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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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拾贰回 之死靡它

    “乔枫沉!!”花若昂看着单枪匹马冲进敌军大阵的乔枫沉,怒吼道,“撤退!!!!”

    可是乔枫沉根本听不见,他赌气一样飞身在马上搏命,如同求死。

    眉城的火还在烧,凌峰腾布置好灭火事宜就从丹青门带着少量兵将出门意欲和第一兵团汇合,谁料来到交战地看到的就是乔枫沉单骑突入的景象。

    凌峰腾虽然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但他看着只身被裹挟在敌军中的乔枫沉,心下一边飞速盘算着带兵突入救人的可能性,一边却暗暗生出了弃子的念头。

    他走得太深了。

    在那重重包围之中,根本没有回头路可走。

    乔枫沉一路不管不顾,一腔热血全是因为薛公在赤城对他说的那些话。他非要做出点什么来给老头子看不可!哪怕回了兵团,哪怕上了战场,哪怕暂时整编进第一兵团,花将军还是下令让他去找木材,而不是冲在最前面打仗。花将军看到他的时候一定马上就认出了自己,正是那个薛辕在帝都时候就特别交代过请他多加照顾的乔家贵公子。说不定在他刚加入兵团的时候,薛辕就打过招呼,无论何时何地都一定要把他罩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他很气愤,非常气愤。

    他看着任远、十三,还有那一车该死的眉杉木都已经回来兵团这边,便将心中愤怒付诸于实践,不管不顾得冲进了敌营。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身边已经没有任何同伴。只剩孤身一人的时候,乔枫沉也有过片刻的恐惧,可是他挥剑的瞬间便将那点恐惧抛诸脑后。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取白色獠牙项上人头!

    “他……”任远望着那个勇猛非凡的年轻人,不可思议道,“他不要命了么?”

    其实他在那一瞬间真正想说的是……他原来是这么厉害的人么?这种程度的竟没进第一兵团?

    他一直以为乔枫沉不过是个仗着背景入了兵团无所事事只知闯祸的公子哥罢了。没想到竟有这样硬的真本事?那种身手怕是自己也不一定赢得了。

    雪皇革命军显然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雪夜也在一瞬间屏住呼吸紧紧盯着乔枫沉,他在重兵包围之中竟然真的杀近白色獠牙身旁。

    这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

    远处的凌峰腾屏住呼吸,手指蜷曲,不自觉得望向花若昂,后者也正在全神贯注得盯着敌营里那个逼近白色獠牙近身的年轻人。

    如若乔枫沉成功取了白色獠牙首级,局势必定发生反转,花绪兵团随时准备将其一击溃散。

    而革命军这边,白色獠牙就像个从未习过武的人,在并不高明的闪躲之间竟直接从马上摔了下去。

    虽然左右护卫一波又一波,乔枫沉身上已多处负伤,可他就像一头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猛兽,咬死目标,瞅准时机,抓住间隙攻了过去。

    白色獠牙自始至终带着掩住面容的斗笠,见乔枫沉打过来,并不还击,而是一味后退和躲闪。乔枫沉攻势猛烈,白色獠牙左右后撤几步,一个不留神乔枫沉悠然将她面纱撩起一角。

    ……!

    乔枫沉惊疑不定,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紧接着,白色獠牙腿肚子抽筋,她移动脚步时候痛感袭来,猛地从口中咳出一滩鲜血。

    她受伤了?乔枫沉心道,我明明还没碰到她。

    就在他愣神的一瞬,白色獠牙忽然主动冲到他面前。他本能得后仰些角度,但是白色獠牙几乎贴上他的身体。

    尽管隔着一层面纱,但是这样近的距离已经足够他看清白色獠牙的长相。

    乔枫沉再次确认他没有看错。

    可是她离得这样近,却没有拿出任何武器,乔枫沉注意到她从一开始甚至就没有佩剑。正当他疑惑不解的时候,白色獠牙伸出两根手指轻柔点在他心口。

    ……?

    乔枫沉在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敌意和杀气,他觉得那个眼神里压根什么感情都没有。

    这时,她微微张嘴,乔枫沉竟在战场上混乱嘈杂的喧嚣声中听到丝丝缕缕的天外之音。他隐约意识到……她该不会是要吟唱?在这时候?

