学生帽,十数人乌泱泱的跟在后面,大醉酩酊,胡言乱语,什么“八嘎”,“哈压库”之类的言语,就算隔着一条大街,也飘进了关山越耳朵里。

    “等鱼虾等王八,终于把你们这群鳖孙给等来了。”关山越脸上挂起了森然的笑意,伏下身形,隐匿于黑暗之中。

    ...

    虹口作为被英法强行划分成租界的地区之一,其中之繁华,是码头上扛麻袋的汉子们无法想象的。

    近几年,日旭人开始管辖这片区域,大量的日本人开始涌入虹口,建造了客流量最大的酒店:乔鲁诺酒店。

    东方空条一行人直直进了酒店,队伍拖的稀稀拉拉,醉酒的人实在太多,东方也没有心思去一一查看,又不是小孩子,还能丢了不成,在租界内,谁又敢无故惹是生非呢?

    一个不知名的倭人落在队伍尾巴上,他正准备走过拐角,一个拳头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纳尼?”

    “砰!”

    翻了白眼的倭人还没倒在地上,就被一双大手拖进了杂物间。

    数十秒后,一个身着黑色中山装,扣着学生帽看不清脸庞的身影,又从房间里跨步出来,晃晃悠悠,看起来随时都要倒地。

    乔装的关山越很快追上了拉成了一条长队的人群上了四楼。尴尬的是,前方的十数个人都三三两两的进了两边的屋子,最后走廊上只剩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站着。

    关山越嘴角抽搐了一下,决定今天的踩点就先到这,既然知道这些倭人的居住地在哪,下次再来就有目标了。

    至于这次就在酒店尝试以力破巧,大开杀戒的想法,关山越并不打算往火坑里直接跳。

    首先在这个时代,他几乎可以十成保证这些倭人持有枪械,这不是初入淞沪的那天,大庭广众明文规定的拳脚较量,不必担心暗遭冷枪。

    其次这是租界内,一旦在短时间内无法突围,大量的日本警司人员赶到,自己必定是死路一条,就算事情闹大了去,清帮或者说杜夜生也不会为了他一个小小的管事就来对抗整个租界。

    关山越正准备顺着来的路离开去把衣服还了,突然,刚刚经过的房门内传来了隐隐约约的交谈声。

    “...所以我认为是有合作的可能性。”

    “但是他的态度很明确,这对我们是很大的阻力,何况根据我们的情报消息,他们是很多年的朋友...”

    “呵呵,不见得吧,几年前陈...”

    在听到谈话的一瞬间,关山越就敏锐的意识到其中一人的声音自己曾经听到过。

    稍加回忆,他就锁定了一张面孔:花白短须的倭人,吉岗。

    正当他准备伏在门上细听时,突然,身后传来了叫喊声。

    “oi,你在那里干什么!”

    关山越身子一僵,声音的主人他又听出来是谁了,打擂台的东方串串。

    他镇定的拉了拉帽子,又把身形伏低了些,一手按着墙壁,一手高抬摇摇摆摆,做出一副醉酒的模样往楼梯处走去。

    “嗯?怎么不回答?烂醉鬼!”

    看着那人晃晃悠悠的拐角走下了楼梯,东方一皱眉头,正准备跟上去看看情况,忽然一扇门打开,一人走了出来,看了看楼道两侧,询问道:“怎么了?”

    正是吉岗。

    “吉岗舅舅,刚刚我看到一个商团里的成员似乎醉的太过了,准备去查看一下情况。”

    东方看着忽然出来的舅舅,把刚才的状况描述了一下。

    “嗯...注意约束一下他们,作为帝国的军人,不要过度放纵!我们的任务很快就要开始了。”吉岗点了点头,又训斥道。

    “是!但是...”

    吉岗正准备转身关门,又看到东方欲言又止的样子,眉头一挑:

    “还有事吗?”

    东方想到刚才的身影似乎有种熟悉的感觉,又联系到看到这人时他的位置,正准备开口说出想法,但是考虑到自己是不是太过神经敏感,说出的话又转了向:“但是舅舅也要注意身体!保证休息,不能太过操劳...妈妈会担心的。”

    吉岗的表情变得柔和,看着自己的外甥,沉声道:“嗯,你也早去休息吧。”

    隐藏在拐角处的关山越听到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后,悄悄收起了身后映着冷光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