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

    风雪长夜，少年无力地躺倒在雪地，一道彻底损毁其左眼的刀伤，触目惊心般暴露于空气中。

    血流如注，沾染了满地积雪，在夜色中呈现为一抹诡异的神色。

    少年想要说什么，但处在濒死边缘的他只能发出如含糊不清的喃呢。

    瞳孔扩散，弥留之际却见到一双手，从少年身边夺走了一柄……环首刀。

    意识渐渐模糊，却隐隐约约听到这般的话语：“对不起…我、我只是做出正确的选择…”声音愈发模糊，直至再也听不清。

    然而，梦境陡然变化，雪夜崩塌，烈日乍现，眨眼间便突兀地化为无边无际的黄沙世界。造梦者的意识霎时清醒——抬首仰望，果然又是那一只翱翔于沙海天际的鹰隼。

    “……”造梦者欲言又止，只是茫然盯视着那只苍穹之上的陌生飞禽。

    然而，不消多时，梦境的天际，似乎传来了呼唤：“鹰眼，醒一醒。”

    这是…铁岩话。

    ……

    鹰眼赫然睁开，只见是一位哈勒族的护卫在唤醒自己。

    “阿什，我睡了多久？密谈结束了？”心下暗骂自己的松懈，竟在休息时睡着了。

    明明只是闭目养神…只是，这异常的梦境是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位名为阿什的哈勒族护卫答道：“你只睡了小片刻，天还没亮。老族长还在与南方人交涉。”

    休莫言不由暗道一声庆幸，心说难道是自己太累了吗？

    没来由回想起梦中的那句话语：我只是做出正确的选择……

    可惜杂念虽多，却也毫无头绪，遂问：“什么事？”

    “你救下的那位南方的客人，托人告诉你，想要再见你一面。”说着，阿什指着供铁岩护卫休憩的帐篷入口处，正站着的某位陌生南方士兵。

    任小泉？

    思索片刻，休莫言拾起刀袋，跟着那引路的南方士兵离开了这间满是铁岩人护卫的帐篷。

    引路士兵对休莫言很客气，应该也是知道了关于任小泉的事。但去往任小泉所在的营帐，却是在另一侧，需要途径正在商议大事的主帐。

    从打仗的入口不远处路过时，休莫言的目光瞥见了傲然震慑众铁岩头目的那一幕。也听到了那帐内某人提到关于鹿神的某某事。

    他下意识顿住的脚步，守着入口的卫士立时瞪来目光。引路的士兵见状，忙抱拳致歉，然后想要拉着休莫言赶紧离开。

    然而，似鬼使神差般，帐内原本睥睨群雄的女将军，也似觉察到窥视一般，也本能般望向帐外。

    又是刹那间的四目相对。

    但下一刻休莫言便被引路的兵卒拉开了。

    行至一处营帐，见得一众兵卒正在照顾任小泉，见得休莫言前来，皆是拱手问候。

    至于那位伤兵也热切的招手。

    “不好好休养，找我有事吗？”凑近之后，休莫言如是问道。

    闻言，任小泉莫名觉得今天的休莫言有些疏远，又不禁回想起不久之前他刻意隐瞒真名、相貌的行为，暗忖也许是他对故国与故乡人心怀戒备。

    但，这也正是现在要谈的：“兄弟，当日在哈勒族营地，我曾答应你待得打完仗便带你返回帝国家乡看一看。如今将军安排我和其他伤兵一同撤回陌西后方，你若不嫌弃，便与我一同回去罢，我愿为你担保。”

    原来，他还记得那日的承诺。

    “是啊，鹰眼兄弟，你自幼长在这铁岩岭，委实是受苦了，与小任先回后方去吧。你也莫担心，我们北伐大军连战连捷，解救的铁奴成千上万，都送往了后方照料，帝国绝不会害你。”众军士也纷纷附和。

    休莫言很确实想见识父兄心心念念的故国家乡，然而，他依旧选择拒绝：“我还有私事要了结。”