    他猜得不错。

    白色獠牙轻轻起调,收声只简短吟了一个字:“杀。”

    乔枫沉有天生的敏锐直觉,在她吟唱出口的瞬间侧偏身体,压低她的手腕,格挡那个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但却嗅到危险至极味道的杀招。

    所有人看到白色獠牙离开乔枫沉的时候,他顷刻间跪地不起。

    他在意识涣散中抬眼望着白色獠牙薄凉飘逸的面纱,望着雪皇革命军和花绪兵团重新撞在一起,一个健硕的统帅带着刚劲的剑势一路向他这边杀过来。

    革命军如潮水涌来又褪去,乔枫沉像海浪过后被搁浅在海滩的沙粒。

    花若昂将乔枫沉护在里面,气势汹汹调转马头回来一把揪住他衣领,吼道:“没听见撤退命令么!”

    但是他已经失去意识,腰间殷红一片。花若昂一眼就看出乔枫沉伤势不妙,当下命令道:“带他回营!”

    “清理战场!”

    凌峰腾打马跑过来,看到担架上奄奄一息的乔枫沉,本来想说的话咽了回去,迟疑片刻道:“他……”

    “眉杉木怎么样了?”花若昂目不斜视得问道。

    凌峰腾颔首恭敬道:“禀告花将军,城中大火已尽数扑灭,但是成熟可用的眉杉木寥寥无几,树中汁液基本都在火势里蒸发殆尽。属下已派人在城中拉网排查,今日之内就将所有能用的……”

    “你怎么知道?”花若昂扭头问道,“知道要查看树干里面?”

    凌峰腾语气放得随意了些,答道:“还记得之前我在传书里提过的那个清竹使者么,她教了不少东西。”

    “安眉杉。”花若昂准确答出了名字,倒让凌峰腾一惊。

    “就是她,”花若昂道,“以清竹使者名义传书我第一兵团,说蓝白瘟疫爆发在即,十分委婉得提醒我最好亲自过来眉城与你里应外合,尽可能保住更多眉杉木。”

    这次凌峰腾直接愣住了,他从蓝白出发便以最快的速度赶来眉城,而花将军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到达,那么安眉杉的传书是什么时候发出去的?

    “就在你从蓝白出发的当天,”花若昂看穿凌峰腾心思,其实他也在和凌峰腾思考同一件事,“她向我发出了传书。”

    “不是说都控制住了么?”花若昂转而问道。

    “的确……”凌峰腾思考片刻,“我离开的时候,一切正常。”

    “去见见她吧。”花若昂和凌峰腾已行至营地,花若昂对他说道。

    “见谁?”凌峰腾不解。

    “那个清竹使者。”花若昂道,“她在给我的传书里说她会尽快赶到眉城来,协助一同处理眉杉木的事情。”

    凌峰腾怔了片刻。

    “她真的是清竹使者?”花若昂突然问道。

    凌峰腾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花若昂,不知此话何意。

    “她的传书……”花若昂欲言又止,最终也没有说下去,转而道,“给赤城发封传书吧,请薛公尽快赶过来。”

    “我们有随军药师。”凌峰腾没有多想,张口就答,“何须劳烦薛公。”

    “儿子。”花若昂突然改口,凌峰腾抬头看到父亲刚毅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晦暗。

    “传书盖我的私印。”说罢花若昂下马向营帐走去。

    私印也就意味着不是公事,那么请薛公来的意思……凌峰腾想起父亲脸上每每出现那种讳莫如深的表情,都是有人战死沙场。

    发过传书,查看了眉杉木的处理进度和兵团人员伤亡情况,凌峰腾终于有时间坐下来喘口气。他仰脖喝了口水囊里的水,便开始刷盾牌上的乌黑焦痕。

    “这……”一只与眉城焦黑色调十分不协调的纤长折扇虚点在他厚重盾牌一角,轻声细语道,“不是花绪兵团纹章。”

    “是西北大境苏氏家纹,团花锦簇。”凌峰腾答着,用脚勾了旁边的简易板凳过来示意安眉杉坐,“我娘在我临行前给的。”

    “苏澜将军……给了你一个盾牌?”安眉杉坐下来,饶有兴致得问道。

    “对。”凌峰腾一把刷下去,盆里的水立刻浓黑一片。

    “她说:‘要么拿着它,要么躺在上面’。”

