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小乞丐柴莹
梁武帝太清元年,侯景反叛东魏,投降于梁。
太清二年,侯景又反叛南梁,攻入建康。
太清三年,侯景攻破台城,台城在久围之下,粮食断绝、疫疾大起,死者十之八九,甚至梁武帝萧衍都被活活饿死。
侯景进入建康后,悉数驱赶满朝文武,让他们净身而出,命令士兵杀死官员三千人,侯景又纵兵杀掠,百姓尸骸填满道路。后来侯景陆续派军在三吴地区大肆烧杀抢掠,百姓无不恨之入骨。侯景立太子萧纲为皇帝,自封为大都督,迫使溧阳公主嫁给他为妻;后又自封为“宇宙大将军”。
梁简文帝大宝元年,北魏高洋称帝,国号齐,史称北齐,东魏亡。
大宝二年,侯景废萧纲,另立萧栋为帝,又萧栋禅让,自己篡位称帝,国号为汉。
四年内,两朝倾覆,战乱频发,百姓流离失所,除了人祸还有天灾,太清元年、二年,两年大旱,扬、徐、兖、豫尤四州最甚,大宝元年,旱灾蝗灾接踵而至,年谷不登,百万流民死者涂地、饿殍遍野,易子而食屡见不鲜,史料记载饥民食尸,形若疯魔,毫无夸张。
徐州有一农夫名叫柴丰,育有一女一子,仅靠家中贫田度日。
徐州地处江淮,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本应是富庶之地,但连年天灾颗粒无收,天灾人祸并起,百姓疾苦。
柴丰被强行南梁拖走充做兵丁,柴妇死于战乱,家中仅剩七岁的柴莹和三岁的柴宝儿。
成人尚不能自保何况孩童,某天,一群流民冲入院中四处翻找食物,柴莹正在屋后挖地掘鼠,听到异响就去查看,只看到一群恶徒好似恶鬼,强行抱走正在院中喝水的柴宝。
柴莹吓得呆若木鸡,等到缓过神来再想去追寻柴宝已然不及,柴莹坐在荒地里放声大哭,母亲惨死,父亲和幼弟生死不知,她彻底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两年间,柴莹靠捡、偷、抢顽强的活了下来,并且随着流民一路来到了湘州长沙郡。
这两年间她并未找到弟弟的踪迹,恐怕是凶多吉少,因为柴莹年纪尚小,她担心红眼流民会对自己不利,所以一直没敢太过靠近,白天就远远跟着,趁着夜晚流民休息才凑到附近寻找些吃食。
有时她也会从一些流民身上偷,或者抢夺暂时无人照看幼童的食物,被捉被打的次数柴莹已经记不清了。
有次一个妇人给了柴莹半张干饼,说要收留她,晚上柴莹就偷听到那妇人跟一个竹竿似的汉子商量,到了县城就把这群孩童卖掉,吓得她连夜逃走。
还有一次柴莹被三四个少年围住按在地上撕扯衣服,柴莹抓起石块就打倒一人,踢翻火堆趁乱逃走,从那以后柴莹就背着把镰刀再也不相信任何人。
衡阳郡城里多了一个受欺负的小乞丐,那些成年的乞丐经常抢走柴莹讨要到的食物和铜钱,小乞丐总是遍体鳞伤。
有时小乞丐奋起反抗,像疯狗一般乱抓乱咬,有些乞丐被咬伤后再不去找这小乞丐晦气,也有些对小乞丐见一次打一次。
柴莹的世界是灰色的,她没有依靠也没有同伴,甚至没人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她就像一棵路边的野草,随时可能被碾断,但却坚强的活着。
曾经有几个乞丐绑住柴莹把她卖到了柳巷妓院,因为年纪太小所以只能先当杂役给妓女端屎倒尿。
民妓不比官妓,来往都是粗陋之人,妓女也都是薄命之人,但这些人不仅没有对小乞丐心生怜惜,反而施虐之心更甚,仿佛要把自己的苦难全部转嫁给他人才能得到平衡。
有些妓女在客人那里受气就朝柴莹发泄,簪子扎的柴莹手臂针孔遍布,打骂是家常便饭,有个妓女甚至按住柴莹,烧了她的头发。
