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115年，初冬，北海群岛。

    凌冽的寒风似箭矢般扑面而来。

    塔瓦斯·维利尔戴着厚厚的雪帽，站在被薄雪覆盖的停机坪前，饱受冷风侵蚀的脸庞上显得愈加通红。他引以为傲的大胡须被冻得失去了知觉，僵硬地耷拉在下来。他每呼出一口热气，便会在空中化作一阵白雾，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洁白如银的雪覆盖了岛上的每一寸土地，只裸露出一些高耸的黑褐色碣岩石。它们仿佛铭刻着这片冰雪存在的丰碑，无声地诉说着这片冰雪之地的归属。内海的冰层已经冻得严严实实，形成一大片浅蓝，看上去光滑无痕。晶莹剔透的冰川沿着崎岖的碣石边缘下垂，形成倒挂圆锥般的冰锥。四下寂寥无声，只有风刮过雪面卷起碎雪的簌簌声。

    寒风夹杂着纷飞的雪席卷而来，但不算很大。凝眸远望，海平线处苍白色的天空与冰层似乎融为了一体，使得北海内圈像是被巨大的罩子盖住了一般，天与地似乎触手可得。但在里面的人看起来，与其说是美丽的景色，倒不如像一个黯然失色的囚笼。

    北海群岛这个几乎全年都被冰层所覆盖的岛屿，就像一片与世隔绝的净土，访客除了鲸鱼、海豹外别无他物。早在夏季即将结束时，基地的大部分人便乘坐“德尔塔号”破冰船离开了，现在这里只剩下他和阿部。

    准确来说，阿部不算是人类，是个机器人。由于没有安装仿造皮肤，所以非常容易辨认。

    过不了多久，格拉米尔公国的高速破冰船即将开辟一条通往克里米弗斯的新航线，而这座百年来无人踏足的岛屿正恰好在航线当中。在这些庞然大物到来之前，塔瓦斯不得不抓紧时间完成自己的工作。

    没多久，原本还在肆意纷飞的雪花竟停了下步伐。

    在被冰层封存的海平线尽头，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在望不到尽头的天穹中，就像一个微不足道的尘埃，在北海初冬的寒风下无奈地飘飘游游。无论谁看了，大概都会觉得这个比喻是那么的自然。但很快，那黑点沿着塔瓦斯视线的方向慢慢移动，渐渐变大了。

    塔瓦斯不由地伸长了脖子。不知道过了多久，运输直升机黑色的轮廓终于显现在厚重的云层中。螺旋桨转动的隆隆声仿佛由弱变强的奏鸣曲，带着规律的音符穿过冰冷的空气进入到塔瓦斯的耳蜗深处。

    今天的雪相比于昨日，实在太过温柔了。或许是它也得知了今天这几近无人踏足的千年冻土上即将印刻上新的足迹？若真是如此，这儿真是一片温柔的土地。塔瓦斯如此想道。

    “阿部，人到了，准备指挥降落。”塔瓦斯对着别再胸前的通讯器说道。

    与此同时，基地塔台的接收器传来了直升机的呼叫。

    “通讯暗码，A348B0。识别完成。”

    “01塔台，‘启航者’即将抵达，申请降落。”

    “卵巢1号收到。可以降落。”

    “标识灯已展开。”

    “01塔台注意，‘启航者’预计降落时间为1分钟后。”

    “收到。欢迎来到北海群岛。”

    直升机低空盘旋在停机坪的上方，巨大的气流将地上的薄雪清理得一干二净。随着一阵颠簸，直升机稳稳地落在了停机坪上。

    塔瓦斯绕过机头来到直升机的尾部。

    在机舱门打开前，她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前，心头莫名生出一阵心酸和愧疚。

    他用力拍了拍被冻得通红的脸颊，想要努力挤出一个灿烂的微笑，让自己显得更加自然一点。

    机舱内，艾西薇尔·芙蕾珈莉娅从两侧的座椅上站起身来。

    空荡荡的机舱只有她一人。

    这架直升机是专门搭乘她一人的专用航班。

    米黄色的厚重御寒服下，乌黑亮丽的秀发如瀑布般一泻而下，几丝发梢微微露在脸颊前，在秀发之间裸露出白皙的脖颈和耳朵。如海洋深处的旋涡中心般湛蓝深邃的眼眸微微下垂，似乎在不停地诉说着无尽的思绪。她把深色的围巾缠在脖子上，戴上机长为她准备的雪帽，随着舱门缓缓打开，一股寒气迎面而来，瞬间占领了机舱。