    “不愧是蓝白驻扎兵团传说中的女将军,”安眉杉打开折扇,将半边脸遮挡住,一并挡掉凌峰腾看过来的眼神,“让人好生羡慕。”

    “羡慕什么?”凌峰腾放下手中什物。

    “羡慕少帅你有苏澜和花将军这样的父母。”

    安眉杉灵动的眼睛里有太多说不清的东西,她眨着眼睛说道:“我总是盼着能有个家,也能像别的孩子一样摔倒了哭着喊一声‘爹娘’,可是就算在梦里,我也没有见过他们。”

    “从小欺负我的人好多,我真的好害怕好希望爹娘能来保护我啊。”

    凌峰腾直直得看着她,神情半信半疑。他有很多想问要问的,她也知道他有很多要问的。可是他们都不说破,就这样自然地展开了与心中所想毫不相关的对话。

    他们这样隔空对峙着。

    终于,凌峰腾先开了口。

    “蓝白的瘟疫从来就没有被控制住,对么?”

    安眉杉折扇后的眼睛带着丝丝薄凉,睫毛颤动,轻声道:“会爆发的。”

    “这些岛无一例外都是模仿我们清竹那座岛,”她像是在叹息,重复道,“会爆发的。”

    “我们有眉杉木!”凌峰腾攥紧手中毛刷。

    “那是用来做棺材装死人的,”安眉杉轻飘飘的话语一锤定音,“不能救命。”

    凌峰腾手中毛刷徒然掉落,重重砸在水盆里,飞溅起无数乌黑肮脏的水花。

    花绪帝国,枫溪薛府。

    忙了一天的薛公坐在床沿,取下腿上义肢。薛夫人端了盆热水,拿来毛巾正在帮他按摩擦拭。

    门外传来敲门声,这么晚一般不会有人来。

    薛夫人擦了擦手上的水,站起身温声道:“进来。”

    是乔慕柔和薛华。

    “薛公!”乔慕柔进来就扑在薛公身上哽咽着泣不成声,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这个开朗的女孩子极少哭得这样伤心,薛公拍拍她,温柔又着急得问道:“怎么了,孩子?”

    乔慕柔似乎是想说的,可是张了张口,所有话语都噎在嗓子里,说不清一个字。

    薛辕向薛华投去询问的目光,薛华脸上也是一样表情,不过多少隐忍些。

    “是枫沉。”薛华喉间哽咽,“他回兵团参战了,传书上说……让我们尽快赶去眉城。”

    薛公直起身体,忘了自己还没装义肢,险些摔倒,薛夫人和乔慕柔一起扶稳他。他根本没管自己缺的一条腿,而是一手撑着床沿,开始往他搁在手边用惯了的药匣里拾掇东西。

    “不用……不用带了。”薛华忍不住用手掩住抽动的嘴角。

    薛辕后背僵直,似乎已经猜到薛华接下来要说什么,但他静静等在那里,仿佛他没说出来,一切就不作数。

    薛华稳了稳情绪,道:“传书盖的是花将军私印,让我们即刻动身……说不定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爹。”薛华语气里明显带上情绪,缓缓道,“枫沉……怕是不行了。”

    薛辕听完这句话,觉得血脉翻涌直上心头,带着连日来的操劳疲惫和被他深埋心底的情绪,彻底击垮他。

    他重重坐回床上,额角尽是汗珠。

    “你别着急,”薛夫人赶紧劝慰,“兴许是话说的重了点,我们去看看情况再说。”

    乔慕柔还在一边抹着眼泪,看到薛公这个样子,哭得更厉害了。只有薛华将一切看在眼里,愈加放大心中疑虑。

    实在太怪异了。

    他虽然也是真的担心乔枫沉,但是乔枫沉毕竟是乔氏血脉的孩子,理应爹安慰娘才对。为什么娘看起来还好,反而爹受到的打击更大?