柴莹在妓院受尽折磨,她终于在三个月后逃了出来。
面对城中乞丐的恶行和妓院的追捕,衡阳郡也待不下去了,柴莹又漂泊到了长沙郡。
长沙郡虽然比衡阳郡更大,但柴莹的生活并没有丝毫好转。
红砖绿瓦高门大院跟她没有任何关系,菜市口酒肆的残羹剩饭她也总是抢不到。
冬天,一个好心的农妇见她可怜就给了她一件纸袄,柴莹刚穿了一天就有乞丐来抢,她掏出一把小刀扎进乞丐的胸膛,那乞丐口吐鲜血倒在雪地里,柴莹搬起一块石头砸烂了他的脑壳才肯罢休,那纸袄被扯坏了一只袖子,柴莹手上生满了冻疮。
春回夏至,闷热总比寒冬要好过一些,柴莹已经十岁了。
某天,几个富家公子在街上闲逛,见到街边有个小乞丐,就用短弓飞石射那小乞丐,以此为乐,几个帮闲见小乞丐被射的抱头逃窜拍手叫好,没人在意一个乞丐眼神中的愤恨与冰冷。
黄昏时分,有辆牛车向谷肆缓缓驶去,一个瘦小身影悄悄跟在牛车后面,那人掏出一把小刀在麻袋上划个口子,白花花的稻米从麻袋中流出掉在地上,那人用布袋接米,等牛车主发现,那人早已跑的不见踪迹。
菜市街上,一个汉子三步两步就追上那小乞丐,一脚将她踹翻在地,刚要动手给那小乞丐一顿好打,就被附近百姓拦了下来,那汉子骂骂咧咧,刚给儿子买的糖人就被这小乞丐抢去了,周围百姓劝慰着别跟乞丐一般见识,小乞丐趁乱逃走。
晚上夜黑风高,一个身影爬上土墙,朝着草棚扔了根火棍,见到火势大起,那瘦小身影才肯离去。周围邻里忙活了半夜才把大火扑灭,祖孙三代都逃了出来,可是这百年老宅却烧的干干净净。
这天,柴莹看到一个白衣男子牵着一匹骏马进城,她就在后面一直跟着,寻思讨要一些铜钱。
柴莹仗着胆子渐渐靠近,发现马上驮着的行囊露出一把扇子,她抽出那把扇子匆匆逃走,她自然是看不见那白衣男子眉头一皱。
柴莹用这把扇子换了一碗蒸饭和两张髓饼,饿了三天一顿饱,她又把剩余的几颗铜钱贴身收好。
第二天柴莹在集市一家茶店墙根下蹲着,半个月前她曾在集市捡到几文钱,今天她想再来碰碰运气。
柴莹见到茶店里走出一个男子,正是昨天牵马入城那位,她悄悄的跟了上去,那男子东瞧西看在一个摊贩买了一醴酪,袖中几枚铜钱掉在地上,等那男子离开,柴莹正要去捡,却被一个老乞丐抢了去,柴莹心有不甘又跟上那名男子。
那男子兜兜转转,黄昏时分进了一家酒楼,柴莹不敢进去,就在道旁等了一会儿,她得赶在天黑前回到荒院,虽然那荒院已有两个乞丐霸占,但是那两个乞丐倒也没为难她,柴莹就在一个破草棚栖身,起码能遮风挡雨,算是有个着落。
柴莹正准备离开,那男子提着个油纸包从酒楼里出来,男子见柴莹还未离开,就朝她走来,柴莹下意识就想逃走,那男子却笑着朝她招手。
柴莹全神戒备,闻到肉香犹豫了一下,缓缓靠近男子,男子把手中油纸包递给柴莹,蹲下身子想仔细看看这个小乞丐,柴莹小心翼翼的接过纸包转身就跑,一口气跑到荒院。
她打开纸包一看是只烧鸡,她开心极了,转念一想万一被那两个乞丐闻到她偷吃烧鸡,这荒院恐怕是待不下去了。
她先把烧鸡藏好,撕下两条鸡腿给那两个乞丐送过去算是孝敬,然后才回到草棚啃起烧鸡,吃完烧鸡柴莹还把鸡骨包好埋了起来。
这天,柴莹在路上跟两个少年乞丐因为一个白饼打了起来,柴莹死死抱着白饼被打倒在地,满脸是血,那两个乞丐看到血沾到白饼上,失去兴致离开了。
柴莹回到草棚躺了两天,她浑身滚烫,满脸通红,感觉忽冷忽热,身体不停颤抖,开始胡言乱语。
城中死个乞丐没人会在意,但是白衣男子在意,也不知他怎么就来到院中,抱着柴莹回到酒楼还让伙计叫来了一位郎中。
柴莹昏迷了整整三天才睁开眼睛,她看着锦被华床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屋内雕梁画壁肯定不是草棚了。
