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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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拾回 和风容与

    他们看起来并不想要雪夜和任远的命,至少暂时不需要,被俘之后也没有想象中断手断脚严刑拷打受辱虐待之类的事情。两人仅仅被捆住手腕,一起关在一间有门有窗的民房里,那个起初威胁任远的人来给他们扔了两套衣服,又去端了些吃的。

    “你把甜斋弄哪儿去了?”雪夜趁机问道。

    “嗯?”那人听了满脸疑惑。

    “雪怪!跟我一起的那只雪怪!”雪夜提示道,“你用网把它缚住了!”

    “哦。”那人拍着脑袋,像是刚想起来,接着他用小拇指挑挑牙缝,也不知挑出什么东西,作势漫不经心的弹掉,随口道,“吃了。”

    雪夜听到回答愣了一瞬,一旁的任远开口道:“怎么没撑死你。”

    那人瞥了任远一眼,没好气道:“赶紧把身上衣服换掉,真碍眼。”说完便径直离开了。

    任远和雪夜在那人走后,一时谁都没说话。

    “要不要吃点东西?”

    “你脖子上的伤……”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

    “捆着双手怎么吃?”

    “这点小伤没事的。”

    两个人又同时回答。

    雪夜抿嘴不再说话,任远便说了:“捆着双手……也是可以吃的。”他说着俯身拿住筷子,结果没扒拉两下就放弃了,总共没吃进去几个米粒。

    “真会折磨人。”任远干脆仰面躺下来。

    他躺了半晌,雪夜还是没有说话,他便偏头看她,发现雪夜正眸目明亮地盯着他,又是那种盯得人毛骨悚然的热切眼神。

    他一个跟头翻起来,看着雪夜,玩笑道:“要不然我们互相喂着吃,说不定方便点?”

    “接着演。”雪夜微微抬头,睨视着他说道。

    没待任远回答,雪夜继续道:“还不让他们给我们松绑?”

    “我哪有那个本事啊。”任远老实回答道,语气是一贯的木讷和羞涩。

    雪夜在内心已经对他翻了无数个白眼,说道:“又送衣服又送饭,那人忘记还捆着我们呢吧?我刚刚差点都想提醒他一下了。”

    任远饶有兴趣得看着雪夜,并不说话。准确的说,他是在观察雪夜。

    “你跟他们不是一伙的么?”雪夜不再逗他,直接抛出杀手锏,“任远,你是雪皇人,还是革命军的人。”

    任远笑了,笑得自在坦荡。他的笑不属于雪夜知道的那个任远,而属于一个她从没见过的人的模样。

    雪夜似是想起什么,补充道:“‘任远’应该也不是你的真名。”

    任远双手轻轻一挣就挣开了捆住他双手的绳子,问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松开束着头发的玉冠,将散下来的黑发简单拢了个低低的发辫。上衣沾了血,他褪去花绪兵团制服外袍的时候也没有避讳,当着雪夜的面赤着半身换上刚刚送来的衣服。他将原来的佩剑扔到一边,从衣服里摸出粗布包着的刀别在腰侧,从前往后抹了把头发,再抬头的时候整个人已然换了种截然不同的气质,他不紧不慢地蹲下身重新抄起碗筷看着雪夜吃起来。

    雪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也没有追问,他慢条斯理得吃着,一碗饭见了底,他看着雪夜的目光变得像一种审视。

    就在他全部吃干抹净,像是做好什么决定一样将筷子搭在空碗上面发出铿锵声音时,雪夜说道:“我想加入你们。”

    任远手掌摸着下巴,说道:“革命军可不是想加入就加入的。”

    “你带我来,不就是为了劝我加入革命军么?”雪夜明亮的眼睛闪闪发光,“我来,也是为了这个。”

    “这么说,”任远将手拿到一边,“到眉城之前,你就猜到我可能是革命军的人?”

