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殿下过于成熟的态度让从未跟他交流过的赛义有些猝不及防。但反应过来之后，他觉得这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他现在正在干的事情说好听点是选阵营站队。说难听点则是食物快要吃完的猎犬在给自己物色新主人。那既然是找新主人，这个主人的素养，他所拥有的权势、地位，乃至思想，这些因素同时也会影响猎犬未来的生存条件。所以赛义觉得他不讨厌这种感觉，他的目的已经完美达到了。

    梅林最后跟他说的那番话，内里想要表达的意思已经体现的非常明显。

    “现在去休息”、“不会忘记”、“如果保持”、“会得到想要的东西”……这些关键词句无疑表明他很清楚自己前来的真正目的。

    它是承诺，意味着他，七皇子当面应下了自己赶来疫区的这份投诚情谊。这远比他之前想象的结果要好上许多，因为赛义开始并不觉得一个刚刚14岁的孩子在不需要他提醒的情况下就能看出这么多东西以及许下承诺。

    “这下，哥哥的任务就完美完成了。”

    走出帐篷，赛义和守在外面的三位下属点点头，眯起双眼看向天空：“天气……也开始转晴了呢。真好。”

    冷空气肆虐了一周多，灰蒙蒙的云层总算走了。温暖的阳光泼洒在荒原大地上，暖洋洋的，叫人感觉浑身舒坦。

    “殿下！”帐篷病房的幕帘再次被掀起，还没等梅林看到来人是谁，艾妮乌斯关切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身体不要紧吗？昏睡了那么久，有没有感觉全身乏力？”

    红发女人快步来到病床前，伸手捧起少女的下巴，在他白皙的脸蛋上仔细打量，发现没什么问题后又去捏他的关节骨，弄的梅林浑身酥麻，一边笑一边扭着身子想要躲闪：“住手……艾妮乌斯！这太痒了！……快住手！”

    一方面是确实痒，一方面，也是因为被这样接触会让他产生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好像潜意识里在渴求着什么一样，反而希望对方继续，渴望着继续梅林自以为的打闹。

    “说是关心我，你自己也在遭罪吧。”

    强行压下心头的旖念，梅林找准机会抓住对方的左臂，把它的袖子撩起来，不出意外在上面看到了好几个针孔。

    艾妮乌斯身上穿的衣服和梅林一样，都是宽松的白色病号服。他们这七个幸存者感染诅咒的可能性最大，也只有他们需要近距离观察疗养。

    “我们倒是不要紧。”

    看到梅林确实没事，艾妮乌斯这才放下心来，她拉过科斯塔之前坐过的椅子在床边坐下，一边看着少女一边道：“这都快过去一星期了，通常来说，若一周内没有爆发明显的感染现象，被感染的可能性就会骤降到0.01%以下。所以不要担心我，您自己才最为重要。”

    “所有生命都很重要。”

    梅林微微蹙了下眉，脑中闪过一幕幕血腥场景，看到艾妮乌斯的兴奋劲迅速低落下去：“……那些人原本不用死的。”

    他感到很失落，心情很沉重。

    因为他以前一直以为自己其实可以做到冷酷无情的。

    毕竟梅林本来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其他人的死和他有关系吗？只不过是陌生人而已。

    但真正经历过这些，他才发现，面对这种情况无动于衷并不像他之前想象的那么简单。

    他也再一次在内心确认了，凭借自己的这种性格，他天生就当不了伊德瑞斯眼里的合格帝王。

    而除了这层反省，他同时还在担忧政党争伐的事。

    赛义的调查结果很重要。梅林在接收那些讯息的时候内心远远没有脸上表露出来的那般平静。

    暗杀……刺杀……如果这一切真的是人为安排好的，那么对方的目标就只会是他一个人，而且还会有接踵而至的刺客到来。

    海恩卡克帝国王室对继承权的争夺并不像外界歌颂的那般美好，它其实是很残酷的。

    每一代继承人在正式确立后，剩下来的纯血要么接受王室安排和指定者结婚实现联姻，在结合后分流血统……要么接受血统分离手术，在忍受惊人的折磨和痛苦之后达成同样目的。后者唯一的好处是能享受婚姻自由，但在王室的阴影之下，这种自由其实也是有限度的。

    反抗的后果是被定义为叛国者处死，律法在这一点上不留丝毫情面。

    “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艾妮乌斯抓住梅林的一只手，发现他的手掌一片冰凉。

    “他们是为你而牺牲的，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帝国予以了大量的赔偿金。殿下。龙神会指引那些灵魂遁入星空，他们可以去到只有真正高尚者才能栖身的圣洁高塔，和神主们站在一起，咏唱歌谣，共同获得那永恒的休息……”

    “那就愿神的意志在星空中仍能庇护他们吧……”

    梅林低下头，抽回右手，将它握成拳头，平放在左胸心脏的位置：“愿主能和他们同在。”

    “谢谢你安慰我，艾妮乌斯。”

    简短的祷告过后，梅林擦擦眼角，脸上重新挂上了微笑：“我现在感觉好一些了……”

    “您对自己要求太严格了，殿下。”红发发女人苦笑着摸了摸梅林的脑袋，说道：“您总是想要将一切都办的尽善尽美……其实您心里很清楚怎么做才能让陛下对您完全放心，但您还是没有行动。这种习惯对您来说可不怎么好……您应该想办法变得果敢一些。”

    “如果果敢能有更好结果的话，我会果敢得让人害怕。”

