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下学宫大门前的广场异常廖落。

    可能是被吸引去了有高兆在的辩宫，也有可能是稷下学宫已经荒芜凋零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一种可能：当猎豹在潜伏时，周边是没有蜥蜴老鼠之类存在的。

    “樱城会重续辉煌的。”高兆坐在轮椅上，望着阴沉黑霾的天空发誓。

    “高卿，我想不明白，为何她会是您的敌人。”

    鲁懿对他的发誓视若无睹，更不予置评。

    高兆能够理解。

    在他眼中，自己都走不出齐国，还谈什么重续辉煌。

    简直就是笑话。

    那个“她”，自然是指君王后，一个心机极深的女人。

    齐王田法章落难时她能看端倪，瞒着家人主动私会，不惜与父亲决裂都要成婚，美其名曰“有缘人终成眷属”，事后再三“孝顺”。

    这都能看出她不仅眼光毒辣，作风果敢，行事绝决，还手法臻熟，老练，是一个天赋型的政治家，天才。

    田法章成为齐王后，后宫清平，妃嫔廖廖，病重后没有循例将年幼太子托付给三公五卿，而是全权交给她，背后的故事不得不让人琢磨。

    内廷财库的窟窿越来越大，她弟弟太史后胜敛财越发肆无忌惮，诸多宗亲、公族和重臣，不断聚于她的羽翼之下，齐宫暗潮涌动。

    所以很多人现在甚至不敢说出“君王后”三字。

    在荀子提醒她的杀机后，高兆才意识到，她不仅心机极深，还权欲极重，野心极大。

    她才是华夏史上垂帘听政第一女子，就差称王了。

    现在高兆想通了，骄奢靡侈、贪财极欲的太史后胜，举国皆知，为何能够取代齐国战神、齐人英雄的单田，成为齐国国相。

    如果能够想透这些，鲁懿的问题就会变得相当好回答。

    作为齐国的君王后，她的实力是非凡的，消息是灵通的，条件是殷实的，手段是无所不能的，高兆在樱城的百货商场估计她早已听说过，若是当天就派出探子，八百里急驰前往雒阳调查一番。

    百货商场和新式工坊的收益，大到足以让她心动。

    虽然百货商场的份额已经说了会全部捐给公室，但高兆跟太史后胜说过，百货商场将会是表面，利润不会做得太大，真正日进万金的是那些新奇商品，也就是那些工坊、匠人。

    太史后胜贪婪，肯定会最终全部吞食殆尽，高兆此前认为在齐国最大的敌人会是他，这就是三年不上计都要重建夫钟，不惜巨大运输成本都要把核心工坊放在那里的原因。

    现在想想，亲兄弟尚且要明算帐，就算她君王后再疼爱弟弟，财钱终究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是王道，她也馋上了。

    这还是次要的。

    鲁仲连义不帝秦，说降河东，早上到秦国黑名单首位了。

    君王后一直在承继齐王田法章的对外政策：中立赵燕楚魏韩，重点亲近秦国。

    鲁仲连就是最佳礼物。

    但他是天下鲁公，义名赫赫，还是赵国平原君的座上宾，本身又是齐人，齐国君王后不能公开抓他，更别提杀他，不然会给天下人骂到自闭的。

    救他才是“王道”，所以她在高兆面前雷霆震怒，立即调拨五万大军协助救出他。

    高兆就是想到这一点，去选择头个巴结太史后胜的。

    但救出后呢？再由“第三者”送给秦人，名声收益俱收，真是一举两得。

    没想到君王后会如此心机重，野心大，权欲深。

    大大出乎高兆料想。

    但这就是政治。

    鲁懿是聪明人，只要点拨一下肯定也能想通，就像荀子提醒高兆一样。

    于是高兆对他的问题，最终只说了一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去。”

    鲁懿沉默了。

    直到走完学宫广场。

    “我明白了。”

    鲁懿很悲伤，甚至有些绝望，“高卿，那晚您骂得没错，我太天真了，现今的生意成就只是运气和机缘而已。”

