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骑华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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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初试

    决战前夕。

    临安城外十里,一只两万人的大军停留在这里。这些军人铁靴下的草地被马蹄和车轮反复犁过,青草被无情地碾碎在翻起的土块中,无数的灰烬、木桩和杂乱的弃物,都揭示了这里不久前曾是蛮族的营地。

    但这些先前几乎把鼻子贴在城墙上的蛮族先锋,却在悄无声息间撤离,让一心复仇的苦棘军茫然地徘徊在已空无一人的营地里。

    这两万个男人是临安城中仅剩的苦棘军士,锦裘道口的惨败让这些精锐的战士骄傲的脸庞刺痛,失去了朝夕相伴的同袍更令他们被怒火点燃。

    这火,唯以血方可平熄。

    他们跟在楚卫六十年来的第一名将身后,披着沉重冰冷的铁甲,不畏惧任何人,哪怕是燕北的君主,带着他的十万个男人、三千四狼!

    苦棘主将,楚卫大都护林语民远离喧闹的人群,静静地立于苍天之下,手中短枪寒芒逼人,腰间龙纹符与长剑偶有相击,清脆如涧泉的鸣声便在微风中泄去。

    他的身后,传令官纵马疾驰,从南面的远处赶来。

    不多时,传令官在林语民身后勒马,单膝跪在没踝的牛尾草中:“大都护,赵竹将军和白谦益将军的二万人都已出城,距此地二十里。另外,林筠将军也已率四万骑兵秘密出城,驻扎于四十里外的长息坡。“

    林语民默了半晌,最后缓缓仰起头,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传我的令,按照昨日议定的,苦棘副将林参向北进军,且作试探,其余人马待命。”\

    “是!”

    苦棘阵地以北八十里,燕北中军大营。

    “从目前斥候传回的消息来看,临安的所有军队虽然都已出城,但只有林语民的大儿子林参带着一万苦棘开拔出发了。”

    姚散倚靠在摆着临安城及周边百里的地图的大桌上,眼睛一扫刚送入营中的战报,对众人开口说道。

    “另外,我们知道林语民的养子林筠领四万骑兵在昨夜出城是因为城中有我们通幽商会的人,但临安的其他人恐怕都还被林语民蒙在鼓里呢。”端坐在陈轻舟身边的阵清玄接着说。

    “各军出城之前,城里也传来消息,说林语民此次只是因为斥候被压制,所知道的情报太少,所以派一支军队来试探,可他却以‘防止孤军深入无人救援’为理由,坚持让赵竹和白谦益把所有兵力都带了出来,背地里,又调了四万骑兵,他想要做什么?“

    阵清玄抛出这个问题后,环顾四周,姚散用指节敲着桌面,眼神阴鸷;陈宴凝视着桌上的地图,面无表情;脱不花漫无焦点地目视前方,显然在神游;最后,陈轻舟依然是淡淡地笑着,望向他的妹妹,血色的瞳子里意味深长。

    煜王忽然站了起来,惊动了众人,纷纷紧随其后起身。

    这个年纪已经不小但依然鲜衣怒马的男人温和地开口,说出的却是不容置疑的定论:“不用猜了,林大都护不准备给任何人试探的机会,他在今天已经准备好赌上整座临安城,来砍我的头了。这是首战,也是决战。”

    他骤然拔高了声音:“准备接战!陈宴率苍狼卫沿狮泉河南下,埋伏在十五里外的即墨坑;姚散先带着鸣骸鸟阻击作为先锋的一万苦棘,在十里外撤回,领三帐骑兵,力求速破之;清玄领两帐骑兵,等赵竹和白谦益的兵力被投入战场,你就率军阻止他们与苦棘合兵。”

    “最后我会带着剩下的四帐骑兵吞掉林语民所带的一万苦棘,随后四军合一,进兵临安。”

    “所以关键在于,我要以三千苍狼卫拖住林筠的四万骑兵,对么?”陈宴终于抬起头来,冷不丁地发问。

    陈轻舟转头看向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没错,魏小君带着一帐骑兵和所有铁浮屠分军进攻荆州已有一段时日了,即使他还未踏入荆州境内,一路上也难免走漏风声。”

    “那林语民也就不必担心自己珍贵的铁骑兵覆灭在东陆第一重骑兵铁浮屠的长枪下,而苍狼卫的弱点是很明显的,他一定有办法克服战马对苍狼骨子里的恐惧,比如堵住战马的耳鼻,把你作为突破口。”

    “而如果我没能拖住他们,到时候靠苦棘重甲顶住骑兵的冲锋,林筠的骑兵即可与之里应外合,反过来绞碎我们的骑兵,我们会因此一败涂地,甚至丢掉之前取得的一切。”

    陈宴直视着煜王的眼睛,平静地叙述着,全不把话里令人震怖的结局放在眼里,“哥哥,你就那么相信我吗?甚至用十万人的性命、你毕生的筹划来赌我赢吗?”