    “你很了解雪怪的习性,还故意将雪皇宫变的细节透露给我,想要看我的反应。”雪夜镇定道。

    “我做的太过火了么?”任远咧嘴笑着,却没有给她松绑的意思。

    “想加入革命军就要先讲清楚你的身世来历。”任远问道,“为什么流落清竹?那个花向暖是你什么人?”

    任远望着她,表情和缓,言语冰冷:“说不清这些,你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

    雪夜一早便想到会被问及这些,只是这么多年来她对于外面世界了解甚少,不太容易编出一个没有漏洞的谎言。但是,在摸清这个所谓雪皇革命军的底细之前,她又觉得实话不能讲。

    两个雪皇十三夜太过惊悚。

    更重要的是,不论革命军是真是假,只要他们是雪皇人,雪夜都愿意倾尽所有去保护。这也是刚刚为什么轻易束手就擒的原因。她太想家了。哪怕跟雪皇沾点边的,她都视若珍宝。

    所以,当她看到伪装成花绪兵团的人手上伤痕的时候,她立马明白那一定是雪皇人。因为他手上的伤痕雪夜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御风造成的。新伤叠加旧伤,说明刚刚有过一番打斗,那么接应之人八成有问题。她第一时间想看任远的反应,果不其然,他在她面前碍于有花绪兵团的立场,必须要动手。只不过他也太没有招架之力了。要是花绪兵团个个身手都像他那个熊样,花绪还做什么陆上第一帝国。

    雪夜还正在思考该如何蒙混过关,任远已经熟练得御风切断了缚住她手腕的锁链,道:“别紧张,说不清不要紧,如今流落他乡的故人总有很多说来话长的故事。”

    雪夜疑惑得看着他,任远回道:“就算你不打算加入兵团,只要你是想要回归故土的雪皇人,革命军都愿意带上。而且,单凭你冲进火堆里救下生死不明的雪怪幼崽……”

    “十三,”任远说了句太有诱惑力的话,“你想不想家?”

    雪夜也换上了看守送来的衣服,那不是什么有明显标识的制服,只是寻常百姓穿的布衣。她偏头看着任远,心想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她不得不承认,他现在的样子让她有点移不开眼睛。

    雪皇人的样子。

    她顾不上吃饭,换了衣服就迫不及待出去,刚迈出门就被靠在门口一侧的人吓了一跳。

    “嗨。”那人熟络得跟她打着招呼,是刚刚扮黑脸的看守,他臂弯里卧着个乖巧毛球。

    “甜斋!”雪夜走近看,真的是它。

    “没舍得吃,”那人轻轻托住毛球送到雪夜怀里,友好地笑了笑说道,“还给你。”

    雪夜珍贵得接过来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得给它顺着毛。甜斋好像洗过澡似的,雪白的毛发蓬松顺滑,不只洗了澡似乎还吃了个饱,因为雪夜抱着它能感觉到它的小肚子圆滚滚的,整个毛球十分舒适得闭着眼睛安心打鼾。

    雪夜有点失落,心想万一我遭人暗算,这小东西竟然在敌营里没心没肺有吃有喝还心安理得。她虽然心里这么想着,怀里还是紧紧抱着它。她突然在甜斋的毛发里摸到个硬片。她摸索着拽出来一看,是雪皇冰晶徽章!用挂绳系在了它的脖颈上!

    雪夜激动得抬起头,那人像是看懂她的心思,解释道:“别怪它,它实在太累了。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摁着它清洗干净,它还用仅剩的力气来了次幻形。看它当时那个样子,若再看不到你,就要跟我鱼死网破。”

    “小伙子明明牙都没长齐,连乳毛都没完全褪干净,却强撑着接连幻形两次。”他瞟了一眼站在雪夜身后不动声色的任远,道,“它必定爱惨了你。”

    雪夜瞥了眼那人,道:“那怎么没跟你斗个天翻地覆,反而睡这么死?”

