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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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江南烟雨孤鸿现 凡心恻隐埋祸端(三)

    王平谈兴正浓,听闻此语,怒从心起,摔下手中大碗,站起身子,一脚踏在条凳,大声向那少年喝斥道:“阁下何人,胆敢如此羞辱我等,今日若不给个说法,少不得要在手里上走一遭。”那少年被王平目光紧逼,却丝毫不见慌乱,只见他打开手中折扇,不疾不徐道:“怎么,你们中原武林人士还想以多欺少,辱我这个半大孩童不成?”他三言两语就将自己摆在弱势,强调堂里人多、自己年幼,令在场众人均是怒火中烧,偏又发作不得。王平脸色涨红,左右为难,那少年言辞犀利,他一个江湖草莽口头上又怎是对手,这番言语下来,倒好像是自己一个大汉与一个少年孩童为难,传了出去还不给人耻笑,着实令人下不来台,叫他好生郁闷。

    王平正自为难之际,一旁的赵阳微微一笑,捻须开口道:“少年郎此话无理,听你适才言词,非中原人士,倒像是个金人,有道是家国大义当前,还与你讲什么江湖道义,若你当真为金人,那你南下入宋,岂非包藏祸心,意欲图谋不轨。”这赵阳也不是个简单人物,以家国大义当前,师出有名,扳回一成,堂内众人暗暗叫好。华服少年一挽折扇,朗声道:“你这蛮子莫要强词夺理,我便是金人又当如何,我大金许宋人在境内,你赵氏便不许我金人入宋?如今宋金非交战之际,又怎来包藏祸心、图谋不轨之说,是了,你们自觉理亏,想寻个由头拿我,既如此,明说便是,何苦扯那家国大义做虎皮。”

    赵阳心中一凛,暗道这少年不简单,绝不是一个普通的金人,今日说什么也不能给他走脱,定要拿他问个究竟,一念及此,脸上微笑不见,陡然开口道:“少年郎,你言词侮辱我等,又岂是我等理亏,你胡虏血统,怎及我大宋礼仪之邦,这般缺乏教养,便是代你家中长辈管教一番料也无妨。”言语恐吓之下,那少年仍然不见慌乱,反而折扇拍手,放声道:“厅堂满座,皆是如此人一般的武功平平、泛泛而谈的无能之辈,还不许人说得!”

    他言辞激烈,折扇指向王平,王平本来心里已是老大不痛快,见他点指自己,便欲发作,华服少年却仍不住口,自顾自说道:“大宋太祖当年扫平诸国时何其风光,可惜立国之后却重文抑武,面对外敌毫无魄力,空有兵马百万却束手束脚,可笑大宋当年马上定天下,到与辽相争时却只知和谈。早已是那养栏之虎,野性尽失,再不复睥睨之态。如今的大宋更是偏安一隅,自宗泽、王禀之后,除了那韩岳二人,谁人还当得起英雄二字,你们的徽宗、钦宗尚在我大金五国城‘作客’,你们这些所谓的‘英雄’亦不是只能徒呼一声奈何!”他刻意在作客、英雄几字上加重语气,个中意味,不言而喻。徽宗、钦宗皆为昔日皇帝,如今却沦为金人阶下之囚,华服少年此言揭人痛处,堂内众人甭管是谁,均感怒火中烧,便是那适才稳坐的肖鼎也变了脸色。

    赵阳惊觉若再给这少年说下去,今日在场众人怕是会丢尽脸面,这金人言语间如此相逼,恐不简单,想到这里,与王平肖鼎二人互相交换眼色,便欲寻个由头先将这少年拿下,再做打算。他料定主意,尚不及开口,就有一道清脆稚嫩的童音响起。

