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骑华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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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破城

    破晓,细柳营外五百步。

    蛮族大军面前,雄关拔地而起,几乎阻断流云。城墙上大旗翻飞,数千名守将严阵以待他们的身后是无数的滚木、檑石和烧得沸腾的金汁,瓮城和城墙下也有数以万计的士兵提着刀、背着弓等待即将开始的攻城战。

    而奇怪的是,已经轰响号角的蛮族大军却诡异的平静,只有数百辆由十二匹马拉动的大车缓慢地从后方抵达大军前方,坚硬的铁轮在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

    每有一辆大车停下就有几十个短衣窄袖打扮的人像见了肉的饿狗一样围上去,把车上那些闪烁着冰冷的铁光的巨大部件拖下来,娴熟地拼接它们。

    很快,姚散、苏政、脱不花仰头望着这些高大强硬的机械,一齐地赞叹。

    陈轻舟把手拿轻轻贴在它的基座上,冰冷的触感从掌心浸进了血管:“五年的时间,熔毁了无数的精铁武器和铠甲,没想到,古莫速真的能靠一张残图造出失传三百年,当年邪台格王毁灭了半个东陆关隘的禁忌之器。”

    苏政把视线移到他身上,想了想,慎重地说道:

    “其实也不尽然。火药在一千年前就被发明了,但一直到三百年前流传到北陆时,邪台格王才第一次将其运用到了战争中,他建立了配有一千门火炮的‘神机营’,以此横扫据守关隘的前朝。但在邪台格王死后,他的子孙没能像他一样完成步、骑、火炮的协同作战,一味依赖火炮,最后反而被太祖皇帝的三万轻骑在北邙关之战中摧毁,一把大火连同北邙关烧成了白地。”

    姚散也插了进来:

    “而在蛮族退回北陆的途中,所有能制造火炮的工匠都被太祖皇帝派出的翼族刺客杀死了,只剩下一些图纸散落在各家手中,火炮从此失传;徽朝的兵法家又整天扯什么‘上者攻心,中者伐交,下者围城’不屑于这些奇技淫巧,自然没人敢去研究这些。”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看看才知道。”陈轻舟的脸上绷出锋利的线条,锵然拔出了背后的双手长刀“蛮脊”。

    这柄刀是陈氏尊格台家的上任主君陈崇·兀鲁失亦都·尊格台的佩刀,由西陆名匠手制,可谓是一代名器。

    刀的材质不像金属而更近于岩石,通体墨黑,晨曦落在刀身上却诡异地消灭,仿佛是落入极渊,唯有刀口一线银白,透出金属的森寒来。

    而它也是陈轻舟作为燕北主人的象征。

    蛮脊在半空中短暂的一顿,旋即以斩断山岳的气势落下:“五百步,十石,雷!”

    二百一十七门火炮的引信随即被点燃,过去曾毁灭东陆王城的力量又一次被解放,蛮族武士只觉得仿佛一万颗雷霆在面前撕裂,巨大的阴影以绝美的弧形撞向远处城墙上,那种原始狂暴而优雅冷漠的力量,让人想起神——神在天的王座上,三百年睁眼,三百年闭眼,左手是燃烧的斧,右手是折断的刀,当祂的左手落下,万物唯有化为飞灰!

    呆若木鸡的守将们浑噩地僵着脖子仰望,眼中的阴影急剧地扩大,脚下却颤抖得无法挪动分毫。

    那简直是一面坠落的石墙!

    短暂的轰鸣过后,烟尘散去,巨大的石球破裂,往往沾染着殷红的血与污,偶有幸运的未被击中,却也被碎石刺穿,大梦初醒般哀嚎,凄厉的声音在寂静中传得极运,叫人不禁打了个寒噤。

    蛮脊再落:“七百步,十石,矢!”

    由陈复·古莫速·尊格台用数年时间培养出的号称“驱铁”的数百人,以不啻于军人的精密运作着,极快地调整基座、炮口和填充火药数量,转瞬间又一次,死亡降临,但这一次它们飞行得更远,落在了城池之中,顿时引爆了恐慌,隐隐的混乱被风带到了蛮族武士耳中。

    驱铁毫不停歇,继续重复他们的工作。

    于是神罚不断落下,一次次地巨响让亲历战场斩杀敌首的武士都渐渐胆寒,他们微微战栗着,敬畏甚至恐惧地望向那个身影,却只看见了一张铁一样冷硬的脸。

    忽然,一个头盔掉落、冠发散乱的男人扛着金色大旗踉跄地冲上了城墙,拼命地挥动大旗,隔着五百步大喊:“投降!我们投降!”