    “那就要问你了。”那人指着白毛球说道,“雪怪和主人情感共鸣,很显然,它没有感受到你对我们的敌意。”

    “区别在于,你可以伪装,但它不会。”

    那人玩笑着,继续说道:“怎么样,我伪装得不错吧!我架着刀那时候,你怕了吧?担心没?”

    “嗯。”雪夜卸了防备,心直口快道,“当时确实怕了,但是后来你在里面那个挑塞牙肉的举动太做作,摆明了就是做给我看的。”

    雪夜兴许是因为有了回家的感觉,顿时放松许多,开了个无心的玩笑:“难怪卧底让任远去,没让你去。”

    最后一个“去”字还没说完,那人立马变脸,一把抓住雪夜手腕。雪夜反应也快,撑着胳膊用了抵抗的力量。

    “站在你身后的是我们雪皇革命军的敖放,”那人沉着一张脸,压低声音严肃道,“他和花绪兵团的任远是两个人!”

    “姑娘可千万不要再喊错了。”他稍稍松了点力道,但口气依然充满威胁,“懂么?”

    雪夜了然于心,郑重得点点头,那人仍然没有松开她的手腕,继续道:“既然他保举你加入革命军,只要他活一口气,就会不遗余力保你不死。但如果你做出任何对革命军不利的事情,他也会是第一个要你命的人。”

    “这是我们的规矩。”

    他说完这话,眼神和手上力道都软下来,低头注意到雪夜手背上虽已愈合但仍旧狰狞的伤疤,道:“你已经到家,今后不必再独自担惊受怕。暂时跟着敖放,他会照顾你。”

    “这个,”雪夜紧紧捏着甜斋脖颈上系着的那枚冰晶徽章,问道,“我可以留下么?”

    “当然。这本来就是送给你的。”那人说着转过身,对任远吹了声口哨,道:“让敖放带你熟悉情况吧。”

    他临走时候,十分和气得拍了拍雪夜肩膀,带着虔诚的笑对她说道:“十三,欢迎你。”

    追着那个人的身影,展现在雪夜面前的是一个新世界。她和任远并肩走在眉城的黑色林木间,很多当地居民看到他们两个都会和气的打招呼,雪夜走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原来革命军的人数并不只有先前那几个伪装接应的人,他们早已渗透这座城。他们都在忙着往所有眉杉树下泼洒什么,这么看来动作十分整齐划一。雪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感觉到是跟自己人在一起,她太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一时间,眼睛好像都不够看了似的。

    任远简单说了些革命军的事情,雪夜仔细听着,眼前所有事物都让她激动。

    “所以,你的真名是敖放?”雪夜走了一路向任远第一次提问题。

    任远倒是轻松,小声回道:“人前是任远,灵魂是敖放。嘿嘿。”

    雪夜明白这是关乎他性命的重要事情,不过半晌她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对他耳语道:“我真是佩服你,埋伏得好深,竟然进得去花绪兵团。”

    任远同样耳语道:“是雪皇十三夜公主殿下厉害!她在花绪颇有能力,是她把我安插进兵团的。”

    雪夜语气听起来无悲无喜,说道:“要做到这种事一定不简单。”

    刚刚来的路上,从进了城门,雪夜就注意到眉城鲜有别的植被,都是千篇一律一成不变的黑木。她在探梅书院读到过,眉杉木一生无花无叶,破土而出时就通体黝黑,它的种子埋在树干里流淌的汁液中。

    眉城比不得枫溪和蓝白那样的大城市,不多时就能逛个遍。乡间小道本就不热闹,黑木将日光切割成碎片落在地上,更衬托得整座城市毫无生气。

    雪夜总觉得这种色调似曾相识,但一时想不起来。

    任远带着她停在一个巨大的坑洞面前,那坑洞很深,白日里勉强看得到底,最下面有少许积水,在阴影里黑漆漆的。

    “清竹长生留下的。”任远盯着那坑洞说道,“花绪把那场屠城描述得同仇敌忾、惨烈非凡,将清竹长生刻画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城中所有坑洞基本都没有修复,这一个最大的更是作为遗迹保留下来,为了让后人永远记住。”