    说罢，也不理会任小泉的错愕与失望，休莫言便返身离开。只是刚刚走出营帐，却迎面撞见了那位安玉穗将军，以及其亲兵随从。

    又是四目相对。

    此时，初阳渐升，晨光浮现，也恰巧将迎面路过的两人分割在晨光之下与营帐遮掩的阴影之中。

    “鹰眼兄弟…”在光中，那女子如是问候。

    休莫言没有理会女将军的招呼，似无礼之徒般从一旁走过。

    亲兵们不忿，正欲发作却被安玉穗拦下。只听女将军似鬼使神差一般问道：“鹰眼兄弟，为何不随任兄弟一并南下？”

    “……”休莫言依旧没有理会。

    然而，女将军却忽然再问:“你我曾经见过面吗？我也曾在铁岩岭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也许你我曾在那时见过，不知为何竟觉得你很熟悉。”

    周围的亲兵都知晓这是自家将军的忌讳，没想到今日会主动提及。

    “……也许吧。”休莫言驻足，顿了片刻才看似平淡的应答了一声，不置可否，旋即反问：“密谈结束了吗？”

    “暂时是结束了。”安玉穗的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微笑，“各部中，有选择归附帝国的，也有选择中立的。大概是都做出了对于他们自己部族而言最正确的选择罢。”

    正确的选择……

    莫名回忆起梦中的话语。

    “原来如此。”

    俩人的交谈十分自然，在外人看来，仿佛并非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不说那些连安玉穗也莫名觉得奇怪，没来由，多问了一句：“鹰眼兄弟，相逢即是有缘，能否让我看一眼你的容貌？”

    “……”原本还算平淡地交谈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则是沉默。

    鹰眼之人再度迈步离开，不再理会安玉穗。

    亲兵们愈发觉得冒犯，却依旧被安玉穗拦下。

    不知何为，在这个“陌生人”的背影上，她似乎愈发看清了一人的影子。

    直觉在警告她，这个男人对于她而言并非善类。

    可理性得出了“不可能”的判断——这个男人迥异于常人的鹰眼；虽然对人对自己甚是无礼，却没有应有的敌视…

    一切都仿佛在否定直觉。

    也许，用武力让对方显出真容并非难事。这般念头一起，便下意识地摸上了佩戴在腰间的战刀。

    “…！”

    倏然，直觉寒毛立起——原来，那双鹰眼竟在她摸到刀柄的一刹那，回首瞪来。

    这双眼睛似有魔力一般，在这一瞬间竟让安玉穗这般尸山血海里杀出功名的女豪杰，也没来由一阵心悸。

    因为，那眼神像是鹰隼瞪视猎物的眼神。

    是杀意？敌意？都不对。

    没有敌对仇视的意味，平淡得仿佛理所当然。

    “……”鹰眼之人似乎在低声说着什么，旁人听不清他的自言自语。但五感敏锐的安玉穗似乎听到了一句：原来是这一口刀。

    随后，便见那陌生男子转头继续迈步远离。

    愣了愣神，等到安玉穗反应过来，这才发觉自己竟下意识握着那口父辈遗留战刀的刀柄，刀刃已经出鞘些许，露出了那饱经风霜却依旧锋芒不减的锋刃…

    鬼使神差，她竟在众亲兵尚未察觉自己动作时，将刀推回鞘中。

    不知为何，安玉穗对于危机感愈发强烈。

    霎时间，这陌西的女英雄，宛如一阵疾风般冲出亲兵的簇拥，换上那柄御赐的战刀，拔刀走鞘，当即是一记利落的横斩。

    速度之快，委实是教人猝不及防。

    然而，休莫言却似早有预料般一甩刀袋，以此为盾，将安玉穗的横斩格挡。

    “将军！？”周遭的帝国军士当即被惊动，但事发突然，竟也有几分不知所措。

    但在诸将士反应过来想要合围那鹰眼男人时，却听安玉穗一边飞快地挥刀连斩，压制着以刀袋为盾被动接招的休莫言，一边又喝道：“莫要插手！”

    众军士面面相觑，愈发不明状况，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此时已经惊动了主帐内的一众人物……