    无数目光聚到了陈轻舟身上,静静地等待着。

    陈轻舟冷冷地看着那个男人,一言不发。

    就在男人几乎绝望之际,陈轻舟毫无预兆地收刀入鞘,锋锐的气势柔和下来:“脱不花,带上我的旗,打开门。”

    ……

    “王爷,细柳营全军都已被赶到了城外,解除了武装,您看,是不是……”姚散凑近在堆积如山的文书帛卷中的陈轻舟,一脸的杀气腾腾,手作刀状在半令中凶狠地向下一压,仿佛那里有一个看不见的死囚被押在枕木上。

    陈轻舟敷衍地抬抬眼皮,手上动作不停,从书堆底下费力地抽出本边角发黑的《黑鞑事略》,激起一阵陈年的尘埃:“降者不杀,这是祖宗的规矩。”

    姚散撇了撇嘴,但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不过是说说而已。

    但紧接着,他正色道:“破细柳此役,我军无一人伤亡,本是好事,可当日古莫速那颜离开时留下的火药已耗去了近半,以后再想凭此轻松取胜,怕是不可能了。”

    陈轻舟把手里的书卷珍重地搁进脚边敞开的铁箱,语气里辨不出喜怒:“意料之中。燕北不产硫磺、硝石,全靠在外采买,为了不惊动别人,根本不敢大张旗鼓地收,能制成这么多已是不易了。”

    他轻轻合上箱盖:“火石之器固然无双,可这天下,终归是要以剑与铁去取得的。”陈轻舟的语气平淡,姚散却隐隐从中听出了金石之声,仿佛唇齿间咬着钢铁。

    姚散眨了眨眼睛,微一思忖:“那么,王爷今日不以火炮为撒手锏,反而用在了出燕北后攻城的第一战中……是为了,和华居胥的决战吧?”

    陈轻舟向外走了几步,仰天看着闲云懒洋洋地,慢慢挪向南方,湛蓝的天极纯,高远辽阔,可又仿佛抬手可触天之眉:

    “或许吧。但我总不乐得看见我的对方龟缩在城墙后面,踩着一个懦夫的骨头登上尊位,算不上是武士和君主的荣耀。”

    “攻陷一座城池,那不过是我的威严扩张;踏入以命相搏的战场,一刀刀拼杀出的尊贵和敬畏,才是蛮族的男人们所期待的。”蛮族的主人、燕北尊贵的王,一字一顿地开口,“世界最快意之事,不过掠夺他们的牛羊,砍落他们的头颅、蹂躏他们的妻女。在这个战场上,谁能砍下华居胥的头,谁就是蛮族的英雄,几百年后还被草原上的牧人歌颂!”

    “蛮族的每个男人,都该当英雄。”

    陈轻舟无声地笑笑,平静道:“我现在做的,不过是把他从洞里逼出来,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握着刀来等我。这才是我和他,两个蛮族王,应有的结局。”

    说完这一番话,君臣两人都唯有缄默。陈轻舟的瞳子里流云聚散,姚散的眼中光芒明灭。

    还是姚散开口打破了静寂,可他的话却让陈轻舟怔住了:“那么,王爷希不希望,那颜去做我们蛮族的英雄呢?”

    陈轻舟慢慢地转过身来,血红的凶瞳对上了幽黑的诡瞳。他的目光凝在姚散身上,却又像不着于物,极深极远,仿佛透过他的血肉直抵玄冥。

    过了很久,他终于以一贯的平静开口:“在英雄的光环下,每个人的面目都是模糊的。”

    “没有人再记得你爱吃烤得滋滋冒油的嫩子肉,没有人再知道你喜欢穿破了洞打补丁的旧衣裳,喜欢那种温暖熟悉的气息,没有人再明白你一天挥刀三千次,拼命地砍木桩、练刀法,为的只是能向你的哥哥姐姐证明,你也是一个有用的人,可以和他们站在一起.……从此以后,你就只是‘英雄’,你的人生已经走完。”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慢地吐出,让人想起神话中吞吃天地的异兽:“那样的人,陈宴·古莫速·尊格台终有一天会成为,我只希望,那一天晚一些到来。”

    姚散却有些不解地皱眉。在他看来,陈宴的武艺是极好的,在蛮族整个有语言以传承的历史中,都能排到前十之列,而他不过十八岁!

    但身为未来燕北的主人,他在军功上的表现并不突出,治国理政的能力也没有显露,似乎不足以与陈轻舟·合丹罕·尊格台的评价相配。

    而陈轻舟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淡淡地解释着:“你是不是觉得,照魏小君的说法,还有你平时的观察,陈宴根本就是一个善良软弱的孩子,不会是那个蛮族期待了几百年的英雄?”