    “不应该么?”雪夜偏着头思考着,“不论星辰傀儡师这样做的初衷是什么,城中总有无辜之人,伤痛终究无法填平。”

    “战火烧起来的时候,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角落是无辜的。”任远望着那巨大的坑洞,仿佛那坑洞是个有灵魂和意识的活物,也在底部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回望着他。

    “花绪因为利益而对清竹相逼,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变相的屠杀。”任远凝重道,“有时候,不见血的屠杀更可怕。”

    “眉杉木本就生长在花绪,清竹没有理由要求花绪无条件献出所有成全他人,花绪没有这个义务。”雪夜认为这件事落在任何一个帝国头上,都会做出和花绪相同的选择,这种逻辑毫无破绽。

    “是啊,盛世太平之中的人还有时间算计,只要死的不是自己就不必担心,可他们关起门来算计的可是一条条人命。”

    任远这话说得平静。

    “人们总希望厄运降临的时候与自己无关,看着那些倒霉的人叹息一声,摆出一副怜悯的表情,别过脸去就算完了。没有切肤之痛,怎会理解将死之人的绝望。”

    “清竹长生将那份孤注一掷演绎得淋漓尽致。他不怕背上骂名,做了帝君该做的事。”

    “我读过一些野史,”毕竟不是在谈论雪皇,任远面上轻松,打趣道,“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立场,把星辰傀儡师降临眉城写得跟天神现世一样。”

    “怎么写得?”雪夜问道。

    “繁星落城,漫若浮光。”任远望着坑洞,若有所思道,“碧天如练,光摇北斗阑干。”

    “你记得真清楚。”雪夜惊奇。

    “因为太美了。”任远实话实说道。

    “用来形容屠城,的确不太合适。”雪夜脑海顿时浮想联翩,试图在这短短几个字里还原当时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事。

    “说到底,”任远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真相是什么,都是各凭想象。谁对谁错,又怎么说得清。”

    他们转身往林间营地走,任远感叹道:“如今清竹有了一位新的星辰傀儡师,安宁公主鼎鼎大名,可惜是个女儿身。”

    这句话背后所指实在耐人寻味。如今清竹帝君清竹言诺唯一的皇子,正是雪皇帝国王座上的清竹飞羽。假如革命军无法夺回季白王城,那么清竹飞羽将会成为清竹和雪皇两个帝国的帝君。除了清竹,没有人会想看到这一幕发生。且不说革命军,花绪地处清竹和雪皇两个帝国中央,决不会坐视不理等着自己被包围。假使革命军成功了,那么清竹飞羽的下场是……

    “女儿身又怎么样?”雪夜主动掐灭自己的思路,“雪皇罂就是女儿身,却是位了不起的帝君。”

    “是。”说到这个,任远绝不会反驳。

    他望着一旁还没从凝重氛围中脱离的雪夜,俯身打量着她怀里的毛球,问道:“它的名字定下来就是甜斋了?”

    雪夜反应迅速,嘴角勾起笑意,说道:“人前是甜斋,灵魂是负雪。”

    “哦?”任远顷刻变作敖放笑了,“和我一样。”

    他们一路走回营地,已没有人再向树根处泼那些油状物,几乎每棵树下都已湿润一片。

    待两人回到那车木材处,雪夜沉吟片刻,有些担心得小声对任远道:“敖放你……就这样大摇大摆得走在人群里,不要紧么?”

    “我已经完成最后一个任务,不再回兵团了。”任远说着抽刀出鞘,眨眼间在一根粗壮的眉杉木上划开一道口子。

    一股难闻的味道从破口处散发出来,雪夜赶紧掩住鼻子,皱着眉问道:“最后一个任务是什么?”

