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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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白邙本以为晚上不知好久才能入睡,不料,躺下不到二十分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接着就开始做些乱七八糟的梦,最后,他竟梦见自己站在芈璐家的后门口,听见芈璐在她家的柴棚里叫喊,只见吴新脱光了身子,骑在她身上,膝盖跪着她的脖子,双手在扒她的裤子,芈璐眼巴巴地看着白邙,张着嘴冲他呼救,两腿挣扎着眼看就没了动静。

    白邙怒发冲冠,拼命地呼喊咒骂,可就是叫不声来,他看见门槛上放着一把刀,弯腰想捡起来,却怎么也拿不动。又见周道师在芈璐家的猪圈里,手里挥舞着一张黄标纸画的符,嘴里念念有词地念着咒。

    白邙只觉得胸憋气闷,浑身动弹不得,啊啊啊着喊叫不出话,急得都要疯了,一个激灵,猛然惊醒过来,却见自己双手叉抱在胸口上,心扑扑直蹦,竟骇得满头大汗。

    他一弹身子坐起来,大吸几口长气,回忆刚才梦里的情景,一种不祥的念头迅速袭上脑海,昨天芈璐急匆匆地上他家来,晚上她们家又关门闭户,该不会有什么坏事儿吧?心里顿时焦急,披上衣服,从床上摸出手电,就往芈璐家急赶而去。

    此时已是凌晨一点多,万籁俱寂,天气已经放晴,农历十七八里的月亮有一些瘪,月光泻在尖峰寺的山上,显得清冷而又幽森。

    白邙走到芈璐家的后门,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白邙心中一骇,却见芈璐披着一件单衣,手里捂着一盏煤油灯出来,飘忽的灯光扫在她的脸上,苍白而又俏丽。

    芈璐见了白邙,又惊又喜,满脸笑颜,压着声音问:“哎呀,哥呀,你怎么来哒?”

    白邙很奇怪,低声反问:“妹娃儿,你啷个出来哒,家里没事儿吧?”

    芈璐摇摇头,看着白邙一脸担心的样子,笑着答道:“家里最近还好,我妈说听到猪圈好像有响动,叫我起来看看,没想到是你!进来唛?”

    白邙摇摇头,疑惑地问:“我天黑时到你家来过,却是关门插锁的,一个人都没得,你老汉儿和你哥呢?”

    芈璐把灯放在屋里一口扁柜上,又走出门来,说:“我哥从送翠儿姐上山后,就跟那个死鬼跑哒,一直都没回来,老汉儿晚上喝多了酒,醉得都不晓人事。”

    白邙握住芈璐的手,问:“晚上我来的时候,见你们家四门紧闭,啷个没得人呢?”

    芈璐说:“清明哥他们家剩了好多饭菜,我和老汉儿被叫去霄夜哒。”

    说完,略微迟疑,又道,“哥,你等我一哈。”转身进了她和母亲的房间。

    芈母从医院出院回来,一直不见多大好转,前几天下雨有点着凉,病情反而有些加重,父亲担心她夜里有事儿,芈璐又担心父亲白天干活累了,晚上容易睡沉,加之他又不会照顾人,这几天一直是她和母亲睡一起。

    不几分钟,芈璐又出来,一手拉了白邙,一手拿起灯,牵到她和母亲的卧房。

    白邙懵着脑袋进去,只见芈母正靠卧在床头,搭着一床薄被,昏暗的灯光映着她干瘦的脸,苍白得无一点血色,刚拢过的头发,依然蓬乱,白发倒不明显。

    白邙看了,很是心疼,问候道:“伯娘,你身体好些没得?”

    芈母双手支起身子,想坐起来,芈璐连忙去扶,白邙又说:“伯娘,你莫起来,还是躺着安然些。”

    芈璐在母亲的后背处垫了一个枕头,又用手帮她往后梳理头发。

    芈母似乎精神还可,向白邙招招手,说:“邙娃儿,来,坐伯娘床沿儿上。”又问,“恁个大半夜的,你啷个想起到这哈儿来呢?”

    白邙便说刚才做了个噩梦,跟芈璐有关,吓醒了一直担心挂肠的不放心,就来看看,刚到门口,没想到芈璐就出来了。

    芈母撑起了些笑容,说:“我不晓得刚才是做梦呢,还是听岔哒,总听到猪圈里有麽子在响,就叫璐娃儿去看,她说你正好就在后门口,也真是古怪得很,有恁个巧嗦?”