    梅林对她笑笑，并不是很在意那番劝诫，他的眼神开始在房间里四处游移：“对了，我之前的衣服呢？还有我之前的腰包和武器，这些东西都哪里去了……？”

    “在这里。”艾妮乌斯弯腰拉开了床头柜下面的小门，从里面取出了1只小型腰包，“衣服挂在柜子里，杂物则放在下面和抽屉。还有这个，您昏迷后发现在您手中的。所有东西都用化学药剂消过毒，告诉我，您想要什么？”

    将一个小东西交给了梅林，那是一个被称为饰品的小物件，一柄通体呈现血红色，剑柄刻有狼头的小剑，精美异常。梅林迷迷糊糊对其有印象，就把它揣了起来。

    “哦……”说到一半，红发女人像是反应过来似的一拍脑门，压低声音道：“如果是担心那封信的话大可不必……我是看着他们操作的，消过毒之后就放回来了。这几天我一直在房间里看着，确保没有任何人打它的主意，除了今天……你看，火漆都好好的，完好无损。”

    她从包里取出一封信，有些褶皱，那是泡湿的痕迹，但总体上确实完好无损，盖在信封背面的火漆也没有脱落，可以看到清晰的王室徽记。

    “……”梅林接过信，在上面抚摸了几下，随手把它放在一边，继续看向艾妮乌斯手里的小包，说道：“我想要我的备忘录。”

    “……？”棕发女人有些发懵，似乎没料到梅林第一时间关注的东西居然不是密信而是备忘录。但她很快回过神，从包里翻出一个小本子递给他。

    “笔在这里。”等梅林接过本子，艾妮乌斯又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支盖好盖子的铁芯笔。

    “卡尔德隆家的人刚刚来过。”梅林接过笔，将备忘录翻到中间，找到自己专门记载下来的人名目录，通过首字母的排列看到了赛义的名字。

    赛义·卡尔德隆，卡尔德隆家的次子。在他上面的名字是卡锡约·卡尔德隆，还要上面的名字则是奥西萨·卡尔德隆。

    奥西萨的名字后面被打了个星号，而且星号里面还被涂黑了。

    “警备队总长家里的人？”

    艾妮乌斯扬眉，“居然赶在这种时候过来……他态度如何？”

    “愿意这么早来，实际上也就代表了态度。”

    少女持笔在赛义的名字下方用极小的字写了一行注释，最后用笔在这三个名字的外围画了个大黑框，把他们所有人全框了起来，说道：“奥西萨这是在向我表达支持的意愿，因为他们家的人丁实在太稀少了……不这么做有可能在退休后多灾多难，难有安宁日子。”

    “没有旁系，妻子早亡，膝下加起来才一对儿女，并且大儿子为了争夺权势这些年也没有结婚生子的意向……卡尔德隆家的人丁算是极少的了。”

    对于梅林的评价，艾妮乌斯点头认可。她在维多利亚港混迹了十多年，这些东西早就滚瓜烂熟。

    这是贴身女官的职责之一，也是权力之一，成为最具有社会影响力的人物的身边人，获取到最大的信息差。

    “不过若非如此，奥西萨是不可能依然把持着总队长职位的。”

    她补充了一句：“陛下很清楚这个职位需要什么样的人，让人丁凋零的卡尔德隆家把持全国的警备队总比让那些贪得无厌的肥猪把持要好。”

    “嗯。”梅林看着小本子，嘴上应了一句。

    “我也是这么想的。至少卡尔德隆家很好处理，他们比那些动不动就喜欢挑唆工人罢工来向王室争取利益的黑心商人要安分的多。我也很讨厌看到那些肥猪的嘴脸，所以我打算接受卡尔德隆家族的效忠。”

    他不愿意当海恩卡克帝帝王不假，但他现在也不能放任某些人危及到自己的储君地位。

    说白了，梅林舍不得舍弃自己的资源，以及自己的主权。可以给你东西，但是你不能拿完东西还有能力干我。

    听起来矛盾，但其实很好理解：因为王室的法典对他同样有效，他无法想象如果他失去了现在的地位会有何种下场。

    凭借他这具身体的出众外表和超绝天赋，可能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被政治联姻，成为下一代海恩卡克帝帝王与群臣的枢纽了；要是不好一点点，明天出门就被蒸汽机车开传送门送走……

    所以为了不让这种情况——甚至是更糟糕的情况真正发生，该接受的效忠还是要接受的。

    “看来下一任的警备队总队长仍然要姓卡尔德隆了。”

    艾妮乌斯笑了起来，“来的人是谁？卡锡约？还是他那个不成器弟弟。”

    “是他弟弟。”梅林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嘴角玩味得翘起：“你看走眼了，艾妮乌斯。如果赛义·卡尔德隆都算不成器，这个评价也太高了点。”

    “他表现的很稳重。”少女合上本子，十指交叉平放在小腹上，双眼上翻，回忆着那位男青年的表现：“叙事清晰，很有条理。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保持安静，而且也很懂规则，跟他谈话非常轻松……总体来说是个很出色的警官，能保持的话，前途无量。”

    “……还有最重要的，长的也帅？”

    这一刻的红发女人笑的很是促狭：“嘿嘿……殿下该不会对他动心了吧。让我看看殿下发育得好不好。”

    “……并没有。”

    梅林呆了一下，脸色瞬间变的无奈起来，他从身后抽出枕头用力砸向这位贴身女官，口中朝她低声埋怨：“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我的玩笑？”

    “咳咳——”

    就在这时，幕帘外陡然传来一阵咳嗽。

    那明显是被人故意发出来的声音，目的就是提醒里面的人自己即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