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骑华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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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狼归

    黄昏,雁归城。

    燕北由从北至南的殇州、幽州、青州构成,在七年前这片土地还属于蛮族燕氏,而在如今的燕北之主陈轻舟以三千骑奇袭燕王之后,三百年来大徽的宿敌终于被并入了大徽的版图,陈轻舟也因此开创了以外族之身封王戍边的先河,进而导致了今日异族四王镇守大徽四境的局面。

    而青州极南之地,绵延千里的出云山脉横亘于此,山险涧深,数百年间杳无人迹,可谓是大徽的天险,蛮族大军因此不能挥师南下。自大徽起,至前朝数十代间,唯有煜王陈轻舟一人率座下“三千”苍狼卫”取道出云,绕过了重重大军,三日之内直抵王帐,屠灭燕蛮王一系,收服燕北,举国震惊

    在那一战后,陈轻舟立即着手修筑贯通出云山脉的唯一官道“锦裘道”,作为与中原的交通,闭塞百年的燕北人由此与徽人展了第一次文化交流,最后逐渐形成了燕北独特的蛮徽交融文化。

    而锦裘道的尽头,雄关接天而起,其后,即是水草丰沃的燕北之境。

    陈轻舟和姚散并肩走在雁归城石彻的兵道上,不时有兵道两侧的兵士向他们行军礼,他们也一一回礼。

    陈轻舟一身玄色的重锦军衣,外覆全套的精锻钢甲,左右腰间均有一把形制森严,宛如弦月的弯刀,刀鞘上有着不起眼的双面狼家徽,最引人注目的是,陈轻舟背后还交着一柄长约七尺的厚脊阔刀,透着隐隐的血气。

    姚散则一袭黑色袍服,腰间松松垮挎地配了柄长剑,神色懒散

    “自蓟城出发,到雁归城已有十五日了,最后一帐骑兵也已经到了吧。”陈轻舟四下环视,忽然说。

    “遵王爷的命,殇州、幽州一半的骑兵,还有青州全部的骑兵,现下都在雁归城中,共有十万人,军械辎重等也已到齐。只等王爷下令,三军即刻南下!”姚散微微欠身,神情忽地锐利起来,不复先前的懒散。

    陈轻舟却停下了脚步,并不说话,猩红的眸子里倒映着正缓缓沉入远山的巨大落日,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哀喜。

    姚散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主子,刚刚挺拔起来的身形又一次懒下去,也不见急色,反而偷偷从腰带里抠出一个小银瓶来,小口地啜饮。

    一边喝,他一边想,当年道观的时候,师傅常常一边往嘴里灌酒一边斩钉截铁地说:人遇大事,当有静气!胸有激雷而面若平湖者,可拜上将军!”可姚散往往只是挠挠耳朵,然后接着读他的经史子集,而师叔则大概会一巴掌把那张老木桌拍得震天响,扭头向老家伙怒斥:“那你等会吃晚饭就别把肉跟疯狗似得全抢了啊!你的静气都淹死在酒缸里了是吗!”

    想起这些往事,姚散,或者说占天星卦派第二十六代大祭圭“梦授”的脸上又浮玩出无声的笑意,可就在他阖上双眼的一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燃烧的夜晚。

    数百年经历风雨、无数代占星师梦寐以求的经天仪轰然坠落,三十万斤黄铜和八百年来传承的星辰轨迹在烈火中消亡,最终成为了皇帝库房里一批崭新的铜钱。

    当那响彻天地的巨响轰鸣时,远处的呼吼声,铁蹄声也一并传入了姚散耳中。胸膛中的血脏狂暴得就像鼓点,可姚敬还是奋力咽下一口黏稠得像胶的唾沫,用最大的勇气回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一条火龙蜿蜒而来,那是持着火把的铁骑兵,他几乎能看见他们持着流血的铁刀。

    无数次午夜梦回,他想象着自己忽然勇敢起来,拔出自己每日挥砍三千次长达十年的长剑,挡在那个女人身前,那个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所以每一次,他都痛恨那张懦夫的脸。

    披头散发的女人紧紧握住姚散的手,跌跌撞撞地奔逃。她的手细长白嫩,从她掌心传来的温暖他至今仍能感受到。

    他没有父母,老道士把他从街上捡了回来,丢给了她,于是他就在她身边慢慢长大。他小时候很笨,不懂男女间的事,于是很担心有一天她会到别人身边去,就在心里下决心要娶这个女人,这样她就可以一直在晚上给他讲那些很长很长的故事,然后亲亲他的脸蛋哄他睡觉。

    他们最终还是被追上了。

    脊背上的巨大压力几乎要把他碾进土里,他感觉浑身的血都涌上了头,可还是勉强睁开充血的眼睛,与她的眼神在空中交汇。那是怎样的眼神啊,像他曾在集市上看见的水晶熔炼的匕首,危险、凶狠,却又脆弱。他忽然想到,是绝望吗?

