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往前数一个小时，中庭之雀号的三、四号车厢，这趟旅途为数不多的乘客们正准备在这里享用晚餐。

    这两节车厢原本就是为用餐而设。

    改造的时候拆除了车厢里所有的房间隔板、木板床和柜子，转而在恰当的间距摆了十多套桌椅。

    桌椅的脚部被铁片包起来和地面焊死，确保它们不会滑动。三号车厢前半部分是所谓的厨房。

    它能给车上所有两条腿的动物提供面包、馒头、三明治、干肉、奶酪等保存方便、在填饱肚子上拥有良好效果且口感也不是太差的简单食物。

    寂静的大地上，黑蛇在高速的行驶。清冷的月光投射在行驶的列车上，从窗上蔓延了进来。

    窗边高悬的月与餐桌上的烛火相互衬意。人们享受着美食带来的饱腹感，品尝着甜美的饮品，带来味觉上的享受，以消解漫长旅途带来的疲惫与饥饿。

    美食佐以月光，佳酿享与友人。

    “艾妮乌斯，来吧，体会一下月光下的餐车风情。”

    正当斯纳希·艾曼纽和同伴进餐的时候，靠近车厢门的三个人模模糊糊听到一个中性的声音从门的那边传了过来。

    他们不约而同的调头望去，看到那扇门像刚才那样被人推开，走进来一个同样穿着黑色斗篷的纤细身影。

    苗条而又不失力量感的身姿，温和悦耳的声线，还有那和他们比起来相差无几的身高，这一切都表明了来者是跟他们年岁相同的少年。

    他穿着一条浅灰色的背带裤，足蹬棕色皮靴。腰间挎着一只皮质腰包，透过斗篷的缝隙可以看到上衣是白衬衫配棕色皮夹克。

    少年的面部有大半都隐藏在斗篷兜帽的阴影里，只有精致的下巴和嘴唇裸露在外，让每一个看到它们的人都无法抑制的在内心里猜测，拿掉兜帽后显露出来的其他五官是否能和这已经露出的部分相衬。

    “来吧，艾妮乌斯。让我们共进晚餐。”

    身穿斗篷的少年向身后伸出手，嘴唇微微翘起。

    看着这抹可以说是“普通”的微笑，坐在斯纳希旁的文森整个人如同被邪法定在了原地。

    他感觉那一刹那自己仿佛是看到了明媚的阳光，无论是车厢里昏暗的灯光还是车厢外阴暗的黑夜都要被这抹笑容所照亮驱散。

    寒光乍暖，月色失辉。

    他感觉自己心跳的厉害，想要说点什么来引起对方的注意力，但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而且不只是无法说话，他现在连动弹一下身躯都做不到。

    另外的两个人，韦伯和他的反应差不多。身为女孩的斯纳希要好一点。

    三个人此刻的注意力完全被这位突然闯入的少年吸引去了，好像此人天生就该是世界的中心，即使有斗篷阻隔也不容忽视。

    “啊！”

    来自身旁的一声大叫让梅林身姿停顿了一下，他转过头，顿时看到了正在用标准“惊讶加呆滞”的神情看向自己的两少男一少女。

    那声叫喊来自文森，他因为太过恐惧自己无法掌控身体这件事而发出了惨叫。

    这行为倒是让他突破了那种窒息的压迫感，连同韦伯和斯纳希在内，三个人总算可以自由自在的呼吸空气了。

    “影响到几位了吗？”

    嘴角微不可查地撇了撇，梅林对他们点点头，算是为自己的突兀表示歉意：“不用担心，我和艾妮乌斯会去三号车厢，不会打扰……”

    经历几天的路途来到哈雷尔，梅林总算搭乘上了这列“中庭之雀号”客运列车。

    而一路上为了不“引人注意”，梅林不仅仅是要戴着兜帽，同时还得蒙着面巾，在斗篷外加上一条能够将他全身都遮挡住的灰黑色披风。

    这让他和艾妮乌斯的组合落在外人眼里活脱脱像是个被便衣女警押解的嫌犯。

    搭乘中庭之雀号前往切涅卡的路途中梅林甚至不允许踏出居住的车厢门，除了方便需求，其他的比如所有的三餐、购票都是由艾妮乌斯为他搬运解决。

    这种在黑暗里生活的日子早就让梅林憋的快疯掉了。

    “少爷。”此时，同样身披斗篷，但是却没有戴上兜帽的红发女人总算是穿过了车门，有些嗔怪的看了梅林一眼，低声说道：“你不应该走那么急的……”

    “无所谓吧。”戴着兜帽的梅林对她吐舌：“都到中部荒原了，很快就能抵达目的地，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你还看我看这么紧……天呐，我们这只是吃个晚饭而已。”

