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牝鸡司晨
狐岐山上多雪梅。
孤山寒梅总会让每一个来到且兰的人顿觉不虚此行。
然而,他们或大或小都会有着同样一个遗憾。
不能登高远望。
狐岐城山顶被允王梅允常圈了起来,乃是私人领地。
不过即便是远游而来的青衣剑客和读书人对此也没有什么意见,毕竟这誉满南北天下的孤山寒梅都是人家允王一棵棵种下来的。
此刻,狐岐山顶风雪潇潇。
风雪里隐约可见一座坟茔,坟上有亭,亭下有人。
两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和一名青裙女子。
两个老人皆在坟茔前,各执黑白分坐棋盘两边,青裙女子则是侍棋在侧。
左手边的老人穿着一身白色长袍,胸前以金线绣了一颗苍劲挺拔的梅树,脸上皱纹不少,眉心甚至有些发青,看上去很苍老了,唯有眼睛里不时滑过一分久历世事的睿智,昭示着老人并非寻常。
他是老允王,梅允常。
对面的老人则是一身麻衣,看上去倒像个云游四海的相士,他年纪要轻得多,精神极为矍铄。
梅允常捻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在棋盘的左下星位,稍稍歪着头,道:“小小白,我听你爹说你要进宫?”
跪坐在旁的青裙女子轻点臻首,道:“是。”
梅允常轻轻皱眉,朝对面的麻衣老人道:“方相,你怎么看?”
麻衣老人将白子落在天元位置,笑道:“王上觉得呢?”
这手棋下得……
很侮辱人!
青裙女子偷偷打量了一番老允王的脸色,见他仍旧淡然,这才松了口气,她可是知道的,这个老人脾气不算好。
梅允常若无其事的继续落子,一边说道:“不错的,就是你家的那些人恐怕不济事,你走的时候将芍药带上,她陪你入宫,我还能放心些。”
青裙女子乖乖的点头道:“谢谢梅爷爷。”
此时,麻衣老人皱起眉头。
“王上,此事不妥。”
老允王连着落了两颗黑子,手撑在膝盖上,托着下颌,随意地道:“我觉得妥的。”
青裙女子看得嘴角微微抖动。
好家伙!
老赖!
麻衣老人却是不以为忤,只是一颗子落下,便使得老允王眉头大皱。
因为这颗白字在左下三三,黑子的包围圈中,简直就是送死而来,但老允王深知对面的老人,从不做无谓牺牲。
看不穿,因此不敢吃。
于是手里的黑子落到了别处,话头也别到了别处。
“方相,今天请你来是想让你给小小白相个面,如何?”
麻衣老人自是无可无不可,这种事他已经做了大半辈子了,不差这一桩。
他转头凝目看去。
但见青裙女子山根耸立,长眉凤目,颈项圆润,虽在夜里,玉容之上却仍然荧光致致。
他皱起眉头,嘴里吐出四个字。
“牝鸡司晨。”
老允王大笑起来,道:“方相,该你落子了。”
麻衣老人回过头,棋盘上一片黑色,自己的白子已经在这段时间里被对面的老允王择了个干净。
麻衣老人拱手道:“王上棋力依旧,我输了。”
老允王乐呵呵的拱起手,道:“无妨无妨,多练练便好了,我在这狐岐山待了五十年才有这点棋力,方相还年轻,不打紧的。”
青裙女子本来还震惊于麻衣老人的批语,但此刻也不由得一阵恶寒。
这位梅爷爷,有点儿太不讲究。
老允王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思,于是有些不悦的道:“你下去,不要影响我们对弈。”
青裙女子望着他,又看了一眼风轻云淡的麻衣老人,只能满腹疑惑地躬身退了出去。
她走后,老允王瞪着老眼,道:“怎么回事?孩子面前,也不知道给留个面子!”
麻衣老人浑然未觉,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先前的批语。
梅允常枯瘦的手指轻轻地叩响棋盘,道:“回神了,一个‘牝鸡司晨’给你吓成这样。”
麻衣老人眼皮不由得跳了跳。
“王上不怕出事?”
老允王收起棋子,手里拣了一黑一白两颗棋子不停地抛动,看上去颇有些老无赖的味道。
“你不是还弄了个天元子出来恶心我?”
麻衣老人歉声道:“王上勿恼,并不是臣下的安排,算是个意外吧。”
啪!
老允王猛地一拍棋盘,将老脸凑到麻衣老人一寸左右的地方,恶狠狠的道:“我信你个锤子!”
麻衣老人无奈的抹了一把脸上的口水。
“王上可有些不讲礼了。”
老允王气哼哼的坐了回去,道:“你将这事告诉小小白作甚,万一她因此出了事,我拿你三个儿子凑数!”
麻衣老人微笑点头,道:“王上若是觉得不够,加上臣下也无妨。”
老允王挥了挥手,道:“你也滚吧,你们这些鸟策士当真是烦人得紧!”
麻衣老人望着老允王仍旧按在棋盘上的右手,起身长揖,而后退出了亭中。
老允王抬起手,底下有颗白子,正是麻衣老人后手落在天元的那枚。
亭子里传来老人苍老的声音。
“明年早雪来赏梅的时候记得给我添些纸钱。”
麻衣老人拂袖而去。
半山腰,王府门口。
有人在等他。
“方相大人,请问……”
青裙女子还没问出口,麻衣老人已经视她为无物一般下了山。
她愣在原地,久久未语,只是玉手攥得很紧,贝齿将红唇咬破了,淡淡的血液渗出。
女子轻轻抿了一口,红唇愈发艳了。
山下上来个紫裙女子,是她的妹妹。
“大姐,怎么了?”
青裙女子伸出香舌,轻轻舔尽唇上的血迹,转头笑道:“明日便离开狐岐城。”
紫裙女子微微摇头,道:“我后面再回。”
青裙女子看了她很久,才点头道:“也好,你照顾好方圆弟弟。”
她轻舒广袖,转身进了王府。
紫裙女子皱起眉头,她感觉大姐与白天相比变了很多,但究竟是什么,却是无从寻觅,只觉得一瞬间便远了不少。
……
借月馆。
方圆开始劝酒,掌柜含笑看戏。
“李兄,这么好的酒,大觥得一饮而尽!你干了,我随意!”
李鸮懵懵懂懂的被灌下去一大觥酒,这就是半斤,他无语极了。
消骨很好。
寒意透彻,隐有梅香。
眼前人可恶。
读书人诓了读书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