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到吕布眼神中的恐慌和畏惧，董卓目光中的严厉却突然略有收敛。

    他叹了口气，甚至将原本按住吕布的手，此时轻轻在他的肩头拍了拍。

    那感觉明明是安慰，却让此时的吕布不寒而栗。

    “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奉先啊，若论嚣悍勇猛、英勇善战的本领，整个天下只怕无人能够与你匹敌。然而若论心机城府，你终究还是太嫩了些。”

    “义父，我……”

    吕布嘴角的肌肉微微颤抖，时值危墙之下，他也这才听得进去董卓的金石之言。

    不得不承认，董卓把自己看得太透了。

    自己之所以一身本事，走到今天还无所成就。归根究底，还是自己性格的问题。

    好高骛远，不懂得脚踏实地。

    稍有变动，就会被自己的情绪彻底左右。

    “唉，只可惜，我明白的太晚了。”

    吕布扼腕叹息，悔之不及。

    董卓却岿然一笑，当着吕布的面，突然话锋一转。

    “你纵有千般不是，但要说你身上唯一有我看得上的东西，只怕就唯有出身了。”

    “什么？！？出身？！？”

    吕布一怔，此时彻底蒙了。

    董卓却不理会他的反应，仿佛是在自说自话般的感慨。

    “不得不说，奉先你不容易啊。放眼天下，袁家兄弟四世三公。除此之外，各镇诸侯又有哪个没有背景。即便是那曾经行刺了我的曹操，祖上也攒下了不少人脉和资源。却唯独只有你，出身于边疆微末。一开始就被士家大族看不起，即便到了现在……”

    话到此处，董卓仿佛是在自嘲苦笑，却难掩那满眼的辛酸与苦闷。

    “其实，我也没有资格说你。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曾做起事来优先考虑得失，而不会顾及名声。以致到了现在如何，岂非也被世间冠上了个反贼残暴的名号么？”

    “虽是如此，但是你知道么，奉先。我从来不后悔我做过的事，我问心无愧。毕竟我很清楚，类似我们这样的人能够依靠的，就只有我们自己而已。”

    “唔……”

    此时的吕布，彻底哑然。

    即便是刚刚对董卓义愤填膺、大义凛然、谩骂不绝的貂蝉，如今听到董卓仿佛自顾自的感慨，也不觉花容色变。

    “这还是我在司徒大人口中听说的窃汉国贼么？”

    貂蝉扪心自问。

    凝视着此时站在自己不远处的董卓，原本对他心存恨意的自己，此时突然内心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二人迎着董卓如水般的目光，眼神中突然洋溢起一抹难以言喻般的波澜。

    这一刻，吕布的鼻子有些发酸。

    毕竟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真正懂过自己。

    他怔怔的看着董卓，口中呜咽的说不出一句话。脑海中的记忆，却不觉涌上心头。

    自小锦衣玉食的世家子弟，能明白从九原贫瘠之地走出来的自己有多难么？他们招招手就能得到的东西，自己却要用命去拼。

    吕布这般，貂蝉岂非也是如此。

    她和吕布一样，出身贱籍。

    相比之下，吕布至少还知道他的家乡在哪儿、知道他的爹娘是谁。然而貂蝉，早已不知自己生在何处。她只依稀记得自己在很小的时候，家里人就因为贫苦吃不上饭，把年仅只有几岁的她卖给了别人。

    毕竟是汉末乱世，易子而食的事情很普遍。

    生于乱世，人命不如草芥。

    什么所谓的道德、伦理、纲常之类，早已沦陷。在生存面前，全都变得不值一提。

    貂蝉至今记得，当时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可以不被吃掉。幸得投身了个还算不错的人家，而接下来自己最大的心愿，也就是每天能吃上一口饱饭，仅此而已。

    身在司徒府，做一名卑贱的侍婢，难道她就想么？

    可自己就是个女孩子，除了出卖色相能够换来梦寐以求的衣食，她实在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够完成自己的心愿。