    他感觉艾妮乌斯未免也太小心了。

    即使真出现意外又怎么样？他的剑术本领和藏在腰包里的那把仿温彻斯特短铳是吃素的不成……

    “在未到达目的地之前，我们不能有任何大意。”

    艾妮乌斯没有说话，但她那双沉静的蓝眼睛倒是明确表达出了这层讯息：“别瞎跑，免得暴露自己。”

    “……”梅林被她瞪的气势一缩，露出来的嘴角抽搐一下，闷不吭声的开始慢慢的往前方走。

    是的……是的……他就是那位被无数帝国人拥护和爱戴着的“纯血龙子”，“神恩子嗣”。

    虽然梅林自己非常不喜欢这些蠢爆了的称呼，总觉得它们听上去就好像是在形容某部智障小说里的智障主角。但他显然没办法更改几十万、乃至几千万人的固执观点。

    同时这些人做梦都想象不到，他们心目中未来的储君居然会在这个时间点搭乘列车前往切涅卡，还隐姓埋名藏头露尾的只带了一个贴身女官，似乎是在执行什么不可言表的神秘任务。

    刚刚看到的三人组并未在梅林心里留下什么深刻印象，他和艾妮乌斯顺着中间的走道来到四号车厢和三号车厢连接的位置。

    站在那顿了一下，无奈转身，将开门这在梅林看来没有任何危险性以及技术含量的工作交给了他的知心侍卫。

    值得一提的是，在梅林走过来的途中并没有任何其他人出现像文森等人那样的呆滞现象。

    他们对隐藏在斗篷下的梅林不感兴趣，反倒有不少视线盯着曲线更明显的红发御姐艾妮乌斯上下打量。

    “这就对了，殿下。”

    看到少年认怂的表现，艾妮乌斯非常满意。她点点头，经过梅林时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到的音量悄悄说了一句：“记住，此时我存在的意义就是为您防范任何危险。”

    无视掉梅林朝自己翻来的白眼，艾妮乌斯悠然地抬起下巴，握住门把的手微微下压，拉开了那扇通往三号车厢的厚重木门。

    因为更靠近列车厨房，油烟味较重，三号车厢里的人要比四号车厢更少。梅林和艾妮乌斯可以自由选择喜欢的位置，他们学着刚刚看到的三人组找了个靠窗角落，拿回食物后一边吃一边交谈。

    “这次从切涅卡回来之后，我不打算去皇家科学院了。”

    梅林把斗篷弄松了一点，让距离他更近的艾妮乌斯能够看清楚梅林大部分的脸部神情，同时说道：“我想去别的地方学点新东西。”

    “我记得您之前可不是这么想的。”艾妮乌斯很是意外地轻挑眉间：“您不是说您对能量学感兴趣，想要去皇家科学院攻读奇迹升华专业吗？”

    “皇家科学院什么都好，就是离王都太近了！”梅林咬牙切齿的低语道：“我不想学个东西还在老头子的监视之下！”

    所以他的想法逐渐在路途过程中变成了找一个外地的高等学府去读，这样至少能在7年时间里摆脱一些来自便宜父亲的掣肘。

    “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艾妮乌斯对于梅林的奇思妙想已经习以为常，她仅仅只是抿着嘴微笑了一下，说道：“即使是您那些不受宠的弟弟妹妹们都不可能，您就不要想着违逆陛下了。”

    经过三年多的相处时间，28岁的红发女官早已摸清了这位皇子的大致习性。

    她知道，梅林外在表现的时候确实是个严肃、严谨、有时候也不近人情的人，但他私下里，其实也和一般的14岁孩子没什么两样，甚至有时比他们还幼稚，比他们还喜欢闹小孩子脾气，这一点那些男人们也是一样。

    ……如果让梅林知道他在艾妮乌斯面前抒发压力的行为会被这样解读，他那成熟的灵魂不知道会不会羞愧死。

    “我们就不谈您那些其他方面的天赋才能了，”艾妮乌斯取出手帕擦了擦嘴，说道：“光说您这么早就跨过凝华者阶段成为升华者，陛下就不可能放心您去外地留学。”

    “哈哈哈……”

    兴致被打压，金发少女发出一阵绵羊般的干笑，他无精打采的趴在桌子上，口中开始抱怨起来：“说的好像……说的好像成为升华者就能左右什么一样……升华者在初级阶段能干什么？也就只能给自己弄点水喝，制造点凉爽的小风，找不到火柴时用来替代点火，艾妮乌斯，它们就没个鸟用！”