    要不是亲眼所见，人们会以为在这样的对话里，鲁懿是高兆的学生。

    但现实是鲁懿年近五十岁，白发苍苍，高兆是一个年仅十六岁的青年，年轻得不可思议，年轻到让人感到惧怕。

    最后，高兆笑了。

    他说：“放心吧，她要的只是鲁公和我的生意，不会牵扯到鲁府的。这也是我没有让你参与工坊生意的原因，只是邀你做百货商场的主事，所以一旦有什么风声，立即放手，不要犹豫。”

    他鲁懿再怎么崇拜鲁公，视为知已，甚至是生命，但对他来说还有更加重要的事，那就是临菑鲁府里两百多条人命。

    高兆能够理解他，所以反过来还要安慰他，进行解释。

    想想都有些可笑，所以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笑得悲壮。

    轮椅嘎然停住。

    “谢谢您，高卿。”

    声音无比惭愧，还有些哽咽。

    轮椅再度启动，缓缓前行。

    “您说那个一直潜伏在暗处的敌人，不是雒阳猗府吧？”鲁懿问。

    “当然，临菑与雒阳相距千里，他们来不及发出第二击的。”

    “你说这个敌人也跟来了临菑，还发动他们在临菑的盟友冲在前面，苏德润……是雒阳苏氏？！”

    “也只是棋子罢了。”

    轮椅又停住了，还陷入了久久的沉寂。

    高兆知道，他在凝视着自己，于是只是微笑。

    末了，鲁懿却是笑骂：“你知不知道你招惹的是什么样的存在？您今年才十六岁！！”

    隐隐有些气恼。

    高兆反而有些感动。

    轮椅再度前行。

    他跟义父是同一类人，区别在于义父光明洒脱，他则多了一点点私心，共同点是都对自己抱有深厚感情了，于是高兆建议道：“让二公子在夫钟开府立户吧，狡兔尚有三窟，以备万一。”

    “好。”鲁懿这次回答得毫不犹豫。

    “也邀请一些生意场上的朋友去失钟，但我的事不要摆到台面上来，对鲁府只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好。”

    远外，路边一间草屋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扑通闷响。

    很小很短。

    轮椅还是嘎然停住。

    很明显那是重物掉落的声音。

    很有可能是尸体。

    护在一边的弓子立时警觉起来，双手按在了神鹰连特有的两腰短剑上。

    背后用黑色葛布紧紧包裹的铁弩，柄手也高高扬起，处在能随时拔出的状态。

    立时杀气腾腾。

    鲁懿眼皮跳了跳，咽了道口水。

    古昊从一个阴影角落钻出，小跑着过来。

    鲁懿瞪大了眼睛，因为他从未见过古昊，根本不知道还有神鹰连的存在。

    “主公，抱歉，没想到还遗漏了一个。”

    高兆扬了扬眉，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现在的神鹰连，待遇、训练、装备、战术……等等，全对标后世特种兵，在这个年代是越级碾压的存在。

    当然，个体强大无法对抗大型军团，他们的存在主要是用来侦察，关键时刻用来护卫安全，就像现在。

    “这次来的虫子不多，但全是绿林高手。”古昊脸露惭愧。

    高兆点头。

    表示明白了，也表示理解。

    “嗯？怎么停下来了？”

    看着古昊重新钻入阴影，高兆催促鲁懿。

    这种天色，摆明快要下暴雨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没有发生过一切。

    轮椅启动，速度微快。

    但颠簸掩不住颤抖，显示鲁懿一直在很不淡定。

    “那晚如果我动手，死的会是我们，对吧？”

    “当时我不是说过嘛，大堂里藏着能以一当十的勇士，外面还埋伏有太史后胜千名府卫，你们会一个都逃不掉，我高兆从来不说谎。”

    鲁懿：“……”

    不知过了多久，

    “高卿，现在我相信您能活下去了，即使是君王后，都杀不了你。”

    “那是自然，蟒蛇再狡猾再巨大，终究只能潜行在阴影之中，不能明着来，但我高兆就不同了……我只会比他们藏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