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应侯范雎(上)
有河东郡八百里急令,高兆顺利进入应侯府,范雎亲见。
能够理解,王稽是他救命恩人。
高兆此前与王稽饮酒时就不断听到吹嘘说:每每遇事不决,他都会请应侯帮忙决断。
书房外,高兆只是站着,没有跪,也不说话。
“你不是王郡守的人?”范雎坐在书房里,皱眉问。
“高兆,周国雒阳人,一名行商。”高兆掏出白府令牌,双手捧示。
范雎远远看着,没有接。
“为何会有王郡守的急使令牌?”
高兆明白他的意思:士农工商,在秦国商人最为低贱,商人又分“行商坐贾”,行商是再次等的商人。小小行商怎么可能认识郡守,还能拿到八百里急使令牌。
高兆没有回应,望了眼左右。
“都是我的人。”
高兆仍是目光落地,一动不动。开什么玩笑,接下来要说的话能惊掉你下巴。
范雎冷哼了声,挥手摒退所有人。
“进来说吧。”
“我这次过来是要代替应侯,成为秦国相邦。”高兆自己落坐。
范雎:“?”
范雎:“?”
范雎:“?”
高兆就喜欢看别人满头问号的表情。
“你要取代我做秦国相邦?”
范雎的嘴巴久久没有合上。
他先是以为是刺客,要叫人,但看高兆一动不动,又根本不像,于是再打量起来。
“哈哈!——”
打量到最后,他仰头大笑,不知是真好笑还是觉得太荒唐,泪花都笑出来了,“高公子,请闻其详!”
“敢问应侯,越之文种、楚之吴起、秦之商鞅,他们的结局你羡慕吗?”高兆问。
文种为越奋起,灭吴九术,被赐自杀。
吴起为魏强兵,变法强楚,车裂肢解。
商鞅为秦变法,国富兵强,五马分尸。
范雎听了却是呵呵地冷笑,直摇头。
“我范雎虽然不才,但不至于被你如此轻易迷惑。若说将来我的结局跟他们一样,那我也心甘情愿:羡慕!”
“为何羡慕?”高兆紧接着问。
“为人臣子,本就应当效忠诚,尽仁义,以身殉难,虽死而无所怨惜,不是吗?”范雎反问。
“应侯说得极对,文种、吴起和商鞅作为人臣,他们为君尽忠尽义,是对的。但他们的那些君主,却是错了。
就如比干忠诚,却不能保殷商,子胥多谋,却不能保吴国,申生孝顺,却晋国仍然大乱,所以能臣还需要有明君。”
范雎微愣,随后点头,表示认可。
“没有谁愿意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一辈子,结果却不得好报。大家图的无非是名,是利,或是子孙后代。总而言之,英雄可以流汗流血,但不应该再流泪,甚至是污辱枉死,对吗?”
范雎再度点头。
“所以为人臣子,性命和功名皆全,是为结局上等。功名流芳却惨死非命,结局是为中等。若性命苟全却千古骂名,结局是为下等。”
“高公子智识深明,范雎为刚才的怠慢道歉。”范雎起身要向高兆揖礼。
“高兆万万不敢承受!”
高兆也连忙起身,见拦不住,还以天揖之礼,人家毕竟是权倾秦廷的相邦,人家讲君子礼仪,你更得讲。
“应侯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吞诸侯,使秦鼎盛,高兆是打自内心地倾佩。”
好话不嫌多,马屁谁都爱。
“今日斟杯细谈。”范雎听了哈哈大笑。
他挥手要叫人准备,高兆赶紧止住,拉回正题:“应侯是要结局上等,或是中等,还是要下等呢?”
“自然能是上等。”
功名流芳却惨死非命,性命苟全却千古骂名,这中等和下等的结局谁会愿意要,这是既定的答案,高兆笑了笑。
他凑前低声问:“那应侯认为,当今秦王是圣明君主吗?”
范雎脸色凝重,最后还是点了头。
高兆抿笑。
“高公子为何生笑?当今秦王的确待雎……”
高兆再度举手止住他。
“高兆尝闻,一年之中春夏秋冬,四季更替,各自完成使命后便自动退去。
就如人之五脏六腑,手脚灵活,耳朵清晰,眼睛明利,心神聪慧,各司其职方能使人健康长寿。
而应侯此时,正如《易经》中所曰:龙飞得过高,达到顶点后能上而不能下,能伸不能屈。
莫忘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月盈则亏啊!”