    即便到了现在，她充当的也仅仅只是权贵谋划下的一枚棋子。

    尽管她不止一次的告诉自己，自己是为了国家牺牲，铲除奸佞。可是说穿了，国家大势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谁忠谁奸，难道对自己而言，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我只想吃饱饭，活下去。往后余生，不再挨饿，就这么简单。”

    “那些世家子弟，你们有好爹好祖宗，我没有。所以我能倚仗的，就只有我自己。”

    这一刻，貂蝉哭了。

    哭得梨花带雨，哭得毫无遮掩，哭得肆意潇洒。

    她不是吕布，没有吕布的刚毅决然、男子气概，她就只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姑娘。

    “还是那句话，我们三个，其实都是一样的人。”

    看着二人如今的反应，董卓重复了之前自己说过的话。同样的话，但这一次的貂蝉却没有之前情绪激烈的叱责和反驳。

    看着她依旧哭得梨花带雨般的模样，董卓的态度也变得决然。

    他深邃的双眸望向窗外，闪过一抹如同剑锋般的锐利。

    “你们知道么，曾经的我就有发过誓。谁要是想把我用命换来的东西抢走，我就砍下他们的头。”

    “士大夫如何，豪门又怎样。”

    “他们看不上我，我还瞧不上他们。他们想要骑在我们这些穷苦人的身上作威作福，我就偏要以贱籍的身份逆流而上。谁说我们这些贱籍的穷苦人，就活该被他们欺负？我就要骑在他们的头上。”

    “让他们付出代价，打得他们这一辈子都休想翻身。”

    话说到这里，董卓已经彻底激愤。

    吕布怔怔的看着他，似乎也能从董卓决然的眼神中感觉到那一抹发自内心的狠辣。

    这一刻，他深吸一口气。

    不善伪装的他，强行压住心中的悲怆目视着眼前的董卓。

    眼前这个男人，依旧让他深感畏惧。然而此刻，他说出口的话，居然又那么让自己感到发自内心的心潮澎湃与由衷认同。

    “义父，孩儿错了。”

    此刻的吕布也不知是怎么了，竟是当着董卓的面，“砰”得一头磕在了地上。

    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觉悟，但临死之前就是想要对这个即将或许要了自己命的男人，表示自己由衷的钦佩和歉意。

    董卓看着他，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下一刻，他俯下身子亲手替吕布解开了身上的绑绳。

    吕布有些难以置信。

    “这是他又想饶过我么？但是怎么可能？或许说，为什么？！？”

    吕布不理解，而董卓却伸出双手将他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知错就好，只要日后能改，就还是一条好汉。”

    “其实此事，也不能全怪你。说起来也怪为父，平日里对你太过少于关心了。曾经你投奔我是真，我岂能不知。你一心建功立业，就是想要证明自己。尽管急于求成了些，但本心却是好的。”

    董卓一番话，的确说到了吕布的心坎。

    起初的时候，自己的确是诚心投奔他。若非董卓怀疑自己不肯重用，吕布也不会惹出那么多不必要的事端。

    毕竟吕布虽说出身贱籍，但也受过教育，懂得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

    但凡遇到欣赏自己，值得自己去效死的人，自己又何故非去做那被世人唾弃的反复无常的小人不可呢？

    很少有人生来就是坏人，只是迫于自己的经历，选择自我保护罢了。

    此时的董卓在吕布的肩头又拍了拍，眼神中也早已没有了之前的森森冷意，反而更像是一位慈爱的父亲。

    “义父……”

    看着此时目光和善的董卓，吕布也终于忍不住哭了。

    董卓太过懂他，而且直到现在都没打算和自己记仇，并且要杀自己的意思。

    试想一下，此番若非董卓，自己只会是王允手下的一枚棋子。

    想到这里，吕布再也控制不住。他双膝一软，再度跪在董卓的面前，此时哽咽着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一次的投诚是真的，董卓看得出来。

    毕竟刨去自己向吕布打出的感情牌不论，这一次的事情，也让吕布彻底看清楚了士家大族以及门阀旧臣的嘴脸。

    除了与他相同出身的自己这边，吕布已经没有别处可去了。

    想到这里，董卓满意点头，目光转而又落在貂蝉的身上。

    “那么你呢？此时的你，又当作何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