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骑华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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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细作

    是夜,月明星朗。

    临安城苍灰的城墙外,蛮族大军的牛皮帐篷头尾相连,一直延伸到天边,每隔五十步,就有一名披甲带马的蛮族武士守在火堆边上,豹子一样警觉地四下环顾,偶尔把刀子般的目光投向高大的城池,手掌轻轻摩挲着腰间的马刀柄。

    而火光照耀不到的阴影中,一身细鳞软甲的斥候们无声地飘荡在军营各处,他们所骑的战马是清一色的黑马,在蹄上裹紧软皮子,马儿跑起来没有半点声音传出。

    他们小心地避开了篝火,在华族人看来密不透风的帐篷间穿行,当帐篷里的人发觉帘子被风掀开时,只能看见空气中残存的黑影。

    如果有行迹可疑的人,这些精锐的斥候就沉默着逼近,等到对方惊觉时,他们带血槽的直刃剑已经贴上了脖子,剑刃上火光跃动。

    城墙上,十步间的火把将数里长的城头烧得光如白昼,可很少能看见有人影晃动,士兵们在最初的紧张后很快的懒散起来,三三两两地挤在垛垛的阴影里呼呼大睡。

    刚登上城巡视的千夫长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他们的头盔上,把士兵一个个惊醒。

    这些老兵迅速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不敢和他对视,千夫长低吼着:“睡!在梦里让人割了脖子!”

    千夫长雄壮的身躯后面闪出一个清瘦的身影,士兵们见到他连忙跪下行礼:“大都护!”

    林语民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他踱到垛口边。眺望着蛮族的营地。

    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感慨着:“军容如此肃杀,煜王治军极严,又善于驭下啊。”话虽如此,可他的语气全无赞许的感觉。

    可千夫长不敢接他的话。

    今夜林语民一袭白袍束发,不带刀也不持剑,只在袖子里捏了一管长箫,这个老人的脸上是赴死般的淡然,却给人以绝大的压迫。

    千夫长挠了挠头,他猜不到大都护要做什么,但他只需要等着,等这个男人一声令下,管他刀光箭雨、喊杀震天,拔出刀往前冲就好了,从军十余年,大都护所许诺的,从未有失。

    箫声漫漫而起,仿佛水波涌出,从城墙上泄下,汹涌地淌进蛮族大营中。

    只是一管箫,却在死寂的夜里,被风带得极远,守夜的蛮族武士纷纷抬头,又更警惕地直起身子,提防着可能藏在箫声之下的进攻。

    许多帘子被人掀开,这些头枕马鞍、身不解甲的蛮族武士被箫声惊起,提着刀鱼贯而出。

    箫声不停。原本沉郁凄厉的箫声渐渐地昂扬起来,金戈相击,裂帛破瓶,仿佛那管箫中缚着一头狂龙,就要咆哮着冲天而去。

    越来越多的人冲出了帐篷,他们摁着刀柄站在黑暗中,粗糙黝黑的脸上全无表情。

    可那箫声正在浸染他们的思绪,那是区区的一个人,但带来的压力却随着游龙般腾转翻飞的乐声,不断放大。

    皓月星辰开始黯淡,篝火在黑暗中令人心安的光晕远去,直至被虚无吞噬,身边的人是已经相识多年的朋友,可已经快分辨不出他身上的酒酸味了,无数人的脸成为一团模糊的暗影......

    蛮族武士忽然打了个寒噤,他缓缓抬头望向天空,他意识有什么不对了——此时的天空,是一片虚无,或者,根本已不存在“天空”!

    脚下的土地,不知何时已变得无比泥泞,他正在一点点下陷!

    武士终于回过神来,奋力地挣扎,但却越陷越深。

    污泥中有什么慢慢地冒出,那是一张脸,一张死人的脸,从眼角蔓延到耳后的巨大刀伤毁了整张脸,翻出了鲜红的肌肉和森白的骨骼。

    它腐烂的手臂死死掐住了武士的腿,用力之大连指尖都深深嵌进皮肉。

    “滚开!滚开!”蛮族武士咆哮起来,想要一刀把这个妖魔砍碎,却摸了个空。他错愕地看向自己的双手,那里空空如也。

    更多的,无数的手从泥沼中探出,他徒劳地挣扎着,却只能绝望地被黑暗和窒息吞噬......

    “不愧为楚卫第一名将,不知不觉中,就把毒粉撒进了我军的篝火里,可惜啊,你怎么偏偏挑了这么个猪狗般的蠢货呢?”

    姚散微微含笑的声音在微凉的夜里响起,却强硬地斩断了蛮族武士苦苦挣扎的幻境。

    数万人惊惧地睁眼,下意识地拔刀,那股锐利至极的刀劲硬生生震散了武士们残存的恐慌,这时,他们才意识到,短短的几个呼吸间,身上的衣物已经被冷汗浸透,黏在身上,像是刚在微雨中行军了数十里似的。

    但这些刚从噩梦般的幻境中逃出的男人们已经不在年这些了,他们开始愤怒了,于是几万个男人的口舌咆哮起来,他们把马刀抬到头顶挥舞,一时间,蛮族大营中满是清亮的刀光和刀刃上反射的橘色火焰。

    垛堞后的士卒们被这股冲天的杀气震摄住了,腿脚颤得像是筛谷的簸箕。

    这些蛮子都红了眼了,现在他们就是咬着匕首也要攀上这二丈七尺的高墙,把目之所及的每个男人、女人、孩子都砍倒在与刀下,看人颈中溅出的血,像红珠玉那样从空中坠落在他们脸上!