    “欢迎，一路辛苦了。”

    机舱门外，塔瓦斯故意大口呼哈着热气，故作轻松般向她招呼道。

    一时之间，塔瓦斯不由地失神。几年前在齐伦的研究所救下她时，还只是个11岁还未发育成熟的小女孩，如今已经长成一副大人模样了。更何况还是一个如此美丽的少女，想必在学院里受到不少正处于荷尔蒙旺盛时期的男孩们的青睐。

    见到艾西薇尔，他伸出戴着黑色军用手套的右手来。但是艾西薇尔似乎不太愿意，没有接受，自己踏着钢板走了下来。

    “旅途感觉如何？”塔瓦斯收起伸出的右手。

    “糟糕透顶。飞机的航线弯弯绕绕，像是一直不停地兜圈子。”艾西薇尔开口说道，语言中略带不满。“至于机舱内倒是比我预想中的舒适，没有太过颠簸。而且米切尔人也不错。”

    塔瓦斯拉下裹着面庞的布，不可置否地笑了笑。

    米切尔从驾驶位上探出头来，远远地向塔瓦斯比了个大拇指。塔瓦斯随即也比了个手势示意。

    直升机的螺旋桨再次加速转动起来，像是要把寒风割断似的，发出了巨大的隆隆声。

    “为了绕过边防的监测，这些都是不得不做的工作。不知道为何，最近北海诸国有些沉不住气。我们先到基地去吧。”

    凌冽的风将雪吹得倾斜。两人一边顶着纷飞的雪花，一边朝基地走去。机道旁堆满了厚厚的积雪，在尽头处矗立着几座褐色的简易营房。那是塔瓦斯口中所说的基地。

    “在我的印象中，北海可没有那么冷。而且这里总有种熟悉的感觉。”艾西薇尔一边回答道，一边将身上的御寒服拉的更紧一些，“阿部只告诉我说是北海的某处，却不肯告诉我确切的地点。这是你指使的吧？”

    “抱歉，这都是为了安全着想。北海的秘密基地，越少人知道越好。到时候便会有人把坐标和秘钥给你。”

    塔瓦斯表现出一副内疚的样子，向着艾西薇尔摆了摆手。风吹得有些猛烈，营地的风向仪和旗帜几乎被掀翻起来。到了营房前，刚推开门，屋内里温暖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艾西薇尔定睛凝眸，里面陈设简单，木制的内墙壁，一张大的橡木桌子以及几张椅子，通讯设备和帝国制造的灵能阈值检测仪随意地摆放在一旁，复古式木墙上挂着地图。最令她吃惊的是居然还有一个原始的火炉，底下燃着的木柴正在吐着火苗。除了桌子上的全息投影屏幕外，这里看起来更像是七八十年前遗留下来的老古董。

    塔瓦斯摘下帽子和大衣挂在一旁的木架上，走到一张摆着茶具的桌前，操弄起茶水来。接着，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自顾自地介绍起来：

    “这里是北海最北端的斯文洛蒂岛。即使在北海，也没有比这更寒冷的地方，几乎没有生物能在这里生存。就算是北海诸国都极少人踏足此地。所以说，一片真正孤独的土地，说它是与世隔绝也不为过。”

    “斯文洛蒂岛？”

    艾西薇尔面色凝重，仿佛触及到了她不愿提及的往事。

    斯洛文蒂岛距离当年齐伦的研究所不过百里有余。

    塔瓦斯看出了她的想法，便不再说话。

    他默默地将茶壶中刚冲好的红茶倒在一个米白色瓷杯中，递给艾西薇尔。

    雾气从杯中升起形成白色的团状。她接过后朝着白雾吹了一口气，白雾立刻消散在空气当中。但很快又重新形成新的团雾，飘飘然然地悬浮起来。

    屋内陷入一阵沉默中。只能听到营房外传来的微弱风声。

    塔瓦斯摇着杯子，慢慢地喝着瓷杯中的红茶，不时地回头瞄向艾西薇尔。白光照在她白皙的面庞上，显得愈加娇美。

    “好了，抓紧说正事吧。”终于，艾西薇尔率先打破沉默。

    “‘二号’碎块就在斯洛文蒂岛下方的冻土层里，很巧合不是吗？”塔瓦斯说道。

    “‘二号’碎块在哪里并不重要。”艾西薇尔叹了口气道，“我们只需要关心它能不能把它安全地回收。我们需要它来寻找‘感知者’。”

    “当然。”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艾西薇尔有些担心道，“如果我们不能赶在塞冬的神圣时钟再度开启之前集齐必要的‘钥匙’和‘门’，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触碰到黄金树的真目了。”

    距离艾西薇尔

    “一百二十年实在是太过漫长了，没有人能第二次克服这个既定的结局。”她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说给塔瓦斯听。

    “齐伦教授当年也几乎快到达了他的目的......”

