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骑华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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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清玄

    下一个目标是一座有着数千户人家的镇子,名为“秦谷镇”,同时它也是一条分界线,在秦谷镇以北,人们像蛮族一样逐水草而牧牛羊,住在牛皮鞣制的帐篷里,受燕北影响很大,而在秦谷镇以南,土地逐渐丰沃,百姓大多种植麦子和燕麦,出现了定居的城镇。

    楚地民风彪悍,乡人多结伴从军,所以乡镇中的青壮男子并不多,这也是陈宴一路上几乎没受到任何有效抵抗的原因之一。

    苍狼卫在陈意映的寨子里没能捞到好儿,此时弊了一肚子火,只顾着狂奔急行,从清晨直到落日,中途只体息了两次,竟突袭了超过一百里,已能望见被暮日烧红的大片屋舍,更远处,新裁的麦杆在风中浪一样起伏。

    “停!”

    陈宴举起青铜大钺,钺面上狰狞的兽浮雕在落日余晖下仿佛活了过来,大钺尾柄上衔挂的铰链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铁击声。

    骑在战马上的苍狼卫随之从奔袭中急停,马嘶声不绝于耳,落后的白狼们则轻快地溜过来,停在主人的身边。

    这些马儿从还是小马驹时就和这些白狼混养在一起,并不惧怕在人群中穿行的白狼,甚至在那头熟悉的狼靠在它们身边时,它们还会用脑袋亲呢地蹭蹭白狼的脸。

    在每一匹战马后边都跟着五匹没有载人的战马,在长途行军中,苍狼卫会交替使用它们以保证马匹的力量充足,同时行进得更快,而全部的辎重都落在了最后方的牦牛们身上,这些沉默的庞大大物背上堆着无数,填满肉干、马奶的皮囊,以及可供替换的武器,就像是一座移动的小山。

    在群山之间,换上了陈宴的衣服,显得松松垮垮的陈意映抱着火枪,隔着数千骑远远地凝望他,被阳光晒成小麦色的脸儿上满是认真。

    陈宴回头看向三位千夫长,吩咐道:“找一队手脚轻快的,先去探道,注意看里面有没有人设伏。”

    还没等另外两人开口,顶着一张过分稚嫩的脸的楚梦炎便抢先应下来:“我来!我手下有几个好手,我亲自带他们去!”

    得到了陈复的点头作为回应,楚梦炎带着十余骑飞一样地窜了出去。

    失烈门和另一位千夫长“拔都”对视一眼,都露出无奈的神色来。

    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苍狼卫中少有的华族人,本是和失烈门、拔都在一起多年的一个豪烈汉子,却在苍狼卫离开出云山脉前一个月醉酒昏睡后,在梦中停止了呼吸。

    刚满十六岁的楚梦炎刚刚接过他父亲的链斧就踏上了战场,他现在急切地想立下更多战功以证明自己配得上父亲的位子。

    陈宴的神情却凝重,他隐约察觉到了这个安静的小镇的异常。

    太安静了。

    这种时候,本该看见农忙归来的男人们扛着犁具说笑,孩子们在路上叽叽喳喳直至他的母亲开始呼唤他们的名字,鸡犬嗅闻到炊烟的气味也应闹腾着回家。可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

    长河落日圆,而当那轮暮日沉入地平线,却让人更加不妥。

    楚梦炎没有去太久,这个年轻人顶着一脸青紫的淤伤,带着同样垂头丧气的同伴们赶了回来。

    陈宴假装没看见他的伤,一脸严肃地问,心里却放松了下来,甚至有些兴奋地雀跃:“怎么样?对方有多少人?”