    “爹,这个人刚刚说厅堂满座皆是无能之辈,他也坐在这里,就是说他也是酒囊饭袋、贩夫走卒之徒喽?”华服少年闻听此语,寻到声源来处,正是适才进门的孩童,只见那孩童一手拎着吃剩的鸡骨,一脸笑吟吟地看着他,人畜无害的样子,看着倒真好像是个天真求知的孩童。华服少年这才发现语言不妥之处,正欲开口狡辩,只听“砰”的一声轻响,身前碗里的酒水陡然溅起,洒了他满脸,迷了眼睛,一些落到嘴里的还带着一股子油腻,他忙从怀里掏出一块锦帕擦拭干净,又向地上啐了几口唾沫,方才低头看向身前,只见酒碗里躺着一根鸡骨,与孩童手中的一般无二。华服少年又羞又怒,看着仍旧一脸笑吟吟的孩童,便欲寻他不是,尚不待他开口,那孩童反而笑嘻嘻说道:“呀!手滑了,真不好意思,本来想丢给门口那只大黑狗的,不想被你抢了,还让你吃了点‘油水’,不过,你这个半大孩童应该不会与我这个孩童计较吧?”华服少年听他言语间将自己与狗作比,又溅了自己满身酒水,自是愤懑难当。但孩童照搬华服少年先前那般言语,出人意料,让他一时没了言语。

    变故突生,众人反应各不相同,肖鼎三人互使眼色,静观其变,那楚姓男子看着孩童的眼神略有责备,却不言语,美妇则是一脸笑吟吟,那神情与孩童相似得紧,堂里其他人皆觉心中痛快,更有人一些人帮腔喊道:“是啊,人家一个小孩子,一时手滑,你总不好计较吧!”“蛮子果然与狗一般德性,不然焉能夺食。”众人一时轰然大笑。

    那头陀在酒水溅起时面色闪过一抹惊疑,但随即恢复一脸冷然,只是看了看楚姓男子和一旁的美妇,若有所思,毫不理会众人嘲笑。剩下的两个道人则是面色铁青,方才他二人看清情况,就欲寻孩童麻烦,只是华服少年未曾开口,不便自作主张,此时见华服少年乱了方寸,又听得堂内众人言语嘲笑,是以再不能忍。那高瘦道士率先开口道:“小娃娃,我家小……主并未开罪与你,你何故肆意辱他?”适才孩童那一手颇为巧妙,有些武学功底,他二人瞧的分明,故而开口还算客气,想先试探一番。

    孩童把目光转向高瘦道士,仍旧一脸笑吟吟,道:“怎么能说没有开罪呢,刚才他说厅堂满座,我也坐在这里,不就是开罪我喽?”高瘦道士一时哑然,暗觉着小娃娃当真厉害,难怪小主吃亏,但他久经江湖,自不会像少年一般轻易动怒,乱了己方分寸,他看了华服少年一眼,只见华服少年面色难看,紧紧盯着孩童,他心中有了计较,接着道:“我家小主说的乃是此地的江湖中人,你一个娃娃,非江湖中人,怎算得开罪于你,倒是你这样得罪我家少主,今天若不给个交代,说不得要替你爹娘管教你一番,省的你缺乏教养,日后丢了你爹娘脸面。”

    高瘦道士话音落罢,抱着孩童的美妇就欲起身,楚姓男子暗中拍了拍美妇,示意稍安勿躁,美妇方才作罢。孩童听高瘦道士这番言语,脸上微笑不见,从美妇怀里跳了下来,啐了口唾沫吐在地上,双手抱臂,道:“瘦竹竿,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替我爹娘管教我!不要说你家那小主言语得罪了小爷,就是没有,小爷今日也要寻他麻烦!”高瘦道士面色一沉,道:“此话怎讲?”