    “走……”薛辕动手连着扣了三次都没能成功将义肢装上,薛华赶紧蹲下身接过来那半只冷冰冰的假腿装了上去。

    “快……”薛辕扶着薛华肩膀,倒抽口气喃喃道,“现在就走……”

    暮色四合中疾行的车驾里,无一人说话,气氛沉重得令人窒息,仿佛心口压了一块巨石。乔氏夫妇常年在外地,人不在枫溪,得了消息会经由蓝白直接去眉城。薛乔两府需要有人坐镇主事,薛夫人便留下了。赶往眉城的车上,薛辕一言不发闭目养神,薛华正跟车夫研究怎样抄近路,花向暖拥着哭停了的乔慕柔。

    乔慕柔实在受不住车内的沉闷,掀起帘子想呼吸几口外面的空气。车驾刚好行至白荆溪边,有几个孩子在那里奔跑嬉闹,像极了薛华、乔枫沉和她自己的小时候。

    “别叫大哥了,他整天忙着读书配药,哪有空理你。”乔枫沉摆着臭脸,无奈得跟在乔慕柔身后劝说道,“就你那过家家的破游戏,我都不愿玩,更何况大哥。”

    “玩什么?”没等他们走到薛华书房门口,他已经自己走出来,看着怀抱一堆娃娃的乔慕柔,温声道,“我陪你。”

    乔慕柔拉着薛华坐下,那时候薛华个头已经很高,坐在她和乔枫沉中间有点突兀,不过乔慕柔不在乎。她兴致勃勃得一边摆着娃娃一边对薛华说道:“你做爹,我做娘……”

    “那我呢?”没等乔慕柔说完,乔枫沉在一边叫嚷道,“我做什么?”

    乔慕柔张嘴就想说你不是不爱玩么……想了想,改口道:“你做我们的孩子。”

    虽然只是个游戏,但是乔枫沉突然在乎起来。他一下吃了瘪内心气鼓鼓的,想说点什么表达自己的极度不满又觉得单靠说的不够解恨,视线刚好扫过乔慕柔身边那一堆娃娃。他太了解乔慕柔了,不用看也知道面前所有娃娃里她最喜欢哪一个,乔枫沉二话没说照着那漂亮娃娃狠狠踩了一脚,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开了。他本以为会像往常一样听见乔慕柔在后面吼他,结果什么也没有。他跑了一小段,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就看到那个一向傲娇霸道的大小姐正看着那个娃娃不说话。

    她不哭也不闹,静静得抬手将脏兮兮的娃娃从地上拿起来,拍了拍它身上的尘土,可是看着那些拍不掉的污渍,她的眼泪突然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涌出来。

    看样子,是真伤心了。

    薛华刚要开口安慰,就见乔枫沉光速小跑回来蹲在乔慕柔身边,目不转睛盯着她白皙透红的脸蛋认错样小心翼翼道:“我做你的孩子,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乔慕柔鼻头都哭红了,她侧头看着乔枫沉,将手里娃娃递给他,不容置疑道:“给我弄干净。”

    “好。”乔枫沉忙不迭点头答应。

    乔慕柔这才缓和了些,抹了两把眼泪,睨着乔枫沉。后者正专注拍打着娃娃身上的尘土,那个认真的神情仿佛手里这个娃娃根本就是自家这个不好伺候的大小姐的分身。他正低头思考是不是该拿去溪边好好浣洗一下,就听见乔慕柔幽幽来了一句。

    “不肖子孙。”

    “什么?”乔枫沉抬头问道。他刚刚太过专注,真的没有听清。

    乔慕柔瞟了薛华一眼,赶紧改口:“从现在起你就叫薛二了!”

    看到薛华忍着笑,乔枫沉挠头问道:“为什么是薛二?”

    “你是我和薛华的孩子,当然就叫薛二!”

    看乔枫沉还是满脸疑惑,乔慕柔掰着手指头一本正经得解释道:“你看,枫溪薛家从爷爷辈算起三代单传,薛懿、薛辕、薛华,单字是越取越简单。那到了你这一代,刚好就叫薛二……”

    乔枫沉一口气没绷住差点笑背过去,看到乔慕柔还在那里叨叨个不停,乔枫沉偏过头对薛华小声道:“这丫头就这么编排你们薛家,你也愿意?”

    “这次真不是她编排,是我告诉她的。”薛华小声回道。

    “啊?!”乔枫沉心道大哥满腹经纶,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终于在薛公的教导下烧坏了脑子么?