    一边这么说，他一边从桌子下面探出右手打了个响指，让大拇指顶端窜出一小簇燃烧的火苗，然后用极其不屑极其鄙视的表情把它一口吹灭。

    这也是他在路途中的另一个发现。那就是真正成为一名高阶升华者，成为一名他眼里的“法师”，远远不如他想象的容易。

    魔能升华者一共初，中，高三个大阶和九个小阶级，只有中阶后期才能说是稍微有一点“法师”的雏形，中阶以下的升华者几乎可以说是毫无战斗力。

    因为想要真正展露出魔能的威力，除了要拥有出色的凝聚法还必须拥有强大的精神力、计算力和空间感应能力。

    这对天赋要求极高。

    凝聚法用来“发现粒素”，精神力用来“调配粒素”，计算力和空间感应力用来“支配魔能，构建粒素排列”。

    四者缺一不可，是任意魔能技法的必须条件。

    这些关于魔能升华的细致知识是他从一本《中阶粒素》里读到的，带着这些书也是为了能在路途上排忧解闷。

    梅林现在的魔能评级已经过了二级。他感觉自己的凝聚法、计算力、空间感应力都没问题，就是精神力太挫，无法支配足够的粒素去构建排列。

    而精神力则是无法快速提高的东西，常规情况只能随着时间的增加慢慢磨。

    这个世界也不是高魔世界，连冥想这种增加精神力的技法都不存在。

    所以魔能这个东西是真的难，想要进阶不是光靠天赋能达到的。在有天赋的同时还得靠恒心和毅力去水磨工夫，即使是他都很难速成。

    梅林也确实是被这具身体的天赋给惯坏了，觉得自己学什么都能在几个月——最多几年内轻松掌握。

    忽略了他之所以能够在这个年纪惊世骇俗的通过二级魔能评测，可能全都依赖于他身体里有一个多出来的灵魂在给他提供额外精力。

    如果不是这样，即使他是神的后裔，在魔能升华的道路上也要慢慢来，此刻撑死达到一阶而已。

    “这是您在旅途中第七十九次说脏话了。”

    艾妮乌斯从拎着的小包里取出一个小本子，翻到中间，在上面记下了一个新的数字和它的日期：“我会如实把这些讯息寄给陛下的。”

    “……你尽管寄好了！”梅林将下巴搭在桌子上，用充满怨念的眼神恶狠狠的瞪着她。

    “反正等到切涅卡之后我们就要彻底分开了！这也就是最后一次！”

    “是的。”红发女人淡然的端起水杯抿了一口，看向梅林的视线异常平静：“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是最后一次……我陪在您身边监督您了。”

    “你觉得我有没有可能让蒙萨·朗格把我留在切涅卡当学生？”再一次提到这个沉重的话题，梅林又变得垂头丧气起来：“这样我们就可以不分开了。”

    “如果不考虑陛下的存在，这个可能性应该很高。”艾妮乌斯公正的评价道：“毕竟以您的魔能天赋，即使是‘近神者’蒙萨·朗格，在能够收您做学生的情况下也肯定不会拒绝。问题在于陛下的意见——传说陛下和蒙萨·朗格阁下关系非常好，他不可能忽略陛下的想法。”

    “果然还是绕不过这个问题……”

    梅林再一次趴在桌上，整个人显得有气无力：“切涅卡那边的人脑子都是狗屎吗……为什么好端端的要搞这个交换活动。”

    这次秘密出行去切涅卡，主要原因似乎是那边想要和皇家科学院搞一个学术联谊。

    艾妮乌斯是因为其扎实的魔能学识理论功底受邀去那里担任授课讲师，作为交换，“沃源之野”切涅卡那边也会派出教师团去到曼彻斯特港的皇家科学院进行回访。

    梅林的任务就简单许多，他是真的只需要给切涅卡当前的校长带封信就好。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交换是因为两家顶级学院在魔能领域的探索进度不尽相同。“沃源之野”的切涅卡学派更注重教授对魔能粒素在战斗方面的开发应用，而皇家科学院的炼金学派则只注重于对微观魔能领域的探寻研究。

    仅从学术角度出发无疑是后者更有价值。切涅卡在这一领域出现了人才断档，短期内他们找不到有资格在学校里教授这方面理论知识的人。所以才不得不向皇家科学院寻求合作，希望对方可以派一个有这方面扎实功底的人过来给他们“开开小灶”。

    梅林的父亲，大帝伊德瑞斯在这件事上是如何考量的，其他人都摸不清楚。

    因为他本来只需要从皇家科学院里抽调几名符合要求的人过去就好，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刚刚在皇子身边站稳脚跟的宫廷女官会被委以这样的重任。

    哪怕艾妮乌斯展露出了极其优秀的对魔能粒素的研究天赋，她至今为止也不过才只有27岁而已。

    27岁，还是个女人。没有考取过任何一张专业领域的授课资格证。

    王都港暗中知情的诸多权贵们真是想不通，大帝伊德瑞斯派这样一个人过去难不成是在羞辱对方？

    要知道这次合作其实是被封锁了消息的。为了维护切涅卡的尊严，帝国方面派去的人选不会直接给学生上课，他需要授课的群体是切涅卡学派的诸多讲师！

    那里面最年轻的一位恐怕都比她多活了一倍岁数!