    孩童冷哼一声,道:“你那小主管不好手下的狗,那狗眼珠子乱转,老向我娘瞧,我娘不高兴了!”高瘦道士一愣,随即余光瞥了身旁另一个道人一眼。美妇却将孩童拉了回去,搂在怀里,疼惜不已,暗道还是孩子懂我,全然不像这个呆子,想到此处,又忍不住白了楚姓男子一眼。楚姓男子飞来横祸,他知美妇心意,却只能无奈笑笑。

    在美妇与孩童依偎之际,那生得贼眉鼠眼的白胖道士却是坐不住了,跳将出来,手指孩童,厉声道:“小畜生,你休要血口喷人,我几时瞧你娘了!”赵阳拂须,大笑道:“有狗不打自招,妙极妙极,哈哈……”

    白胖道士面色涨红,抽出长剑,道:“你们这群酒囊饭袋,只会逞口舌之利,可敢手底下见真章,让你们知道我家小主说的没错!”他羞恼难耐,全然忘了适才华服少年正是凭口舌之利让在场众人下不来台。王平犹自踩在凳上,经此一闹,只觉心情颇为痛快,笑道;“有何不敢,就怕你这金人走狗接不住招。”

    他话音方落,便见一柄长剑袭来,直奔喉咙上的人迎穴而去。王平未料这道人出手这般迅捷,待他反应过来,剑尖已近喉咙,迫不得已只能一踩长凳借力,飞身后退,避开了长剑。王平暗叫一声好险,这道人出手竟这般狠辣。他甫一落地,手就朝喉咙摸去,只见手上血迹殷然,却是喉咙已被长剑划破一道口子,所幸闪避及时,并无大碍。

    那道人一击失手,随即又抢攻上去,不给王平喘息之机。王平也不示弱,空手迎了上去,双手成爪状,专攻那道人右手,他空手对敌,颇为吃亏,想先夺下道人兵刃。王平右手向道人手腕的阳池穴抓去,左手拿道人手肘曲池穴,那道人自不会给他轻易拿住穴位,而是手腕一翻,长剑转向,直刺王平胸口,想逼王平撤了攻势自保,另一手则是向王平右手上廉穴捏去,欲反制王平。

    这一番交手让人眼花缭乱,那道人长剑在手,虽客栈狭窄,有些招数施展不开,但终究占了便宜,反观王平,他绰号“草上飞”,一身功夫以轻功为主,手上功夫实不足称道,交手下来,王平只能撒手,无奈后退,讨不得半分便宜。道人乘势跟进,连使点刺,招招向王平要害攻去。王平旧力刚去,新力未生,正处无力之际,只能勉力闪躲,每一招都只是堪堪避过,险象环生。肖鼎在一旁看得心焦,见王平躲过十余招后被逼至墙角,再坐不住,与赵阳对视一眼,双双抢上出去。

    高瘦道士见状,怕白胖道士吃亏,当下起身来援,赵阳一闪身挡在高瘦道士身前,不待高瘦道士拔剑便抢先攻了上去,二人顿时拳掌交错,斗在一起。却说肖鼎这边,他见王平形势危急,重剑登时出鞘,挡住了削向王平面门的一剑,随后手腕翻转,挑落了白胖道士长剑。白胖道士一呆,未料有人半路杀出,他向怀中摸去,随即掏出一物向肖鼎射去。肖鼎暗叫不好,挥剑打飞了那只燕尾镖,却见那白胖道人就地一滚,顺手拾了长剑蹲起,向肖鼎下盘攻来。

    肖鼎与他交手,初时以闪避为主,后见他招招指向自己要害,不是曲泉便是阴谷,心中怒意已生,待他一剑刺向自己膝阳关穴,再不相让,重剑朝白胖道士肋下劈去。白胖道士一个鹞子翻身避开,稳稳落在地上,两人你来我往,转眼间便已拆了十余招。

    江湖上各门各派剑术多以轻巧灵活著称,这肖鼎的重剑却走的是另一路子,剑作刀使,以力破巧,偏偏用的都是剑招,给人感觉怪异无比,饶是那道士打法无赖,也招架不得,渐渐落在下风。白胖道士越打越慌,早已无心再战,却抹不下脸面求饶,只得勉力支撑,终是露了破绽。