    楚梦炎羞愧地低着头,开口回应:“镇子里的居民都搬走了,带走了几乎所有财物粮食,应该是向南方去了。我们在镇子中央碰见了一个女人,就…....就回来了。”

    陈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自觉地挺了挺腰板,一本正经地理了下袖口领子:“归队吧。”

    “是。”

    “其实如果是我去,估计也是一样,你也不用太难为情。”在楚梦炎经过陈宴身边时,他忽然嘴唇嗡动,以微不可察地声音说。

    楚梦炎惊讶地回头,看着陈宴那张女子般姣好的脸儿,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个女人暴起之前笑吟吟的脸来。

    “全军出发,在镇子里休息一晚,把狼都放出去捕猎。”陈宴命令道,率先纵马冲进了夜色中。

    很快,他就看见了那个女人。

    女人站在镇子中间巨大的晒谷场上,周围燃起了无数的火堆,阴影中隐约有人影晃动,搬动着什么。

    女人把墨一样的长发堆在头顶,挽成一个松松的髻,露出修长的颈,她穿着宽松而华贵的墨绿色宫裙,衬得她的肌肤雪白,和抹胸没有分别。

    从外表上看,你很难判断她的年纪,她的面庞白净,肌肤柔嫩,眉眼弯弯,就是一个十四,五岁无忧无虑,轻肩扑蝶的少女,可偶然看见她的眼睛,那双一泓春水般的眼睛,眼波流转,布满了刀剑霜雪的痕迹,不经意间显出曾受过伤害的脆弱和阅尽尘事的妩媚,又是一个历经风月的女人。

    但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否认她的美。

    她的脸上原本没有表情,出尘的清冷,但当她看见那个一马当先、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微微地笑了起来,便如雪山上万古的寒冷融化在了一缕暖阳下,仿佛神女在云端看见她的孩子,温暖而圣洁,美好而柔和。

    她生着一张注定很多人爱的脸,也是让人觉得很会爱人的脸。

    远远地望见她,这些野兽般的,凶蛮的、粗暴的狼骑兵,生来第一次感到自惭形秽,慢慢地停下脚步,踌躇着不敢上前。

    他们中有人忽然想起志怪中色诱书生的女鬼,有些理解了,若是那女鬼像这个女人一样,冲你笑一笑,就算知道那皮囊下是青面獠牙,也是要跟她走的。

    这才是真正的“色诱”啊,不靠肉欲和魅惑,只要她能为你展颜一笑,碾碎江山作胭脂,也不过如此。

    陈宴从马背上跳下,回头看了一眼,轻笑了一声:“姐姐,我们一家里,只有你能力敌万军啊。”

    陈清玄·可疾云·尊格台浅笑着摇了摇头,自然地挽起了他的手,把他牵到一个火堆旁坐下:“那你要不要先说说,后边那个小女子是怎么回事?你哥哥给人家提亲了吗?

    陈宴笑得云清风轻,眼里却冷静清明:“路上捡到的孩子而已,很有用,是最适合那把武器的人。”

    他一面说,一面回头冲众人招手,狼骑兵才犹豫着重新靠近。

    他的姐姐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叹了口气:“你总是这样。接说你十五岁就该订亲了,以你的相貌、身份、地位,看上谁家的姑娘,猎只狐狸皮子来,往人家帐篷上一挂,事就成了,可你偏就是一个都看不上。难道.…..….”陈清玄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清泉般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过很快,她又颇为沉痛地摇了摇头,下了极大决心似地说:“你要是真喜欢,也同我说好了,你哥哥那边我来搞定,只要……

    眼见事情逐渐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陈宴果断地插开了话题:“啊对了!姐姐你这次来是做什么的?西陆那边谈妥了吗?”

    陈清玄却完全不想给他机会:“那些都不重要。你实话跟我说,你是不是喜欢哪家的男孩?”

    面对陈清玄的步步紧逼,陈宴只得赔笑道:“怎么会呢!只是弟弟从小眼看着这么美的姐姐长大,眼光高了些而已。再说我还没去过华族人的城市呢,听说那里的女人甜得像密,柔得似水,男人见了恨不得一口喝下去,没准就对谁一见钟情了呢,对吧?”

    陈清玄也听出了弟弟的弦外之音,知道也问不出什么,只得轻叹一声:“随你吧。你哥哥成婚多年,眼见是指望不上了,你又是这样的..……唉!”

