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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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数不清这是第几个秋了。

    皇宫萧条,似乎从未如此静过,该走的都走了,该逃的也逃了,善善一直在徐契身旁,见她会了刘良,安排了储君,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做。

    她只是每日在窗边坐着,永远也不知在想什么,一坐,便是一天。

    她想什么呢?这是战火纷飞的年代,也许是饿着肚子的百姓,也许是空着位置的皇帝,也许是远在千里的郎君。她叹自己的无能为力,现下唯一能做便是安稳内政,趁刘良这个丞相还在。

    她先将国库之财下发为民,选徐暀生前年长之子立为太子,再在战火之时争才争兵,命刘良在郊外布置了地方,进行武试与文试,进者可得米粮刀枪。

    另此,她又请了几个说书人,将段锐所做之事加大宣扬,拿回民心。她心中知段锐此举为家族报仇无错,可战场之后便是你死我活,她便做个恶人。

    乱世出英雄,不少豪杰之士,墨书之才,纷涌而上,徐契知,父皇从小便教过,战起人心散,利为一,聚为二,利聚合,天下难敌。现下已如它,敌在战,徐契略略安心。此事办成经二月有余,她时常能收到书信,如今只剩空壳,将后路铺好,可怜刘良一头青丝换白发。

    秋来了,将她困在这个时代。

    一人趴在石案上,脸触碰坚硬的冰凉。也许那不是午后的日光,她心仍滚烫。

    他在哪儿呢,他累了吧,不该。

    “殿下,您不能一直这样呆下去,您出去走走也好,您这几天也没吃什么了,再这样下去,小将军会心疼的。”

    徐契仿佛没听到,她的心被未知的痛弥漫着,铺满开,仿佛是个无底洞。

    善善又说了遍,她回过神来,看着她,摇了头,又摇了摇,忽而,青丝垂下,泪一闪而过,混入这仓皇的秋。

    “善善,你走吧。”

    她知道,秋天太留得住人了。

    “殿下!你不要轻贱自己了!殿下,你知,善善原是京城太医院的,把什么皇子医不好了,要全家斩首的,是殿下您救了我,我闲下来还能……还能为那些姐姐瞧瞧病…”

    “不,善善…人只一落地,便注定有属于他死去的那一日,若我没有挽回,没有将你救出,也许你现在是个可爱的小姑娘,死是一瞬间的苦,一眨眼的痛,可也算是与家人同归,一人独活,你又要多少泪来流,何况还要照顾我这个麻烦的人,很累吧。”

    “殿下的出现,于善善而言,是一次新生,善善在这宫中见识了许多,也终于长大了,有自己的姐妹,虽然孑然一身,可有殿下陪伴,善善,现在是个成人的姑娘,不再是幼稚傻闹的了…”

    “殿下,你很想小将军吧,但,殿下,小将军回来了,他知你此番模样,又要将我责骂了啊!殿下,若此战能胜,加上刘相在朝廷里的招募,定能再复大凉繁华。”

    徐契一直盯着那莲花池。

    当夏天死了,所有的莲都殉情。

    “善善,我饿了。”

    “好啊!殿下,饭速速就来!”

    她看着她的背影,嘴角慢慢上扬,又是个傻子。

    她对不起的人太多了。

    善善端上的都是她亲自做的。

    “善善,坐吧,我们一同来吃,不用顾及什么主仆,现下人皆散,你我便是姐妹。”

    她看善善一滴一滴的眼泪慢慢划过空气,默不作声,两个女人抵着饭桌,无声的食。

    窗外潇潇雨来,乱了几分红,梧桐来,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徐契感觉不对,嗓子里突然涌上什么东西,她忙起身捂住嘴,却是什么都无,只有无休止的干呕。