    煜王却回以轻飘飘地一笑,悄然卸去了这番话中沉甸甸的意味:“我不会止步于此,用兵极险,方有大胜之机。这是能把伤亡降到最小的办法,只有保全更多的力量,我才有足够的实力,逐鹿天下。”

    陈宴盯着他,仔细地想从他的眼中看到一丝别的什么,但最后,他默默地垂下眼帘,无悲无喜地退出了大营:“阿弟退下了。”

    一时间,大营中的气氛胶一样的粘结住了,叫人觉得呼吸都费力。

    陈轻舟一动不动地望着被陈宴掀起的门帘,几缕阳光映在他的胸口,面庞却更隐没在阴影中。

    姚散和陈清玄极快地对视一眼,姚散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却成了:“臣下告退。”

    陈清玄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就不能顺一次他的意吗?你这样,会把他越推越远的。”

    “这样对他是最好的。”阴影中,阵轻舟的脸坚硬得像铁。

    广袤的草原上,一万个全身披甲的男人艰难地前进着。他们面对的是在说书人口中几乎与隐匿风中妖魔无异的,“蛮族之羽”鸣骸鸟。

    这支仅有五千人的骑射军爆发出的力量丝毫不亚于五百架床弩齐射,在他们手中那些狼牙箭仿佛都成了狂舞的鬼车鸟,要以薄刃般的利爪撕裂你的脖子。

    即使为了应对鸣骸鸟,苦棘早已将甲胄进一步加宽加厚,堪称密不透风,可当林参覆着铁甲的手指拂过喉间皮质护颈上几乎被洞穿的十字形裂隙时,仍觉得心有余悸。

    那支军队简直是怪物,从他们出现在远处起伏的土坡,到他们逼近到林参足以看清为首之人漆黑如点墨的瞳子,不过十数息而已。

    而在这样的疾速下,首领依然能抽出弓来。在十步之外挽弓搭箭,一击即走,立即折向两侧,给其后的鸣骸鸟让出了足以致命的一箭之机。

    前者和后者的动作如出一辙,令人赏心悦目,可在那份优雅之外,是暴雨飞蝗般扑面而来的杀机。

    首领凶恶的一箭直取林参的咽喉,那支狼牙箭在他的瞳孔中飞快地放大,他却完全来不及反应,直到一股巨力击在颈间,脆弱的脖骨发出不堪重负的脆鸣声,林参才堪堪有机会拔出那支箭,顺便奋力咽下涌上喉间的那股腥甜。

    即便是以林参能开一石弓的膂力,拔出那支箭也极为困难,因为它几乎洞穿了三层反复鞣制的牛皮,十字形的狼牙箭头死死地咬在了牛皮里。

    但也正是这个动作,让他抬起的手臂为他挡下了紧随其后的无数利箭,那些狼牙箭中蕴含的力量并不太弱于首领,撞在臂甲上的同时,狼牙化为齑粉,也在那钢铁上留下了一个危险的凹陷,隐隐刺痛着他。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像林参一样配备着将军才能拥有的昂贵战甲,所以鸣骸鸟的每一轮冲锋,“十步击”都会取走许多人的生命,这些精锐的战士就这样廉价地死在一支狼牙箭下。

    可林参没有任何办法,只能下令保持队形,后队补前队,不管不顾地继续前进。

    他一边前进,一边咆哮着命令:“列阵!列阵!无令不得擅自出击!”

    可还是有人忍不住了。

    那是一个年青人,林参知道他,是个古道热肠、嫉恶如仇的小伙子,前些年刚刚娶了婆娘,有一个刚会含混不清地喊“爹”的大胖小

    子。

    当这个年青人面前的战友又一次倒了下去,他再也忍不住了,怒吼着挥舞长枪扑了出去,直冲向十步外的鸣骸鸟,活像一只要择人而噬的疯虎。

    这正中鸣骸鸟骑射手的下怀。

    他这一扑使他脱离了身侧队友长枪的保护,孤身暴露在敌人面前,同时破坏了稳步前进的平衡,这是致命的错误。

    优秀的杀手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利箭脱手而出,却不是射向面门,而是他撑地发力的那只脚。

    巨大的力量立刻使他摔倒在地,身上沉重的甲胄更让他难以起身。

    这个年青人周围的苦棘甲士立刻下意识地要避开他,而林参此时咆哮出声:“不许动!列阵前进!”

    林参心中一片凄寒,眼前闪过他妻子和孩子的笑脸,却又被她们披着麻衣跪地而泣的模样代替。

    但他一步都不能让,一旦为了这一个人改变哪怕只是几个人的位置,在这种巨大的压力下,哪怕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变动,也可能使整个方阵崩溃,届时,鸣骸鸟会成为十倍凶恶于现在的野兽,撕裂这支一万的军队。

    沉重的金属撞击声,逐渐衰弱的惨叫声,以及身侧愈发沉重的呼吸声,都在不断提醒林参,这就是战争,祝人命如草芥、不死不休的,战争!

    他不知道还能坚持多少轮“十步击”,他清楚地知道,苦棘的每个人都已经到了身心的极限,也许就在下一轮,有人会丢下长枪,不顾一切地撞开身边的人,只想着逃离。

    所幸,上天眷顾,首领没有再次扑上前来,他身侧的箭囊已经空了。

    林参木然地望着那个男人一身白衣,不染片尘地飘然而去,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一直死死咬着牙,现下终于微微放松,满口苦涩酸痛。

    他不知道自己失去了多少很好的同伴,他甚至不敢停下。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一前进!然后,杀了陈轻舟!

    此时,苦棘前锋距燕北九帐骑兵,还有十里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