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腰间挂着青木剑佩的玉剑门弟子老早就得到了消息。

    他们实在想不通，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愚夫蠢蛋。

    玉剑门在狐岐开山收徒几百年了，还从未有人如此上门挑战过，一人之力挑全宗，就算他是且兰文城城主的弟子也不好使啊！

    他们居高临下的嘲讽道：“小子，先有本事走上玉剑梯再说话不迟！”

    方圆拱手道：“两位，我想请问龙云、龙海两位道友是属于贵宗哪一脉。”

    左边那人挖了挖鼻孔，而后中指轻轻一弹，不屑地道：“怎么，就你这毛都没长齐的豆芽菜儿也想挑战丙字脉的龙云师兄？”

    方圆皱起眉头，道：“龙云是丙字脉人？请问他在山上吗？”

    那人不屑地道：“当然！你要是敢挑战龙云师兄，我给你写个服字！”

    方圆心中大定。

    龙云与龙海回山了，这是件好事，起码玉剑门不能托词说人不在山上。

    方圆没有计较于两人的口气，拱手笑道：“多谢二位。”

    他轻轻地抬脚登上了玉阶。

    只是第一步，方圆的脸色骇然大变。

    因为从左脚落在玉阶之上开始，便传来一股沛然莫当的压力，就像要将他整个人挤出去一样。

    方圆猛力将左脚死死踏在玉阶之上才没有出丑，否则早已经被弹飞了。

    他霍然回头。

    刚刚那个人好像说了句“自己要是能走完这玉剑梯就算本事”，原来是这么个情况。

    后头的两人抱着剑，无情的讽刺道：“怎么样，滋味儿好受吗？告诉你，这玉剑梯乃是我玉剑门上山试炼之物，总共九百九十九阶，能登三百三十三阶便可入门。几百年了，还没听说过有人能不用青木剑佩登顶的。小子，你可算来着了，好好见识一番，然后滚回家去吧！”

    方圆朝两人咧嘴一笑，转头踏出了右脚。

    这一步踩得很稳。

    不同于第一步的毫无防备，如今知道了状况，反而觉得没这么难了。

    不过方圆也没有急于登顶。

    两人说这玉剑梯足足有九百九十九阶，自然是越到后面越难，如果在前程将体力耗尽，后面岂不是更麻烦？

    于是方圆尽力控制着身体的稳定，一步步往上走去，速度倒是不慢。

    这玉剑提对于普通人而言或许是一项极强的考验，但方圆一个多月连着吃下两枚蛟珠，体质已经去到了一个相当的高度。

    方圆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究竟有多强的爆发力，但这段时间以来，筋骨就像无时无刻被打磨着一样，受伤之后则更为明显。

    之前在茫茫河受了那样重的伤，服下蛟珠后竟然一夜之间便恢复了行动，而且在后面的日子里体质在那股暖流的滋养之下愈发强悍。

    方圆估计，就算是不用浩然气，自己对付方捶敌那种没有境界的猛将也是轻而易举。

    这些日子面对诸多强于自己的对手能保证不败，多半还是靠了身体的优势。

    就比如清晨对阵五个白衣人，方圆敢以伤换伤的底气就在于此。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方圆已经踏上了四百阶之多，额头只是微微见汗，但悠长的呼吸却是丝毫不乱。

    这便可见一斑！

    要知道玉剑门的门槛也不过就是三百九十九阶而已。

    山下的两人已经看呆了过去。

    这人，好像当真是有些生猛的。

    左边那人道：“你速速上去禀告，这家伙说不定真能走上去！”