    肖鼎看得清楚,一剑挑飞白胖道士长剑,白胖道士失了长剑,心神大乱,肖鼎用剑背狠狠拍在白胖道士背上,将他打得翻倒在地,随即厉声道:“你滚吧,今日且饶了你性命。”另一边的赵阳与高瘦道士还在缠斗,见此情形双双罢手,拉开距离,相对而立。白胖道士灰溜溜走到高瘦道士身旁,高瘦道士见状,低声道:“师兄……”白胖道士脸色难看,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轻声道:“那汉子剑法古怪,你若与之交手,留心一些。”高瘦道士点了点头,随即余光瞥了端坐的头陀一眼,心中大定。

    两拨人剑拔弩张,堂里其他人甫一动手之际就都站了起来,各自抱团观望。此时端坐的唯有面色难看的华服少年和依旧一脸平静的头陀。

    头陀扫视了众人一眼,目光凝聚在肖鼎身上,缓缓站起身来,道;“重剑少见,你这剑颇有唐时陌刀之风,剑作刀使,古怪古怪,让廖某来会你一会!“言罢,手中长杖脱手,向肖鼎胸口袭去,长杖来得又快又急,肖鼎只得仓促举剑挡住,蹭蹭蹭被逼退三步,震的虎口生疼。不待肖鼎反应,那头陀已飞身上前,接住将要落下的长杖,顺势圈地,向肖鼎下盘扫去。

    肖鼎双手杵剑作挡,双腿飞起,连踢头陀面门。头陀不料这汉子神力惊人,是以一击留手,未曾建功,又被肖鼎双腿连踢,不得已向后闪避,竟学肖鼎一般杵杖飞身,双腿临空飞踢与肖鼎双腿争锋,两人就这般双腿互拆,交锋十来招,头陀略占上风,一招逼退肖鼎,随即落地单手抄杖往前点去。肖鼎被头陀逼落在地,见长杖攻来,当下不及思索,长剑顺势而起,拨开了头陀这一杖,两人剑杖交横,偶尔拳掌交锋,斗得你来我往,转眼间便又拆了十几招,场外众人均瞧的目不转睛。

    楚姓男子也携妻儿在旁观望,眼见肖鼎招招猛进,连逼得头陀后退,不由轻叹一声,道:“肖鼎输了。”一旁的孩童听了,颇不服气,反驳道:“怎么会呢?明明是大个子占上风,那头陀已经被打得还不了手了。”他眼界不高,又对肖鼎略有好感,不喜白胖道士一行人,自然希望肖鼎获胜。楚姓男子摇了摇头,道:“那头陀并非无还手之力,而是示之以弱,击之以强。肖鼎求胜心切,下盘已然不稳,而那头陀虽被逼退,行进间却暗含章法,此消彼长,肖鼎败不远矣。”

    男子话音刚落,一旁的美妇冷笑两声,道:“果然是那家人的作风,谨慎多疑、畏手畏脚!”孩童听得好奇,正想询问,却被一声惨叫打断。正如楚姓男子所说,肖鼎求胜心切,头陀看出他下盘破绽,虚招一晃,引开肖鼎重剑,长杖狠狠扫向肖鼎双腿。肖鼎双腿结结实实挨了这一重击,惨叫一声,再不能站立,只能杵剑跪地,左腿已然折断。

    肖鼎疼得满脸大汗,惨叫之后却再不肯吭一声。头陀收了长杖,道:“倒是个好汉子!”便不再理会地上的肖鼎,一旁的高瘦道士却不愿就这般饶人。他几步越过头陀上前,抽出手中长剑,冷冷看着肖鼎,嘲弄道:“适才听说你叫‘重阳剑’肖鼎,以后你便叫残阳剑、肖破鼎吧!”说罢长剑向肖鼎挥去,竟欲再断肖鼎一臂。众人均不料这道人如此狠辣,待想出手相救已然不及,只得眼睁睁看长剑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