    “截留这批木材。”任远舔干净刀刃上沾到的汁液,反手将刀把递给雪夜,“来点?”

    雪夜看到树干上被任远划开的地方正缓慢鼓出一种黄褐色汁液,那汁液十分粘稠,流淌得异常缓慢。雪夜确定那熏人的味道就是这汁液的味道。她没有接任远递过来的刀,而是伸出手指蘸了点。雪夜仔细瞧着指尖那拉丝的汁液,颜色清淡,晶莹剔透。她实在受不了那味道,赶紧将手指放进了嘴里。

    任远将刀收进腰间,一手扶着刀柄,下巴微微抬起,欣赏着雪夜脸上精彩的表情。

    那是一种介于恶心和忍耐之间的状态。

    雪夜沉默着向任远投来询问的眼神,示意自己想吐出来,任远无声地摇摇头,示意她咽下去。

    她终于艰难地咽下去,搓了搓手指,缓过劲来后惊讶道:“回味……竟然清凉甘甜。”

    任远笑着点头。

    雪夜抬手轻轻将食指点在他的刀柄上,任远移开自己握住刀柄的手,雪夜利落地抽出利刃直直插进眉杉木的裂口里面,抽出来的时候整个刀刃通身都带着那种粘稠汁液。

    “还要?”任远满脸钦佩,手肘架在眉杉木的枝干上,手掌托着侧脸,道:“够狠。”

    雪夜掀起眼皮,对任远说道:“我想这辈子也就吃这么一回,不会再有下次了。”

    “多吃点。”任远道,“毕竟我们都是可能携带‘眉杉’瘟疫的人,防患于未然吧。”

    雪夜被革命军的事冲昏了头脑,任远这句话及时提醒了她。

    她赶紧问道:“薛公都说‘眉杉’瘟疫已无大碍,我们要这批木材做什么?”

    任远注意到她用了“我们”这个词,侧眸望着她淡淡道:“革命军要集结北上了。”

    “运往蓝白港的那批木材虽然已经运抵港口入了库,但是那批木材已经被我们掉包,并不是眉杉木。”

    “分给赤城的量比较少,又是我亲自过来接应,所以就没有动手脚。”

    “等瘟疫爆发,他们才会发现用来救急的眉杉木根本不顶用……”

    “瘟疫爆发?”雪夜飞速整理着思路。

    来的时候明明不是这么说的,蓝白港已经控制住,我们回枫溪的沿途城市也没有动静,枫溪也没事。

    在哪里爆发?

    “‘眉杉’已经和清竹那时候不一样了。”任远幽幽说道,“薛公了解当时的‘眉杉’,不代表他也了解现在的。”

    “你的意思是……”

    “潜伏期。”任远徒手将裂口处的汁液填回树干中,那汁液就开始缓慢回流,逐渐凝固并自行封住了裂口。

    “现在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待‘眉杉’爆发,花绪将在顷刻间失去半壁江山。”

    “那……”雪夜脑子有点不够用,但还是拿住一个眼下最需要担心的点,说道,“你我岂不是都很危险?我是从岛上下来的,这眉城里的革命军岂不都因为我而置身险境。我还来回走了两圈……我待在这里合适么?”

    “不要紧。”任远面色镇定,“有白色獠牙在,我们不会被波及。”

    “雪皇十三夜?”雪夜正想问的,“她在眉城?”

    “木材被截的消息很快就会暴露,不出意外,追击我们的会是蓝白驻扎兵团。我们要赶在凌峰腾来之前就走!那可是一块货真价实的铁板,没必要跟他硬碰硬。”

    任远从雪夜手里拿回刀,擦干净刀刃收入鞘中,望着北方说道:“我们今日就开拔。”

    “回雪皇?”这是雪夜的第一反应。

    “兵分两路,一路留在揽月,一路跟首领汇合。”他无声无息得扫了雪夜一眼,说道,“默白殿下要动手了。”

    “等等。”雪夜强制自己先不去管雪皇默白的事,觉得任远刚刚这番话里面大有问题,她追问道,“你的意思是枫溪和蓝白都会爆发瘟疫?”