    然而,蛮族武士与城墙之间,一匹炭火马伫立在招展的双面苍狼旗下,与后的四骑各扛着一面以血染成腥红色的大旗,旗顶插着一枚腐烂得见骨的头颅。

    这支小队静静地站在那里,蛮族武士却仿佛见到了鬼神,或者望见了,三百年前,邪台格王挥刀怒吼那样,既敬畏,又狂喜,几万个男人的咆哮还在天地间回荡,他们却已如石雕般立在了原地,再不移动分毫。

    “陈轻舟……在我当年见到你第一面时……我就想杀了你这头乱世的白狼啊……”林语民向后踉跄了几步,低声嘶哑地说,“幽幽苍天,何薄于我。

    “既生煜,何生我?”

    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陈轻舟这条北原的白狼没有因猎物的弱小而放松警惕,那些黑暗中的隼枭抓住了他安插在燕北军中的细作,他失去了最后的机会,尽管他早已明白其之渺茫。

    乘在炭火马“绝影”上的陈轻舟没什么表情,谈不上得意,也不是愤怒,只是有些轻漠的样子。

    明明是林语民站在高高的城墙,可恍然间,他却觉得像是陈轻舟跃马在远山之上,带着点怜悯和更多的冷漠,仰瞰蝼蚁般的世人,在他的棋盘上无趣的厮杀。

    “多年前,轻舟便听闻过,阴岭侯世代统辖岭南三州,善驱虫蛇蚁兽,能制十万味药,大徽之伤药多出于岭南,又有所谓'炼蛊’之术,今日一见,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却不知,大都护戎马之士,竟也精通丝竹之声,实在叫我等粗陋之人羞愧啊。”

    陈轻舟的态度却出奇的客气,几乎是以一个东陆后辈的谦逊说道,但言语之中,还是一语道破了阴岭侯与这位楚州的权臣多年来的暗中勾结。

    “不过,轻舟今夜在敝营中抓住了一只恶鼠,特意提到阵前,给大都护看一看,我燕北对奸佞的痛憎。”陈轻舟向后招了招手,“带上来。”

    四骑之中,魁梧如巨熊的脱不花裸露着半边臂膀,扯着细作的散发,慢慢把他拖到了城墙下三百步处,狠狠地把细作扔下,随手将掌上粘着血淋淋的头皮的一大把头发拍去。

    细作倒在地下哀嚎,靠前的蛮族武士认出了他,惊奇之余,眼中更显兴奋。

    那是一个燕北的落魄贵族,在七年前曾是显赫的大家族成员,但陈轻舟破王庭后遭到打压,落到了和这些牧民、奴隶一起参军的境地。

    行刑开始了。

    脱不花跳下马,陶罐一般大的手掌里捏着精巧的银刀,不待细作逃开,凶戾至极的一记重踢直击他的面门,毫无防备的细作被踢得仰倒,嘴里“哇”地喷出一口血沫子,几颗断牙混在其中。

    脱不花紧跟上一脚踩在他的喉间,满怀恶意地压迫着他的血管。

    细作清晰地听见自己的颈骨发出了濒临崩溃的惨叫,却只能断断续续地制造出“嗬嗬”的含混声。

    对生的渴望完全占据了他因缺氧而迟钝的大脑,但如果他知道了即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他一定会希望自己的骨头早一点被碾碎。

    凌迟之刑,活剐三千刀!

    一个时辰后,寸草不生的荒土上,大片血污死死地咬在沙石上,无数的碎肉和骨渣被随手丢弃在尘埃里,那几乎是骷髅的、血肉模糊的东西,曾是名为“沙剌·孛朗帖”的人,但现在它空睁着黑洞洞的眼睑,微微地颤抖,它仍然活着。

    脱不花最后看了一眼,满意地点头,抽出掖在腰带里的白绢,一边细细地拭尽刀上的血痕,一边翻身上马回阵。

    陈轻舟终于看够了这场血腥的表演,那张英武而线条锋利的脸皮上扬起淡淡的笑,他冲把半个身子隐藏在阴影中的林语民拱手致礼:

    “大都护,轻舟当年在楚卫时,受到您许多照顾,今日虽然我等刀兵相见,但轻舟在此向大都护许诺,若大都护愿率楚卫归降,燕北将宽待楚地百姓军民;纵然大都护与燕北一战,战后您依然能带着家人门生离去,算是燕北对您这些年帮助的报答。”

    语罢,他一拽马鬃,飘然而去,看背影纯是一个皎如玉树临风前的少年郎君。

    临安城的城墙上,千夫长和士卒们都漏出了羡慕和讨好的神色来。

    这可算是免死金牌了,日后煜王要真的破城了,照着蛮族的残暴,恐怕只有大都护的人能活命啊。

    林语民却全无惊喜的样子,相反,他的脸色如同深秋天空中的暴雨卷云一样变化,眼睛里喷涌出来的,是坍塌的铁灰色云层。

    “陈轻舟,你都不屑于用自己的刀来杀我吗?还是你想看一看,在临安这座蛊城里,谁会活到最后,那个人又会不会在你面前拔出剑来?”

    原本侍立在他身后的陈清玄、陈宴、姚散、脱不花却没有随他离去,他们或平静,或思忖,或浅笑,或严肃地目送陈轻舟远去后,各向一个方向策马而去,相距约为三百丈后,他们把各自的血旗深深插进土里。

    很快,四人再次聚集在蛮族大营前,姚散随意地一揖,微微笑着,但此时,那笑容中全无平日的闲懒,若说平时的姚歆像一只趴在大石上晒太阳的蛇,那么现在,这条蛇绷直了脊椎,长信艳红。

    “王之一怒,流血千里。

    臣,燕北大都督,姚散,请楚卫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