    “玩笑话,有人这么跟我说过。”薛华接着补充道,“因为思路太过清奇,印象深刻就记住了。”

    “谁?!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乔枫沉震惊了,心道这世上还有人敢对枫溪薛家独子说这种话?不怕被薛公活剐了?

    “那时候还没有你和慕柔呢……”薛华正说在兴头上,突然沉默了,想起那人是个禁忌。不过他看着乔枫沉煎熬得不行的样子,还是小声回答道:“花怀安。”

    “咳!”乔慕柔夸张得咳嗽了一声,打断两人撇开她的窃窃私语,“不听话的孩子没有糖吃哦!”

    “听话!我很听话的!”乔枫沉赶忙正襟危坐,目视前方配合道。

    “做爹的也一样!”乔慕柔一脸威胁得看着薛华,重复道,“没有糖吃!”

    “哎呀,那可怎么行!”薛华一脸着急的样子,像模像样作揖道,“一切全凭娘子做主!”

    乔枫沉看着薛华也这么配合,心下偷笑,瞬间转出个歪心眼。

    “娘!”乔枫沉脸上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真像个刚学会说话还懵懂着的孩子似的,拐着稚嫩语调向乔慕柔发问,“我是从哪里来的呀?”

    “这还用问?”乔慕柔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引得薛华侧目,想看看她准备怎么回答。

    “溪边捡来的!”

    乔慕柔从回忆里走出来,那几个疯玩的孩子已经纷纷被爹娘领回家。乔慕柔发现自己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她意识到虽然乔枫沉自从加入兵团之后在家的时候并不多,可是他不回来和他不在了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她多么希望自己正在奔赴一场荒唐的误会,其实乔枫沉根本没事,还好好得活在某个地方,哪怕见不到面。

    他们马不停蹄,连夜赶到眉城,前来迎接的是凌峰腾。

    “薛公。”凌峰腾见薛辕下车,颔首行礼道,“家父处理完军务就过来。”

    “嗯。”薛公应着,“乔枫沉在里面?”

    凌峰腾点头的动作还没做到底,跟在薛辕身后的乔慕柔已经一个箭步冲出去,钻进军帐。薛华紧跟其后,走之前勉强点头示意了一下。

    薛辕没说什么,见他们两个冲进去,他的脚步反而慢下来,并不急于过去。

    “兵团里所有药师都说从未见过那样的伤,根本不知道白色獠牙是怎么弄出这种伤口的。”凌峰腾走在薛辕身侧说明情况,“枫沉一度休克,现在人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薛公停下脚步,注意到凌峰腾身边立着个素衣简行的女子。他一开始没仔细看,可随意瞟过一眼之后薛辕脸上立马划过一瞬错愕,不过很淡。

    那女子见他望过来,从容不迫躬身行礼道:“见过薛公。”

    凌峰腾看到安眉杉,便接话向薛辕介绍道:“这位是清竹来使,因为岛上之事,到访驻扎兵团。”

    “想来蓝白至今无恙,未曾被瘟疫波及,就是多亏了这位姑娘吧。”薛公道。

    凌峰腾愣了少顷,应道:“也是她第一时间发现从眉城调回来的木材有假,我们才能及时出兵。”

    薛辕毫无感情得回了句:“原来如此。”

    安眉杉又躬身行了个大礼,往里头使了个眼色,客气道:“薛公快进去看看吧。”

    薛辕神情复杂得望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毫不知情的凌峰腾,最终没有多言,简单回了声“嗯”。

    这时,营帐的门帘重新被掀开,乔慕柔从里面哭着出来,红肿着眼睛径直经过他们身边跑了出去。

    薛辕眼中本就暗淡的光又熄灭几分,他还是站在原地,未曾向前迈步,望着和乔慕柔一起出来的薛华。

    薛华与薛辕无声对望,而后摇了摇头。

    薛辕低下头,不知盯着什么舒了口气,抬脚走向军帐。

    雪夜和任远两人灰头土脸就站在乔枫沉军帐外面,见薛公过来便颔首行礼。

    这时,安眉杉眯起眼睛,折扇半掩面,眼神扫过他们两人,语调浅淡却无比清晰得说道:“被救的毫发无伤,救人的反而危在旦夕。”