    “凌少帅真是帮了大忙,我们本来是打算自己动手的。”任远走到载着眉杉木的马车前面开始整理行装,“没想到乔枫沉旁击侧敲一番,他出手又快又准,直接免了我们自己动手。”

    雪夜的后背因为他这几句话瞬间变得汗涔涔的,她问道:“如果他没有上岛,你们打算怎么做?”

    任远看着雪夜,敏感得注意到她这次改用了“你们”。

    “革命军会自己做这件事。”任远拽住马车的缰绳,单手掐在腰间的刀柄附近。

    雪夜还在连珠炮式的发问,她一边思考一边说道:“你们也打算抄那座岛?”

    “为了把岛上的人带出来,好让瘟疫扩散?扩散在花绪境内?”

    “你们怎么知道瘟疫就一定会爆发?如果那岛上的人都携带‘眉杉’,为什么在岛上没有发生瘟疫,反而下了岛就会爆发?

    “而且,白色獠牙还能确保革命军不会被殃及?”

    “奇就奇在这里。”任远望着她,“这位公主殿下整日斗笠遮面,我们一开始对于首领把部分指挥权交给这样一个连真面目都不能示人的人都心怀疑虑,甚至不安。”

    “可是除去首领亲自说她是十三夜公主殿下以外,她向我们所有人展示了非凡的的统帅和谋划能力。不客气的说,她就像神一样,指挥下来的几件事都成了,所有将士也就慢慢信任她。”

    “瘟疫的爆发是她说了算的么?”

    “这是不可能的事,对吧。”任远说道,“可是,她真的就像能操控一切似的。”

    “你明明没见过她,却相信她?”

    “相信。”任远答得笃定,“只要她能带着革命军打胜仗,我们没有人介意她到底长什么样,甚至不介意她是否真的是公主殿下。”

    “我们离开的时候,会烧掉整个眉城。这次瘟疫会让花绪自顾不暇,眼下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你……”雪夜不可置信得退后一步,质问道:“你们把我和向暖当做诱饵??把岛上所有人都当做诱饵?倘若你没有在岛上刚好救下我还发现我是雪皇人,有加入革命军的可能才带我离开枫溪,那么我接下来就会跟其他人一样困在瘟疫里,成为你们阴谋的牺牲品?”

    任远一只手已经牢牢握在刀柄上,另一只手松开缰绳,随时准备御风。

    “十三,我提醒你。”任远那张木讷的脸已经全然消失,如今是属于敖放的一双雪地猛兽般野性犀利的眼睛,“有些话太过危险,最好不要说,更不要想。”

    “这就是雪皇革命军的作风?”雪夜冷冷道,转而带上不易察觉的痛惜,继续问道,“是雪皇默白亲自下的命令?”

    “‘白色獠牙如我’,默白殿下把革命军在花绪所有分支的指挥权交给‘白色獠牙’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所以,这是白色獠牙的好计策?迄今为止,她带着革命军做成了多少这样的事?”她不屑道,“能想出这种计策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有本事怎么不直接去攻击揽月,整个花绪的神经中枢都在那里!如果你们觉得花绪才是宫变的罪魁祸首,直接毁了梦魂台岂不痛快!”

    “十三,你冷静点!”任远道,“正面硬碰硬,革命军没那个实力!就算有,我们也没必要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雪夜终于明白站在坑洞前任远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她一路上看到所有人正在往眉杉树下浇的就是油!革命军掉包了给蓝白的眉杉木,截胡了给枫溪的眉杉木,还准备弃城时候烧掉整个眉城!“白色獠牙”好计策啊,在乔枫沉他们上岛的时候就已经计划好要一把火烧掉瘟疫爆发时候花绪人得救的所有可能!