    姚散默了一瞬,旋即点点头,眼睛里满是认真:“确实。魏小君出发之前和我讲了,他和那颜的那次谈话。而从中我看不到任何英雄,亦或者君主应有的雄心和天才,那颜还太年轻,他不明白战争的残酷和人心的恶毒。”

    姚散低头看着鞋尖,声音低哑:“不是付出了就一定有回报,大多数时候都是无疾而终,甚至众叛亲离。那些你拼了命救下来、保护住的人,也许并不感激你,反而在袖子里塞把匕首,一找到机会就一刀送进你的胸口,抢走你的宝座和权力……那未免,也太蠢了——保护的人蠢,被保护的人也蠢。”

    陈轻舟静静地看着他,很久没有说话。

    然后,他偏了偏头,笑笑:“不要说他蠢了,你就没蠢过吗?我也蠢过,但我没有后悔——你也不该后悔,否则我们都不会站在这里,而该是狮泉河里的两罐骨灰。”

    姚散愣住了,但很快他大笑起来,笑声在风中打着转儿,飘得很远。

    陈轻舟等他的笑渐渐平息,挂在嘴边的淡笑也散去,缓缓开口:“其实,十八年前墨虑之所以第一个灭陈氏尊格台家,还有一个原因。”

    “十八年前的那一个月里,在白天就能看见一个散着红光的星,与太阳遥遥相对,到了晚上更是遮去了所以星辰的光芒,一天晚上,毫无预兆地,它陨落了,带着极长的尾,数千里内的牧人都能看见。”

    “在那一天北陆出生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活到了今天的,只有陈宴一个。”

    只是这么一句话,姚散却仿佛遭到了雷击,踉跄地退了几步路,颤抖的手指在空中点了几下,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干涩得根本不像是他的:“他是……贪狼!”

    贪狼,这是北辰七星中的第一星,主杀戮刀兵,是极其不详的星象。

    而陈宴出生的这种天象,七百年来,占天星卦派只观测到了三次,在上一次,有一个名叫“扎昔木”的男孩在及膝的虎齿草里出生了,他四十岁时,被蛮族人称为,“邪台格王”。

    姚散想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但苍白的无力让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是占天星卦派的最后传人,拥有“大祭圭”之名的梦授道人,他比任何星象家都清楚,人的命运由天神写在星辰的轨迹中,无可更改,无可阻挡。

    但“天现白星,昼日可见,近月不熄;落星于野,形似火蛟,千里可见”,这种星命的人,是绝世的英雄,他将建立前所未有的功业,却是以他血亲和师友的骨骸为代价。

    陈轻舟笑了笑,略显若涩,却也稍稍感到欣慰地说:“所以他会比我做得更好,作为英雄。”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成为真正的贪狼,但我很期待有一天,他会为了什么东西,把我的头砍下来。”

    巨大的恐惧攥住了姚散的心脏,那个骑着白狼的身影,挟着森罗炼狱般的寒意,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这个人一旦成长起来,将成为姚散一生中最可怕的对手,几乎无法杀死的恶魔!陈轻舟说得对,陈宴一定会成为“英雄”,三百年前邪台格王那样的“英雄”!

    邪台格王在蛮族的历史中是金色的,他合北陆七十二姓贵族之兵,与西陆翼族皇帝定十年之盟,乘百丈长船破海入关。

    征伐二十年,蛮族、华族、翼族的一整代年轻人被埋葬在东陆的废墟中,东陆十二州几乎毁灭在战火中。

    蛮族的男人们总是为邪台格王欢呼,因为他第一次以北陆铁骑的力量,迫使高傲的华族人低下他们的头颅,可二十年间,百万蛮族南下,屠杀华族以亿万之数,九成的蛮族武士也再未返回家乡的草原。

    蛮族与华族的战争没有赢家,只有邪台格王以万人的骨血,踏上了神坛。

    “三百年来,当命星再一次归位,北辰光耀大地,战争之弦的力量又一次涨满。当北辰之神的使者握住乱世的权柄,贪狼的死光将吞噬诸星。”

    姚散忽然想起了多年前,老师坐在旷野上,静静地看了一夜的星空,在黎明时,对他所说的,这句当时听起来没什么头脑的话。

    现在,他明白了。

    “姚散!”

    煜王忽然怒吼,强硬地震碎了他的思绪。

    “当年你还是一个靠在街边给人算命为生的小道士的时候,我没让你给我算一算我的命;十几年过去了,我还是没让你算,那是因为,”邪台格之后蛮族最伟大的王,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以手指天,一字一顿地、咬着牙低吼,“我,不信命!”

    “天上那个非我族类的东西如果要夺走我的弟弟,那我就杀了它!”姚散眼前那张英俊的脸狰狞地扭曲,仿佛在地狱受了千年折磨的恶鬼,痛哭着咆哮着要咬断神佛的脖子“陈氏尊格台家的子孙古莫速十八年前救了我,现在,我,也要救我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