    “沃源”切涅卡看到这种情况真的不会恼羞成怒？真的不会因此而影响两国之间历来友好的过往关系吗？这真是让人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梅林同样想不明白。他知道艾妮乌斯的魔能学识水平远超自己，也不觉得她去给一群“大人”上课有什么问题，但他不理解——拥有这种水平的人皇家科学院里有那么多，为什么偏偏点中了她？

    能够获得他内心认可并亲近对待的人本就有限，这次和艾妮乌斯分开，对他而言真的可以说是个重大打击。

    “陛下肯定有陛下的考量。”艾妮乌斯伸手，在梅林戴着兜帽的头上轻轻拍了几下，“而且他还得忙着处理别的工作，对这种小事不会太过上心。”

    “我看他就是太上心了……”梅林叹息一声，偏过脑袋看向窗外：“他不过是觉得这段时间我和你相处的时候对你产生了过度的依赖情感，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来警告我罢了。”

    王室对继承人的要求极其严格，当然也容不下太多的私人感情。伊德瑞斯对这个七儿子的一切都很满意，却唯独不喜欢他对待感情的处理方式。

    他在感情上太认真了，只要接受了一个人就很轻易的对她/他百分百信赖。这样的性格可不是未来的君王所应有的。

    他应该表现的更冷酷一点，或者说，更无情一点。

    如果梅林不是成为储君继承人的候选，不要说他仅仅只是对一个宫廷女官生出了依赖之情，哪怕是恋情、爱情！

    向来以铁腕声名远播的大帝伊德瑞斯·阿尔特曼都能宽恕，但“可惜”的是他是，所以这注定是不被允许的，无论如何都不允许。

    梅林和艾妮乌斯其实都明白这一点，他们内心中对此都有觉悟。

    不过明白归明白，理解归理解，要让梅林自己完全依照伊德瑞斯的要求去做，他肯定还是不愿意的。

    这不是从童年养成的习惯——而是他两世为人超过30年养成的习惯，不是靠说教就能别的过来。

    对伊德瑞斯将艾妮乌斯从身边调走这一做法，梅林内心里很不满意，甚至在那其中还充斥了一点淡淡的、连他自己都没能察觉出来的失望和愤怒。

    【“他想调人就调人?为什么还要和我一起？

    还有那封要我转交给切涅卡的信，里面到底是什么内容……？

    这便宜老登……他即使想要警告我，难道就不能采用柔和一点的办法，非要我和艾妮乌斯同行，非要我眼睁睁看着亲切的艾妮乌斯离我而去吗？

    也太过分了吧……”】

    看不懂，看不明。梅林对这趟旅途的态度极其消极。

    如果不是根本不知道离开王室凭借自己现在这点破本事能到哪去，他可能真的会学骑士小说里那些动不动就翘家的皇子那样，直接逃跑。

    哦……对，还有凯琳。那个从小一直显得很依赖自己的妹妹，她也是梅林愿意回去王都的原因之一。

    艾妮乌斯无力在这种立场当中做任何发言，她只能尽可能的安慰梅林，承诺自己一定会在他的成年仪式上回到王都。

    不过实际上艾妮乌斯她和梅林一样，都知道即使她以后能回去，两个人之间关系恐怕也会大不相同。

    这次调任对艾妮乌斯来说无疑是个千载难逢的上位机会。只要将这次嘱托顺利完成，要不了几年，等她回归王都的时候，艾妮乌斯头上的职位可能就不仅仅是一个宫廷女官那么简单了。

    届时梅林身边肯定也会换上新的内侍，两个人仍然可以是朋友，但却再也不能像这三年多的时光一样，连吃住都是凑在一起的了。

    看着趴在桌子上情绪低落的金发梅林，艾妮乌斯心里也满是伤感。

    摘掉梅林头上的诸多光环，他也不过是一个比自己小了很多岁的小孩子而已。

    梅林对艾妮乌斯的亲近，她看在眼里。只是受制于身份的制约，她不敢对梅林表现出太多的亲近。

    大帝伊德瑞斯的铁血传言不是空穴来风，那么做不光是害了梅林，可能同时也会害她自己丢掉性命。

    【“所以只能像一对主仆那样体面道别吧……”】

    艾妮乌斯在心里念道。

    她再次伸手，想要隔着兜帽去摸一摸梅林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