    清竹长生屠城?革命军现在难道不是准备屠城?

    雪夜不由得直冒冷汗,对雪皇默白用了这样一个居心险恶的人感到恐惧。

    如果“眉杉”真的像任远说的那样过了潜伏期就爆发,届时所有城池又没有成熟的眉杉木可以及时治愈,花绪……会是一番什么景象?

    雪夜想到留在枫溪的向暖也可能死在这场阴谋里,她更加无法接受!

    “你们竟要拿那么多无辜人命做筹码?”雪夜不解道,“枫溪薛府上下都对我和向暖有恩,还有蓝白港那些毫不知情的人,他们何辜?”

    任远突然生气了,耐着性子反过来质问道:“那雪皇帝国何辜?季白王城何辜?我阿爹阿娘何辜!”

    他越说越激动:“你以为革命军一步一步走到现在,为的是什么?人间正道么?别天真了!不论阴谋阳谋,能赢就是王道!”

    “你……你就不怕历史遗臭万年!”

    “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你以为花绪真正的历史就干净得很?”

    “那你不怕遭天谴?不怕良心不安?不怕那些枉死的孤魂深夜入梦?”

    任远笑了,笑得痛苦又冷酷。

    “深夜入梦的都是当年那场宫变。”他缓缓说道,“你知不知道,女帝身殒之后,他们为了彻底让雪皇断气,将我们帝国三大兵团尽数屠尽!连放弃抵抗的人都没有放过,他们没留下一个俘虏!你根本数不清那是多少条人命!他们用燃着火星的尖刀四面八方叉住为我们而战的雪怪,用乌黑的砖石射进风穴迷阵迫使御风之术陷入休眠,白雪皑皑的天地转瞬血流成河惨叫连天,那场面才是真正的噩梦!”

    “那些无辜惨死的人!那些受不了酷刑痛苦地在血水中翻滚自戕的雪怪!他们的哭喊嚎叫在我梦里从未停歇!”

    “你现在问我他们何辜?我问你,我们何辜!我们雪皇做错了什么?究竟做错了什么!”

    “十三,”任远的声音低下来,“你的良心未免太过偏颇。”

    雪夜沉默了。

    她根本不知道这些事,她在探梅书院里一字不落得翻看了所有跟雪皇有关的书卷,那些书卷对这些都只字未提。

    她不知道任远说的是真是假,她没有亲眼见过。但她的指责确实毫无意义。她迄今为止,什么都没有做,有什么资格。

    这时,风的微弱气流清凉侵袭而来,流转在这片不大的林间空地,任远二话没说拉起雪夜抓着缰绳上了马车。

    这是革命军内部的警戒讯号。

    “发生什么?”雪夜问道。

    “花绪兵团。”任远神色紧张,“他们不该来的这么快。”

    林间空地里所有人都在快速收拾手头行装,转瞬间所有人都已经打马准备离开。任远扬鞭,望着雪夜怀里还在熟睡的甜斋,对雪夜喊道:“抓紧了!”

    行路的空档,雪夜看到城内的眉杉树从根底开始爆发火星,火舌沿着耸立的树干一路流窜向上,光秃秃的树冠顷刻间涌起滚滚浓烟。

    雪夜终于想起她在哪里见过这种似曾相识的苍黑色。

    是她和向暖离开地海浮出水面时看到的那片石头荒原,清竹帝国牵星天上王城的卫星城市,坐落在千岩河畔的挽星城。

    她继而想起了清竹飞羽,想起了母后兄长,想起了最初坠落地海时候卧在床上动弹不得却在四肢每一根汗毛上游走的战栗与激荡。再抬眸回望那一群群默然耸立的黝黑树干,雪夜不再觉得它们死气沉沉,而是一遍遍坚定不死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