    她说话的语气有事不关己的冷清,乍听之下还有几分幸灾乐祸似的,此刻听来却更像是在提醒什么,这让雪夜和任远都不禁浑身一个激灵。

    “薛……薛公。”任远呐呐道,完全看不出一丝敖放的模样。他似乎很想为自己辩解,却又笨嘴拙舌不知如何开口。

    “受苦了,孩子。”薛辕难得说了句安慰的话,听得在场所有人皆是一愣。

    在他掀帘进去的时候,安眉杉立马转身离开了。

    向暖一直跟在薛辕身后,出于礼节,不敢像乔慕柔一样冲出去,只好乖乖等在后面。薛辕进了军帐之后,向暖看到雪夜好好得站在那里,这才小跑上去一把抱住她。雪夜回抱住向暖,直接将她脚尖离地转了一圈才放下。

    “谢天谢地你没事!”向暖上下打量雪夜,激动的快哭了,“传书只提了乔枫沉的事,我真怕……”

    “别怕,向暖。”雪夜笑得虚弱,像是内心受了重创,却极力掩饰,强撑着安慰道。

    “雪夜……”

    雪夜拉起向暖的手离开人群,两只同样伤痕累累的手交叠在一起,一个是风伤的疤痕,一个是砖石棍留下的疤痕。向暖跟着雪夜奔跑,看着她的背影,就像在地海时候一样。向暖觉得她好像又长高了一些,她顺着雪夜的肩膀看下来,发现那只拉着她的手往上一节胳膊有一圈青紫淤痕。

    雪夜把她带到那一车眉杉木那里,旋起风刃割开树干,麻利得取了一碟汁液。

    “喝了它。”雪夜递给向暖,不由分说道。

    “嘶。”向暖忍住难闻的气味接过来,刚要凑到嘴边,却被那股味道硬给劝退了。

    “一口闷,”雪夜没有让步,“不要尝味道。”

    直到看着向暖喝得一口不剩,雪夜绷着的神经才算放下来。

    向暖喝完竟觉得很是舒服,像是整个身体的经脉都疏通了一般,整个人活力四射,连夜赶到眉城的疲累都一扫而空。

    雪夜看起来却很糟糕,尤其是她胳膊上那一圈烙印一般的淤青。向暖伸手去抓她那截胳膊,想看看伤得重不重。谁料,手指尖还没触碰到,雪夜就抽手将胳膊背在身后。她极为少有的避开向暖的目光,看着别处低声道:“别碰。”

    她抿紧唇线,压低声音道:“脏。”

    “说什么傻话,”向暖又去扳她的肩膀,“我会嫌你脏?”

    在地海的时候,她俩哪里没一起打过滚,风里雨里,天上地下的,怎么这会儿想起来脏了?

    向暖还是想看看伤口,可是雪夜出乎意料得倔强,两人僵持在那里,最后向暖都有点生气了。她也不知雪夜在逞什么强,在她面前还有什么逞强的必要,少有得粗暴起来,一把拽住她的手,想扯过来。

    “不要!”雪夜也是用了全力挣脱,扯得向暖差点倒地。

    “雪夜!”向暖真的生气了,可是站稳了却看到雪夜脸上痛苦又矛盾的神情。她突然揪紧了心,问道,“你还好么?”

    雪夜终于因为这一句话破防,捂住脸蹲下身,背后靠着车轱辘。

    她想说:向暖,我迈出第一步了。我见到了真正的革命军,他们全都是雪皇人。我的家人。

    她还想说:向暖,我见到哥哥了。雪皇默白他英武威风,生来一副帝君的模样。我相信他在将来一定会君临天下,夺回一切。

    但是,我回来了。我抛下一切回来找你了。

    雪夜有些搞不懂自己了。她当时那么坚定得往向暖这边走来,可是现如今似乎又后悔了,其实她更想待在雪皇默白身边。一想到一切又要从头来过,又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她就觉得那种无力感又回来折磨她。

    她又觉得不对。如果她现在真的在革命军,而不是在向暖身边,她就会安心么?