屋中空无一人,柴莹打开房门正有个伙计守在门口,吓得她又退了回去,那伙计满脸笑意,告诉柴莹洗漱好了下楼用饭。
柴莹心中疑惑不解,见到床头确实摆着一套衣物,稍一比量确实是自己身形大小,看来是为自己准备的,她匆忙洗了把脸换上新衣服,又把破衣服卷了个包背在后背。
柴莹出了房间,跟着伙计下楼,她心里盘算随时准备逃走,只是身体太过虚弱,走路都很勉强。
伙计把柴莹带到一张方桌旁,柴莹看见一人正在吃饭,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而这人正是那名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笑着让她坐下吃饭,柴莹犹豫了一下就开始狼吞虎咽,白衣男子告诉她大病初愈要慢些吃,柴莹也不管不顾,噎的直翻白眼,顺了几口茶水才缓过神来。
吃饱喝足,柴莹寻思这人到底有何企图,那白衣男子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如实回答,自己无依无靠,名字是真是假根本没人在乎,随后她也问了一个问题,男子为什么救她,男子说“顺手而为”。
柴莹将信将疑,心想自己实在是一无所有,眼前这男子锦衣玉食,应该不会图谋一个十岁乞丐,她心中稍定。
男子叫伙计结了账,又在桌上留下一百文钱就说有事先离开了。
柴莹不明所以,思量自己该何去何从,想了一阵,她收起铜钱回到屋中,倒头便睡。
晚上白衣男子看到柴莹并未离开也没在意,男子在偏房借着月光读书,直到深夜才和衣而卧。
柴莹见那男子睡去就偷偷翻他的包裹,柴莹找到六粒金珠和五块碎银揣在怀里,又看见那男子腰间坠着一块黄玉,她抽出一柄小刀慢慢靠近。
男子突然坐了起来,冷漠的看着柴莹,柴莹吓了一跳,转身就想逃跑。
男子起身一把抓住柴莹手臂,就把小刀夺了下来,柴莹连踢带踹,张嘴就咬。
男子抓着柴莹手臂轻轻一扭,柴莹手臂脱臼吃痛,再也使不出力气,就端着手臂跪坐在地上,恶狠狠的盯着男子。
男子坐在床边说道:“小小年纪为何如此歹毒,我三番五次施舍与你,你却想谋害于我。”
柴莹挺着脖颈,唇口紧闭,一言不发。
男子又说道:“我怜你凄苦,赠你吃食、为你治病、施你钱财,你不识恩也就罢了,你又盗我金银,我故作不知,只道是你贫苦已久贪恋财物,没想到你竟然如此胆大妄图取我性命,你这是逼我替天行道吗?”
柴莹已感到男子语气中透露出的杀意,她低下头说道:“我只是想割下那块玉佩。”
“坐下说话”,男子神色稍缓问道:“你家乡何处,为何沦为乞丐?”
柴莹就把自己经历讲说了一遍,当然杀人放火的事儿她都隐瞒了下来。
白衣男子有些动容,给柴莹接好了手臂,他又摘下玉佩递给柴莹说道:“今后莫要作恶,若是让我撞见,定不饶你!”
柴莹见男子没有为难自己,也没敢去接那玉佩,从怀里掏出五粒金珠和五块碎银放在桌上,她见酒楼已经关门就回到另一间偏房躺了一个晚上。
早上那男子结了房款就牵马离去,柴莹就在后面远远跟着一路出了城门。
男子策马扬鞭,柴莹就在后面追赶,一直跑了五里再也跑不动了,那男子早已踪迹不见。
天空下起了大雨,柴莹坐在路边嚎啕大哭,就像失去弟弟那天。
远处雨中走出一匹骏马,正是白衣男子折返回来,他把柴莹拉上马背,摘下自己的斗笠给柴莹戴上继续赶路。
柴莹却摘下斗笠抱在怀里,任凭冰冷的雨滴拍打着脸颊,感受着背后传来从未有过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