    再说回休莫言虽被压制，但他的刀袋是兽皮缝合粗布制作，里面裹挟着七八把利刃。而安玉穗的连环斩击看似凶猛，实则皆是留手、试探的虚招，所以凭刀袋自身坚韧，加上内有实物，寻常的斩击一时三刻也斩不断。

    只是对手攻势密不透风，竟一时间无暇从刀袋中抽刀应敌。

    “鹰眼，接刀！”

    忽听得身后有人喊着铁岩话，心下一定，休莫言掷出刀袋，借着对手将飞来重物用刀拨开的瞬间，返身一翻，接住了一柄飞来的铁岩战刀。

    掷刀的是哈勒族护卫阿什，被惊动的众多铁岩头目与护卫，以及那猫人文官二人，此刻也都围在了周围。

    一众铁岩护卫不明所以，故而气氛紧张。但见一众帝国军士也是茫然无措，因此也猜不出缘由，只是见各自的族长皆抬手示意稍安毋躁，这才驻足观望。

    唯有哈勒族的护卫见休莫言被压制得无法拔刀，这才掷来兵器相助。

    却说交锋中的二人对于周遭的情况视若无睹，休莫言拔刀硬接住安玉穗的角度刁钻的一记斜劈，旋即借势以刀锋向前一顶，截住了对方刀锋变化的轨迹，凭蛮力便让女将军步伐一滞。

    “哼呵…想比气力吗？”

    刀锋相抵，安玉穗深知自己身为女性在气力上的弱势，所以当即变化刀势，转攻为守，向后疾退几步。

    女将军正欲待对手反击，自己再行招架，伺机反攻，却见休莫言竟无动作，只是一双鹰眼紧盯着安玉穗，依旧觉察不到眼神中的任何敌意与仇恨，甚至连意外也没有，一时间皱起了眉宇。

    也恰在此时，女将军注意到了周遭不明所以的围观之人，连那被救回的任小泉也一脸慌张地在众兵士搀扶下看着这场突兀的对决。

    暗忖一声麻烦，当即找了一个看似合理的理由：“我的部下在雪松林中带回了一个熊峰部战俘，他是一位了不得的勇士，他曾言要寻找某个有一双鹰眼的男人，因为他们之间有一场未决出胜负的决斗。所以，见得鹰眼兄弟后，我料定你必是那熊峰部勇士寻找的宿敌，一时技痒，便想要讨教一二，鹰眼兄弟勿怪！”

    闻言，休莫言想起了那一日有过短暂交手的熊峰部的勇士。心说：原来他还活着。

    围观的众军士皆恍然大悟，转疑为喜，有人拍着盾牌助威，也有人嚷嚷着将军神武。安玉穗是军中的女神般人物，能见她施展武艺，自然兴奋。

    总而言之，有些听得懂帝国话的铁岩人也向同伴转述了安玉穗的言辞，也大体明白了状况，于是饶有兴趣地旁观起来。

    “……”苗世霖在世侄的护卫下，于人群中观摩许久，倒也不去阻止，只是抚须不语，若有所思。

    但他身边的苗行衍却是双眼放光：他是武人，早就想见识一番陌西这位传奇女将军的武艺，而这位被挑战者，在接刀应敌之后快速地反制，也是让他不免心中赞叹。

    类似心态者，在围观之人中并不少，那莫昆族的少主，此刻也紧盯交锋的两人，似乎期待着后续。

    而哈勒族的护卫则用铁岩话嚷道：“鹰眼，莫要让那女人小觑雪原上的勇士！！”

    对休莫言并不熟悉的其他铁岩人，还道休莫言是同族，也是助威喝彩。

    如此一折腾，竟是发展成了一场似乎无法下台的切磋。

    铁岩人中唯有哈勒弛老族长皱眉沉思，他知道休莫言并非好勇斗狠之辈，切磋对于他而言并无意义。可是，今日老族长却见休莫言并无拒绝之意，故而隐约猜到他别有用意。

    但对于此刻身在战局中的休莫言却心无旁骛，握着刀，拉开了架势。

    “哼呵呵…”女人玩味地轻笑一声，旋即一改架势，气场斗转变化，凌厉不凡，直教人心中道一声，不愧是一代巾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