    雪皇默白或许根本不记得她,也不认得她。她其实缺少的是面对的勇气,她终究不敢独自面对横跨七年之久的重逢,太多未知横亘其中。她在最关键的时候,选择了退缩。她想回到这里,回到向暖身边。她在那一刻的毫不犹豫其实不过是因为自己太过弱小,向暖只是借口。

    退缩的借口。

    又或许,是因为那个扼住她手腕的花绪士兵,他死前看着自己的眼神太过深刻,好像已经给雪夜从里到外镀了一层毒。她与他无冤无仇,他却一定要她的命。所以,我才……

    不得已,一切都是不得已。

    雪夜想起那个眼神,就觉得浑身发冷,脊背僵直,心里都有穿堂风。

    “不好。”她抱着头,将脸深埋进膝间,蜷缩着闷声道,“我很不好。”

    军帐内,薛辕静静坐在临时搭好的床榻边,心神游离。

    他从府上出发的时候,差点连靴子都穿反了,是薛夫人拽住他,给他好好收拾了一番。他那会儿想的事情太多,也没注意夫人都做了什么,大概就是整整领口,紧紧腰封之类的。可是,等他回过神,那颗原本藏在宽袖里的蓝钻已经被夫人摸到了。

    他微微张嘴,下意识想找借口掩饰,却发现自家夫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生气。

    她神情平和,将小钻重新塞回他袖中,还好好往里面藏了藏,而后抬眸嘱咐道:“你已护那孩子多时,万事尽力而为,不要太过苛责自己。”

    “是生是死,皆是他命中定数。”

    薛辕看着躺在榻上的人那张苍白的脸,已经下意识伸手去掏那颗蓝钻了,可是就在快碰到的时候又停了下来。然后,他缓慢得把手从袖中拿出来,复又放在膝上。可是这动作没保持多久,他又伸手进去试图掏那颗蓝钻。这次他精准得捏住了它,他狠狠得捏住了它,力道之大,像是要把它捏成粉末,可最终还是松了手。

    他双手撑在膝头,挫败得舒了口气,心里苦笑道:小乔啊,你一早就猜到我揣着蓝钻想做什么却不加阻止,我现在真是好希望有人来替我做这个决定啊。

    刚好这时乔枫沉从昏迷中醒来,他半边身体已经失去知觉,不用看也知道自己情况很糟糕。他哆嗦着嘴唇有气无力得喊道:“老爷子。”

    “你醒了。”薛辕一直守在床边,见他说话赶紧凑过去。

    “嘿嘿。”乔枫沉笑出了声,“我是不是要死了?”

    薛辕身形凝滞,半晌回道:“怕了?”

    “有点。”乔枫沉试着抬手,却虚浮无力。

    “你爹和你娘在赶来的路上了,”薛辕跟平常一样凶巴巴得说道,“留口气给我撑住。”

    而后,他语气软下来,带着一丝痛惜,放下端了一辈子的架子像是挽留般不舍得淡淡道:“再等等。”

    “看来我是真的要死了。”乔枫沉扯扯嘴角,“慕柔那丫头呢?”

    “来过了,看了一眼你的伤口就哭着跑了。”

    四下静悄悄的。

    眉城本就不是个热闹的城市,没有那些平日里熙熙攘攘的烟火气息,屋里安静得吓人,连呼吸和心跳都放大数倍。

    “老爷子。”乔枫沉盯着天花板,喊道。

    “嗯。”薛辕应着。

    “我在晕过去之前,看到了花将军。”

    薛辕有些恍惚,半晌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如今的花若昂大将军,便回道:“是他救的你。”

    “不是。”乔枫沉想摇头,可是脖颈卡死了一般,根本动弹不得,只得口头上否认道,“那个人很像他,却不是他。与其说像他,不如说更像凌少帅。”

    “或者说,”乔枫沉的脑子在这一刻变得极其清明,“是年轻时候的他?”

    “他连剑都不要了,丢盔弃甲近乎仓皇得冲到我面前,歇斯底里的样子好像我真的已经死了。在那一瞬间我也确实觉得自己大概是死了。我的手脚麻木僵硬,眼前的事物都很恍惚,所有声音都拉的细长而遥远,我甚至能感受到胸腔里的心跳都在慢下来,整个人的血液凝固了一般。”

    “白色獠牙出手后,我才意识到那不是错觉,也不是梦……而是记忆。”

    乔枫沉出神得望着空中虚浮一点,哑声说道:“很陌生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