    突然站不住脚,也许是几月的疲惫,她身子一下瘫软,却意识清晰的在地上,再也不起。

    善善见状,忙前去摸上她的手腕,却是面色一喜,一下蹦起,淡色的秋服被风吹起,摇摆的生姿,她刚开口,却悻悻然,不知又想起什么,要说的咽在嘴边,回到肚中。她忽然转身,一步一步,脚下生莲,朝门口移。房内干呕声不断,善善被凉风扑着,闭上双眼,还是止不住心中的血。

    不知等了多久,她飞速跑回徐契身边,跪在地上,用热毛巾擦拭她的额角。

    徐契的嗓子近乎沙哑,听不出一丝她的味道,仿佛是秋天干的快死的枝桠。

    “我是怎了。”

    她略略侧身,她恨这个秋天。

    “殿下…”

    “殿下,”她再次闭上眼,“殿下…您,有喜了…”

    徐契的眼睛忽然不动,仿佛静止在那处,堤坝崩塌,洪水来势汹涌,就那么睁着,泪就那么流着,它连着,连着泪痕,仿佛是透明的河流,源源不断。

    她不知道为什么,可她心中清楚,计算着日子,那时,她还在段府。

    天意弄人,每次戏耍的,都是她,她这个恶人,到最后看来,也算应得的了。

    她不堪,仓皇,狼狈,阴暗中滋生的像果酱涂上的苔藓,或许就是她了,阳光初横,她的惩罚便来了。

    她的手想动,却不动,是动不了,“善善,你走吧。”

    “善善就在门口守着,殿下什么时候需要,唤我一声便是。”

    她忽而好心疼江怀信,她此时此景,也许与他母亲相同,同是与不爱之人所有,视为罪孽,惩罚。假若她的孩子生出来,她不知道他是否会重蹈覆辙。她知道孩子无罪,可她自私,心中罪恶深。

    他说什么…要她在家绣鸳鸯肚兜,给属于他们的孩子穿…

    可笑啊,是她和敌人之子。他为她宁愿舍弃生命,而她却绽放出他人的新生命。也许…这就是那些人认为,不该出现的事情,一发生,就会是罪。

    孩子在那就是她与段锐曾经的历史,曾经的见证。也许江怀信会默默接受,可她不愿让他做这个善人。

    她无法冷血,她无法慈悲。

    笑着笑着,就哭了。

    人这一生,来到世上,对不起,守不住的地方太多了,欠的也数不清。

    孩子不该承受她这一代的恩怨。

    下午,风清清的吹,她与善善一同出宫,去了京城的医馆,一身灰纱,素雅佳人愁泪伴。

    “姑娘,您是何病?”

    她支开了善善,对着医者摇了摇头,“十丈红。”

    医者面色凝重,再无言语,默默转身从药盒中斗上几斗,付了银子,便拿了回来。

    “殿下,您拿的是什么?”

    她笑笑,“安胎的。”

    善善似乎松了口气,“殿下!您可快吓死了我。”

    “你以为呢?”

    “我认为殿下又想轻贱了自己!”

    徐契转身,看着善善,摸了摸她的头,虽是无声,却一下搂住了她。

    “善善,明日你便出宫回去吧,我为你安置了套宅子,也为你配了侍卫,现下京城算是安定,若有什么麻烦,再到公主府传信予我。”

    “殿下…”善善突然婆娑,“善善…非要走不可吗?殿下的孩子怎么办…殿下,你要人来照顾啊!”

    徐契摇了摇头,“我为你安排好了,我自己也会有人服侍,”她又对善善笑了,仿佛是世上最美的东西,“等孩子出世了,我便去见你,认你是干娘。”

    “善善,我并非赶你,我只是觉得你太操劳了,为你放个假。我自己也好好的,会有人来照料。”

    “善善,我意已决,无需他言,我知你心。”

    她搂着她,紧紧不放。

    “殿下,你是善善的亲人。”

    “你又何尝不是呢,傻善善。”

    心中情绪百千,她一时间无法吞咽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