范雎暗吸了口气。
高兆刚才戳中了他软肋。
他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尽受秦王宠信,但下面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尤其是白起之部下,恨不能生啖其肉,甚至不需飞鸟尽,狡兔死。
上个月传来他的救命恩人郑安平携两万精兵投降赵国的消息,秦廷震怒。各种攻谄、冷言、热嘲……如这寒冬腊月的大雪,纷飞不尽。
满廷皆曰:秦国律法,举荐郑安平之范雎,应当连坐伏诛!
幸好秦王英明,以一人之力怒斥廷下,仍视他应侯为心膂,留作相邦。
如今河东战事不明,范雎这段时间是眼皮直跳,心神不宁。要是再来个他举荐的王稽没保住河东,秦王还会力抗群臣保他吗?那就真是飞鸟尽、狡兔死的时候了。
这就是他范雎听到有河东急令就立马亲见的原因。
但现在,高兆以河东八百里急使的身份出现在这里,结果不明而喻。
“我明白了,河东已然沦陷。”范雎脸色苍白。
“王稽是献城投降的。”
跟聪明人聊天就是简单,畅快,高兆立即补上一刀。
范雎两眼顿鼓,面色发青。
“为保全家人族人,应侯不能透露白起之祸,只能自己独咽。”高兆接着补上第三刀。
顶层的人都知道,白起的死祸不由范雎,而是秦王。
其时穰侯魏冉与宣太后权势滔天,隐隐有另立秦王甚至取而代之的兆头。秦王嬴稷也不是吃素的,用范雎废穰侯,退太后,最终掌权。
而白起,是穰侯魏冉的人。
他在之后的攻伐诸国中,每战每胜,逐一升至武安君,武安百姓称其为战神。仇主之人,又功高震主,秦王如何能忍。
他还在长平之战中,私自坑杀赵人降卒四十万,是为部下着想,谋取了诺大军功,却让秦王背上嗜杀屠夫的臭名,再不杀他白起,更待何时。
于是,秦王之亲信范雎立即妒忌白起功高,馋害忠良。
秦王嬴稷表示很无辜:我损失了一名战神,我也是受害者啊!
此事你知我知大家知,但都当不知。
包括史官。
被高兆接连捅了三刀,范雎瘫软扶地。
“高兆一向倾慕应侯忠心耿耿,智谋无双,不忍车裂于市,是以八百里急驰,特地前来告知,以作应对。”
范雎却是仰头望梁,眼眶泛出雾气。
末了,
他长长叹息一声。
“我明白了,若我举荐高公子为客卿,甚至成为相邦,高公子便可保我不死,对吗?”
高兆点头。
“你说得对,月盈则亏,狡兔死,走狗烹,我范雎是应该让位了。明日,我便觐见秦王,告病还乡,阐高公子明义睿智,可为专信。”说完,范雎隆重行稽首大礼。
高兆接受了。
而且像看傻子一般望着他,目光睥睨,且轻蔑。
范雎:“?”
范雎:“?”
范雎:“?”
高兆就喜欢看对方一头问号的样子。
“应侯,你当真要告病还乡?”
范脸眼睛眨了眨,点头,这不是你劝服我的吗?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这是人性啊,应侯!”
范雎:“?!”
“你真相信我若为相邦,就能保得了你性命?那么多人恨不能饮你血,啖你肉,就算我想保你,可等你回到食邑应地,无权无势无人,那些人有一百种方法让您死得其所,比如病逝、落水、中毒、大虫下山……”
范雎:“??!”
“唯有权势在手,唯有自己强大,才是安身保命之根本!”高兆认为,自己绝对是一名顶尖的洗脑大师。
“我明白了,你此番前来的目的,根本不是要取代我为卿为相,而是要泼醒我:做人不要太天真,亏我还是堂堂相邦啊,竟然连这点道理都要一个年轻人来点醒,哈哈!——”
范雎哭笑完后,久久没有言语。
只是呆呆地望着屋梁。
“不久会有一燕人虚势求访,名叫蔡泽。他生得朝天鼻,端肩膀,凸额头,塌鼻梁,罗圈腿,却多智善辩,深谙阴阳之说,应侯莫要被他‘四季更替’和‘月盈则亏’给蒙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