    芈璐听得眼睛发呆,痴望着白邙,他更觉不可思议,心想,难道冥冥中真有神灵一般的东西?

    白邙长舒一口气,说:“伯娘,看到你们都没得事儿,那我也放心哒!”

    芈母伸出一只干枯的手,说:“来,邙娃儿,抓伯娘的手。”

    芈璐不解地看着母亲,白邙迷惑地捧住芈母那只嶙峋而又冰冷的手,看着芈母,说:“伯娘,你好生将息,其实,我一直都想来看你。”

    芈母慈祥地看着白邙,说:“我晓得,你是个孝顺娃儿,给我们那么多钱,我心里记着呢。其实,我早就看出来哒,璐娃儿一直喜欢你,好多回,她偷偷看着你的相片,直掉眼睛水,说梦话还叫你。让她跟吴家订婚,是我们把她害哒,我跟她老汉儿,后来也后悔。你呢,是我看着长大的,人品本事都没得说,要不是当年你要考大学,要当兵,怕拖累你,我也不同意她订婚,让她等你,等你找媒人来。后来嘈了你们一些难听的闲话,开始家里人确实很气愤,璐娃儿也是挨打受气的,我虽然没说麽子,心里其实痛得很。”芈母说长了,有些喘息。

    芈璐听得心酸,泪光闪闪,忙端着瓷缸,递到母亲的嘴边喝了三口水,端走瓷缸,又用手帕擦了擦她的嘴角。

    芈母咳嗽两声,又道:“那次你到医院来看我,她欢喜得跟拣了宝一样,我就晓得她还是喜欢你,后来她幺婶跟我说,估计你们晚上曾在一起过,我又担心又宽慰,这一段时间,她也是一时心事重重,一时满脸欢喜,我就想啊,趁我眼前还活着,劝劝她老汉儿,跟吴家把婚退哒,也不耽误人家吴新,你们两个呢,就安安心心的过。”

    白邙听着,心里既感激又难过,真诚地说:“伯娘,让你操心哒!我也不再想当啥子公家人,拿国家钱吃国家饭哒,我和妹娃儿从小都在一起,好得没的说,现在只想多挣点儿钱,把家打整好,将来一门心思和她往好处过,绝不让她受罪怄气,你们两个老的,只管把身体保重好,将来我们孝敬你们。”

    芈母微笑着听白邙说,抽出手来,插言道:“邙娃儿的手真是暖和。”接着又道,“好啊,邙娃儿啦,听你恁个说,当伯娘的受用哩,那我把璐娃儿就托付给你哈。她呢,脾气柔心肠软,人呢,也还正派,家务活样样都还拿得起,你们一个外一个里,过日子一点儿都不难,这方面我我一点都不担心。只是她老汉儿是个犟脑壳,脾气倔得三条牛都拖不转来,一时半会儿掉转不过脑筋,我来慢慢儿劝他。跟吴家没退婚之前,你两个要来往,我也赞成,但要把持得住,莫逗起别个看笑神儿(笑话)。”

    白邙和芈璐听到这里,不觉红了脸,芈璐满脸羞涩地笑着叫了一声妈,说:“你把我想成麽子人哒?”

    白邙也说:“伯娘,你只管放心嘛!”

    芈母慈爱地看着他俩,强撑着精神,说:“我呀,巴不得看到你们在一起哩!看到你们一起高高兴兴的,我比吃龙肉都香哩!”说完,就顺下身子,又卧靠着在床头,干瘪的嘴唇露出一丝微笑,眼睛里却泪光滢滢。

    白邙神色凝重地对芈璐说:“妹娃儿,伯娘该请医生的要请,该吃药的要吃药,莫考虑钱的问题,钱,我拿。”

    芈璐感激地冲白邙点点头,说了声嗯,把芈母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芈母说:“嗨,喝它啷个多的苦水,把我也喝伤哒,不想喝哒,拖一天算一天吧!”

    白邙又把头转向芈母,刚叫一声:“伯娘。”就被芈母打断。

    芈母说:“唉,好想听你喊一声妈。”

    白邙看看芈璐,芈璐也看着他,白邙连忙往芈母面前靠近一些,一脸庄重,嗓音清晰地叫道:“妈!”