    唏嘘了好一会儿,陈清玄忽然收敛神色,从一个爱操心唠叨的家常长辈,陡然变成了凌厉铁腕的燕北长公主,她凝重地道:

    “看见这个镇子,你也该明白了,霍仪把整个秦谷镇以南的几乎所有村庄城镇都搬空了,所有人都被带到了楚州首府临安以及附近的两座城池,寿春城和锁兀城,同时坚壁清野,把田地、房屋一把大烧成白地,这儿也烧了几座,只是被我拦住了,否则眼下我们也只能坐在荒地里吹风了。”

    陈宴也严肃起来,眉头紧锁,沉声道:“临安、寿春、锁兀都是徽太祖时期建造的大关,特意加固城墙,并在城墙上筑铁顶,以防御邪台格王后代的火炮。想是哥哥已经动用了我交给他的那些火炮,才让霍仪这么妥排的吧?”

    陈清玄却摇头,眼中寒光凛冽:“不是,合丹罕今日清晨才第一次以火炮攻城,但霍仪下令是在五日之前,只能是,我们之中,出了细作。”

    陈宴的眉头更紧了:“那会是谁呢?知道我复原火炮的只有哥哥、姐姐、驱铁还有那么几个人,可驱铁都是我亲自挑选的,没有什么疑点,其它人要么身居高位,要么与我们家关系密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什么理由叛变?”

    “那倒也难说,人多眼杂,合丹罕手下的斥候也不多,被人趁机窥探了也不奇怪。现下情报太少,不用着急把他揪出来,我这次带了四百个通幽堂死侍来,都是精锐的斥候和刺客,时候久了,我自然能把他吃里爬外的手给剁了。”陈清玄冷笑着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解决粮草的问题。”

    陈清玄笑吟吟地看着陈宴,话锋一转:“原本,楚卫军不事生产,全靠朝廷给养,这也是神武皇帝控制太子的方法之一。可现在,大半个楚州的余粮全到了楚卫军手里,每户人家挨‘荒三年丰一年,多屯才不埋路边’的说法,至少有够自家吃三年的存粮,就算一路上损失了不少,现在至少能让这三座城撑个半年,可你有多少天的粮草?你哥哥呢?”

    陈宴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下:“我的够吃半个月,哥哥的……大概够吃半年吧。”

    本来他是准备一路挑些软柿子捏,打秋风以战养战走到临安,会合大军的,可现在看来,怕是得一路杀战马才能走到了。

    陈清玄倒也没有要责备他考虑不周的意思,温和地笑笑,说:“合丹罕一开始大抵也是想让你靠抢些东西,顺便让逃走的人散播恐慌,一路走到会师的时候的。可现在,就要靠你姐姐来救济你了。”

    说完,陈清玄清脆地击掌,那些隐藏在阴影中的人终于打起了灯笼,照亮了无数的木箱、布袋和拖着小车的驴子。

    陈宴仔细地观察着,那些人统一穿着不起眼的灰或褐色的麻衣,长相也都寻常到难以记住,只有腰间挂着短小的反勾刀,一如螳螂的前臂,透出阴冷凶险的感觉来,他们正忙于打开那些用墨笔写着“通幽商会”的布袋,把一叠叠煨熟的饼子分给沉默的苍狼卫们。

    “姐姐,这你可是下血本了哇!“陈宴赞叹地说,“原来你说的‘通幽商会’这么有钱啊。”

    “呵,你姐姐我在江州荆州混了这么多年,手下通幽堂、暖香楼、龙冶阁遍及东陆,最不缺的就是钱。这些可不算什么,真正的宝贝,在那些箱子里。”陈清玄也有些得意,附在陈宴身边耳语道。

    “你不是问我和西陆的交易吗?这就是结果,西陆后明朝皇帝赠给我们一百副冷锻砂钢甲,翼族的战般也已经准备出发,他们会为我们进攻西面浑屠王的云州和沧州,我们只需要南下依次击败楚州的霍仪和中州的华居胥,便能与后明大军会师,攻陷最后的阴岭侯在南方的凉、巴、蜀三州,一统东陆十二州!而后明只要沧州、凉州、巴州、蜀州这四州作为回报,届时,我们聚东陆八州之力,诛杀墨虑·术赤·亦瓦涅,夺得北陆也是指日可待!”

    “不过,现在,快去吃饭!明天一早我们要出发去细柳营,会合合丹罕,一起进逼临安三城。”陈清玄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强硬地斩断了陈宴对未来的畅想,只能乖乖地接过烧热的饼子和马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