    右边的玉剑门弟子当然知道此时的重要性，于是绕到后山的一条小路，健步如飞。

    三百九十九阶之前，每一阶都会有小小的压力增强之感。

    但跨上第四百阶后，整个人受到的压力忽然加大，就像身前有一块大石头阻挡着前进的道路一样，而且身体两边一般寒冷刺骨，一般则是酷热如炙。

    冰火两重天。

    方圆轻轻吸了口气，再次屈膝踏了出去。

    然而只是第一步，就开始大汗淋漓起来。

    因为那股冷热交接的感觉慢慢的侵入了自己的体内，一边以浩然气为中心，一边则是涌入丹田。

    浩然气初现时丹田里赤红的剑气又造反了。

    浩然气为水为冰，赤红剑气如火如炎，再次在体内打起架来。

    方圆还记得那晚自己的惨状，陈紫姐姐的手就是因此五指尽断。

    方圆忍不住弯下腰，用手撑在玉阶之上，心神则是不停地调和着体内的两股冰炭不能同器的气息。

    额头打落大颗大颗的汗珠。

    那天自己是以强硬的手段用浩然气将剑气生生融散了，因为从心底里觉得读书人就该是如同浩然气这般的正气凛然。这些天没有出过问题，原本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不料在此时受到这玉剑梯的刺激而爆发了出来。

    此刻，方圆的整个身体仿佛都化作了战场，唯有右臂还算平和。

    方圆还记得，清晨对阵梅花剑侍时，他以浩然气贯通右手，才能真正意义上做到气随心动。

    但早晨只有一道浩然气，此时却多了暴戾酷烈的赤红剑气。

    方圆几乎麻了爪子。

    不管是哪一道气息，此刻都已经不再听他的指挥，反而斗的如火如荼。

    方圆转头的瞬间，甚至能看到自己手背上青筋暴起，诡异的是，乳白色和赤红色两相交替。

    若是想不到办法，只怕要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血脉爆裂而死。

    方圆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的心神。

    就在身体即将崩溃的瞬间，他脑中忽然想起了先生收自己为徒时的一句话。

    “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做法，岂不正对应了堂皇的浩然气与暴戾剑气？

    当时只以为先生是要给自己树起一面正心的大纛。

    现在看来，先生分明是刻意所为。

    那究竟该怎样去解决？

    方圆不停地艰难转动着自己的思维。

    ……

    对了！

    贤者不管是昏昏，还是昭昭，所为者，皆是使人昭昭而已

    这一点上，方圆一直便是心安理得的。

    使人昭昭。

    方圆不再尝试着压抑赤红剑气，而是操动起浩然气轻柔地靠了过去。

    方圆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这一趟下山来遇上了许多事。

    以昭昭者亦有之，比如清风镇的掌柜，最后选择了捡起“良心”二字，这便是方圆觉得最类读书人的意气。

    但更多时候，还是用剑客的方式去解决。

    就像自己杀孙山，斩孙云，破灰蟒，做的岂不就是暴戾之事？

    但却不是为杀而杀。

    方圆一直觉得自己不太像个剑客，做个形象一般的读书人也颇为勉强，因此当初在江口官驿下意识的选择压抑了剑气。

    方圆从小便双亲尽丧，后来被收养，从懂事开始便揽过家务，难道就只是因为懂事？

    说到底，更是报恩！

    后来父亲不让方圆读书，但一旁的妹妹却是被他逼着读书，方圆心中难道没有一点点的愤懑？

    当然是有的。

    但他知恩，因此不敢奢望，所以懂事的从未提过此事，这其实也是报恩。

    就像他觉得自己没有华盖命一样，他认为自己始终是暴雨夜里嚎啕不止的那个孤儿，即便觉得父、母亲对自己已经很好了，却仍然迈不出自己的心里的那道坎，像橘子在家一样嬉笑怒骂自然而然。