    芈母闭上了眼睛,嘴唇微翕,两颗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挤出,顺着脸颊,滴落在胸口,洇进她的衣襟里。

    芈璐起身到灶屋找瓷缸,要给白邙倒开水,白邙浑身上下摸索,却发现刚才忘了带钱,心中实在恼恨。

    芈母暗暗地叹了几口气,睁开眼睛看着白邙,深沉的目光中透着爱和悔,也有许多的无奈,说:“邙娃儿啦,伯娘恁个样子,就是有登天的心,也没得登天的力,她老汉儿不会持家,她哥又一心只想着他自己,我们屋头光景很一般,帮不了你们,反倒添了不少累赘,你们也只能自食其力哒。听说你在做生意,千万经心一些,遇到生气的事情,能忍则忍,和气生财嘛,切莫两句话不好,就上手脚动家伙,伤了别人走不脱,伤了自己又受痛,璐娃儿更是坐立不安,失魂落魄地担心你,你要真有个三长两短的,她对你一片心就没个落处,外人三四的还不晓得有好多幸灾乐祸呢!”

    芈璐端了开水进来,要让白邙喝,听到母亲后半截话,尽是她想给白邙说的,感激地看看母亲,用手指戳了戳白邙的后背。

    白邙已知其意,身子探向芈母,说:“伯娘,你说的这些,我都记心里哒,往后我按你说的做,你只管保养好身体哈,好些哒,出去转转。”

    芈母轻叹一声,嘟哝道:“唉,还是叫伯娘啊!”倒也没计较,继续道,“记着就好,记着就好,时间不早哒,你明天还有事儿,就早点回去睡瞌睡,我也没得个麽子精神哒,璐娃儿,你送一哈。”说罢,身子缩进被子,闭了眼睛,转脸向里,又是一声叹息。

    白邙起身,掖了掖被角,向芈母倾了倾,轻声道了声:“妈,你好生将息。”说罢,起身走出了卧房,轻掩了房门。

    芈璐端着瓷缸,随着白邙进到后屋,心甜如蜜,柔情似水,她一手搭着他的肩膀,一手端了瓷缸,自己偿了偿水温,觉得不烫,便举到白邙嘴边,非要他喝几口,白邙果真听话,如饮甘泉地喝了一大口,深深地看着芈璐,情意绵绵。

    芈璐仍一只手在白邙肩上搭着,扭身将另一只手中的瓷缸放到扁柜上,眼含柔波地看他,声音如呓地说:“哥,我好高兴!”

    白邙一手搂着芈璐的肩,一手揽着芈璐的腰,说:“嗯,我也是!”又想起芈璐上他家的事,问,“听说你到我们屋头去过,有麽子事儿?”

    芈璐另一只手也搭到白邙的肩膀上,说:“也没得麽子事儿,当时就是想找你,想看你,想跟你说话,我都不晓得当时是怎么回事儿,鬼使神差地就上你们家去了,不但不怕被别人看到,还有些希望他们看到,然后传到吴家里去。”

    白邙耳里听着,心涌微波,他呶起嘴唇,深深地亲吻芈璐的额头。

    灯光曳曳,把两人映在墙上,如一张交融合体的剪影,梦幻般地跳动、摇荡。

    卧房传出芈母的咳嗽,芈璐放下搭着的手,白邙也松了她的肩和腰。

    芈璐从她自己的卧房里拿出一双袜底和一方手帕,递给白邙。

    白邙接过看时,只见袜底上一只绣着“平”一只绣着“安”字,合起来便是“平安”,手帕是蓝边白底,正中间绣着两只交颈鸳鸯,交合处缀着一颗心。

    芈璐问:“哥,喜欢不?”

    白邙双手将它们捧捂在胸口,说:“妹娃儿哩,这是你的心呀,我还能不喜欢,喜欢得很呢!”

    两人缱绻了好一会,看看时间已过三点,芈璐前前后后地给白邙抻了抻衣服,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白邙出了后门,刚走到堰沟桥,就听到芈璐那鹂莺般的歌声,轻柔地荡进他的耳窝,直沁入他的心田。

    爬过一坡哟又一坡

    上了一山哟又一山

    妹想哥哥哟在心窝

    不知哥哥哟想哪个

    清江水面哟波连波

    妹妹心里哟盼连盼

    哥哥早回哟睡暖窝

    莫在外头哟受折磨......

    白邙回头,见芈璐立在堰沟桥头,只觉得五爪揪心,如饮浓醴,一路上如梦游一般,不知如何回到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