    踩在他背上的那只重靴又加了几分力,沉重得让他肺里最后的空气也被挤了出来。他想他就要死了。

    他更加奋力地挣扎起来,可那背后的力量太强大了,他越挣扎,越党得自己的骨头就要裂开。

    可他还在挣扎。

    忽而有凄厉的风声尖锐地刺进耳膜,接着他感到背上的钳制消去。他大口地呼吸,扭头看向那个军士,他的咽喉间留有漆黑的箭尾,鲜血从箭簇上不断滑落,脸上还残余着得意,与惊恐的神色混在同一张脸上。

    那个向来懒散昏沉的老人驾着一匹大概是刚抢来的战马,灰色的道袍领口敞开,露出依旧宽厚坚硬的胸膛,挥舞着手中的硬木弓,狰狞的苍老的脸庞宛如一头怒狮。

    “站起来!梦授!站起来!”老道士咆哮着,转瞬间又发出两箭,没入两人的脖颈中,像狂风一样飙射进人群。

    他从地面弹起,扫了一眼不远处的老人,然后扭头看向她,把死死手按在剑柄上。愤怒像毒药一样在血管中蔓延,清秀的脸上满是暴雨般的阴森。

    可老人极快地带弓掠过他,以干瘦的手臂抓住他的后领,把他夹在马背上,用木弓狠狠地砸在马臀上,战马吃痛地嘶鸣,向远处奔去。

    他下意识地挣扎,却怔住,因为他清楚地看见刚刚吼声如雷的老人一点点发靡下去,有干涸的血在他胸口的铁箭头上,此刻又有新的血渗出,渐渐染红了他的道袍,那支黑羽长箭贯穿了他,他早该死去的。

    所以他只能救这个孩子。

    老人就这么走了,再没有回头。

    被夹在马背上的孩子感觉沸腾的血逐渐冷了下去,孤寂从他疲惫到仿佛无法跳动的心脏开始蔓延,最终整个吞噬了他。他沉默地注视着一切,木然的脸上不见半分活人的气息。

    可当他远远望见,一个暴怒的将官举起刀,毫不犹豫地砍向那个女人的后颈时,他还是觉得空洞的心脏发出了巨大的轰鸣,慢慢被某种苦涩的液体填满。

    原来,这世界,是这么冷的啊……

    姚散缓缓吐出一口气,在寒风中凝为白雾。他的脸上依然是漫不经心的笑,可他的眸子清澈,却漆黑如深潭,盯着看久了,就隐隐察觉出莫大的悲伤和森冷的凶煞来,叫人不寒而栗。

    说起来这对君臣在这方面还真是相像,很多人都不敢直视陈轻舟的眼睛,当年姚敬和他闲来无事去街上转悠,那个算命先生一看见陈轻舟的眼睛就惊得跳起来,怎么也不肯结算,说那里面仿佛藏着魔鬼,因为凡人不可能有这样一双仿佛从鲜血中浸泡出来的眼睛。

    “梦授,传我的令。三军拔营,人马披甲,刀枪随身。四百里外,锦裘道口,就让华族人见识一下,我蛮族铁骑的杀戮吧!”沉默已久的陈轻舟忽然开口,惊醒了神游天外的姚散,静了一会儿,一字一顿地说,“狼,已经回来了。”

    片刻仿佛是为了证实他的话,铅灰色的厚重云层毫无预兆地从地平线上升起,携腥气的恶风随之袭来。

    姚散抽了抽鼻子,那股令人不妥的腥味愈来愈重,他明白了,他忽然想明白了——陈轻舟当年起事所靠的那所谓的“苍狼卫”,究竟是什么。

    已来不及细想,姚散随手扯过一旁的战马,奔向烽火台。陈轻舟没有跟上,他向着与之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那是中军主帐的方向。

    半个时辰后——

    数千杆双面狼大旗在呼啸的风中翻飞,全身覆甲的武士们端坐在马背上,即使有人控制着,战马们还是不妥地翻动铁蹄甩动鬓毛,远远望去仿佛一片起伏的潮水。

    它们预感到了战场,马蹄有力地刨着地面,克制着对冲刺的渴望。

    武士们则显得更加焦躁,空气中的狼腥味已经到了让人作呕的程度,但环顾四周却不见半点狼群出没的踪迹。

    战马们多是荒原上套着的野马驯化而来的,并不畏惧狼群,但这些男人也是亲手射杀过野狼的猎人,本不该因为这种事而惊慌,但他们又想起草原上流传的传说,在煜王还未来到这里的漫长岁月里,寨子里的老人总是告诫他们不要把牛羊放牧到出云山脚下,尽管那里的牧草鲜嫩,但当夜幕落下,山中的巨狼会成群的觅食,吞吃掉一切牛、羊或者人。

    这并非无据的臆想或者无聊的人编出来哄骗小孩的故事。

    二十年前,一位王爷和五百个带着弓骑马的男人来到了出云山脚下,为了围猎被秋草养得肥美无比的黄羊群,可从秋天到大雪封山,始终没有人看见他们回到寨子里。

    直到第二年春天,才有一队迷路的牧民在山谷中发现了他们的骨头,周围有几千条被箭射死的狼,其中有的庞大得像马一样,身上扎着密密麻麻的黑羽长箭才死去。

    在那以后,人们再也不靠近出云山脉,但还是有一个个小部落被袭击,成群的牛羊和牧民凭空消失在草原上。

    狼群在不断向外扩张,这让人们更加恐慌,称它们为“古莫尔”,那是草原上流传的带来死亡的魔神的名字。

    但在煜王接管草原之后,“古莫尔”似乎就此消灭了,再没有那样的传闻出现,可那种恐惧仍留存在蛮族人的心底,并在今夜高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