    因为不敢逾矩。

    彼时的男孩自己都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在三宝渊前的空地上立起一小间竹屋。

    现在懂了些。

    只是那时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只是单纯喜欢那个没人的地方而已。

    方圆走江湖以来，死在他手上的人和妖加起来已经是三条命了。

    尤其是在狐岐城头，一剑一肢，如此的狠辣出剑，即便是为了讲道理，却又哪里像个初出茅庐的山里少年？

    究其原因，还是隐藏在内心最深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戾气。

    因为自怜自艾衍生的戾气。

    以至于念书之后，不管遇人遇妖，总是倔强的将自己在书上学到的那些为数不多的道理挂在嘴上，也总是将先生的话挂在嘴上。

    因为他知道，先生是个学问很高的人，他讲的话大概不会有错。

    其实在许多人看来，这样的做法很愚蠢。

    书呆子嘛！

    但实则是方圆自认能走在江湖上的底气，就只有这么可怜的一些些。

    说到底，唯两字而已。

    自卑！

    所有人都没看出这一点来，甚至连他自己都将这这当成了是早慧懂事，或者说成是有分寸。

    面对造成小女孩彻底成为孤儿的孙云，方圆痛下辣手，在其没有反抗能力之后仍然斩去了他的四肢与头颅，原因也正是如此。

    他觉得小女孩与自己是同类人。

    ……

    方圆放下浩然气不再抵抗之后，赤红剑气几乎占据了他的整个身体。

    他身上近乎一片赤红，一张脸也变得有些狰狞起来。

    脑海中闪烁着从未见过的片段。

    灰蟒从茫茫河上卷来一个又一个的孩子，大快朵颐……

    孙山对着毫无还手之力的妇人，拳打脚踢，直到将她打的口吐鲜血，才拖着她的枯黄长发走出去，在雪地上拉出了长长的血道子……

    孙云在瓦罐巷那几个小萝卜头的父母干活之时使出山上手段……

    他甚至……甚至看到了自己从未见到过的爹爹，在暴雨夜里去为自己采药，从正冠山上滚落……还有个慈祥的普通妇人，在寻找丈夫时掉落下去，两人倒成一团……

    黑暗中一直有个惨白的身影，不为所动。

    心中涌起杀意滔天。

    看上去如同惨厉的魔王。

    ……

    胸口褡裢里的小玉印泛起一阵清光，从他的胸前渗入体内。

    方圆在蒙昧中仿佛感觉到沸腾的体内多了一丝清凉。

    他睁开眼，死死的将肆虐的赤红剑气压了下去。

    背心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想到这些从未见过的画面，尤其是最后一幕。

    隐约间，那道白影有种模模糊糊的熟悉。

    至于像谁，他不敢深思……

    直到赤红剑气重新湮没进浩然气中。

    方圆忽然有所感，这次的赤红剑气才算是真正的与浩然气融为一体，不独独是右手，整个身体的经络仿佛都变得空灵通畅起来。

    浩然气中多了些圆融的锋锐，而非像以前一样，正气中淤堵着滞涩。

    这当然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但……总有那么些虎头蛇尾的味道，方圆自己也说不上来。

    胸前的小印清光未泯，方圆忍不住将之取了出来，端在掌心细细观看。

    有玉微凉，譬如君子。

    方圆知道自己这是渡过了一次生死之劫。

    所依赖者，一句话，一枚印。

    一人所赠。

    前头的玉剑梯还多。

    方圆直起腰，轻轻躬身，前头没人，也不知在拜些什么，于是乎笑着一步步攀了上去。

    六百九十九阶很快便落到了身后。

    方圆开始撑起了圆融的浩然气，光凭身体已经很难抗衡玉剑梯上的莫名阻力了。

    这剑气融入后的浩然气相当厉害，一气踏上三百阶，方圆竟然没有感觉到体力的消耗，只是精神有点小小的疲惫，却也无伤大雅。

    浩然气是有数的，这一点方圆一直都知道。

    只是他还没有到过那般枯竭的地步过，拥有浩然气后算是正儿八经的打了两架。一次是狐岐城头，用了行意剑气，再就是城主府，以伤换伤求速战，都不算消耗巨大。

    刚好登玉剑梯一试。

    上山之后，必是久战苦战，这点毋庸置疑。

    自己是上去讲道理，嗯……不如说成是找麻烦，自觉没有休息的道理，那不合规矩。

    一旦动手，就要打到最后去，直到斩杀林列，对峙龙云……

    这时候浩然气能坚持多久，就极为重要了。

    行意剑气虽好，却不能多用，对自己的经脉是个不小的负担，即便身体强横，可若是形成了依赖，未必就没有崩溃的风险。

    方圆没有依赖外物的习惯。

    从小到大，更愿意靠自己的本事。

    方圆已经猜到了。

    这玉剑梯自三百九十九阶后该是三百阶一变，前头该是考验体质和筋骨，第二段则是问心。

    最后这一段嘛。

    不言而喻。

    玉剑梯，玉剑梯，当然非要问剑不可。

    七百阶。

    剑气纵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