    “但是他还是失败了，不是吗？”

    和当年在船上的塔瓦斯一样，他此时内心宛如海浪般起起伏伏。

    尽管他抱持着和齐伦一样的想法而行动，却并不想艾西薇尔作为深受折磨的孩子踏入这深不见底的沼泽，走上与他相同的道路。

    但最终艾西薇尔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这令他再次回想起了那个站在甲板上说出要成为勇者的小女孩。

    塔瓦斯如此想到，却没有说出来。他端着装着红茶的白色瓷杯走到挂着北海诸国地图木墙面前，眼睛盯着地图，不再说话。营房外再次刮起了大风雪，猛烈地击打着透气窗。

    塔瓦斯在投影屏幕上点击了一个绿色的按键。随后，挂着地图的墙上缓缓打开，露出了一条漆黑的通道。这时，营房的安全系统已经被守在塔台的阿部打开了。

    “走吧。”塔瓦斯说道。

    二人几乎同时踏上这长长的通道。

    刚开始的一段都是搭建出来的混凝土，没走几米便进入了岩石壁组成的穹道。开挖的时候遗留下的支撑柱并未被拆去，依旧留在原地。照明灯吊在一条长电缆上，缠绕在支撑柱的顶部。昏暗的白光照着漆黑的洞壁，有的地方结着冰霜。

    洞壁内十分寒冷，寒气直逼脊梁。艾西薇尔不由地一阵哆嗦。

    感官的受限让原本感官就异常灵敏的艾西薇尔感到一丝难受，她扶着洞壁，小心翼翼地前进着。

    塔瓦苏从衣兜里拿出一根战术照明棒，走在前面。

    走了约五分钟后，来到了一扇门前。这是钢制的老式密码门，显然是为了保护里面的东西而安装的。对于现在惯用的虹膜扫描和指纹识别的保护门来说，简直就像是古董一样的存在。

    “他们走了后进度落下了很多。”塔瓦斯一边输入密码，推开门道，“但好歹完成得差不多了。”

    眼前出现了一个狭小的空间。

    里面采用了大功率照明灯，洞穴内每一处都十分明亮。四壁和穹顶的黑色岩石居多，白色的冻土勉强穿插其中。但在下方，几乎占据了整个洞穴中下部处。他们就直接站在了冻土的上面。面前是一个被开凿出来的洞口，里面是垂直的井状。想这就是碎块最后的发现处。

    顺着洞口的梯子往下爬了大概七八米，进入了一个更小的空间里。

    旁边放置着自动钻机以及收纳箱。五台锥形灵能检测仪分别固定在五个在角落，通过黑色链接线，探测头插入在已经开凿出的冻土层中。屏幕上的绿色数值稳定的跳转着。这是为了锁定出“二号”碎块的位置而专门设立的。塔瓦斯为了弄到这五台灵能检测仪几乎跑断了腿。

    “二号”碎块就埋藏在脚下的冻土中。

    冻土已经被凿得很薄，透过其中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一块陨黑色的酷似石块的东西。大概比手掌大一些。

    但与石头不同的是，它在接触到空气后便会马上变成浓雾般的白色。

    不过此时已经不能再用大功率钻机继续开凿，以免意外触发“二号”碎块。若是它被意外苏醒后，所散发出的大范围灵能足以引起异常的灵能波动。那时被侦测到的可能性极大。所以现在只能进行人工慢凿，同时用灵能检测仪时刻监视着它的情况，避免它提前苏醒。

    收纳箱是专门为了存放碎块而定制的，四壁是安装着磁力，可以形成一个稳定的磁场。只要碎块能安全回收到箱子里，便大功告成了。这是机器人阿部的工作，机器人总比人类失误的几率少得多。

    “所以说，还有多长时间？”艾西薇尔严肃地问道。

    “要想取出，恐怕还得一两天。我已经让阿部今晚开始加班加点了。”

    “那样的话，就辛苦阿部他们了。”

    艾西薇尔靠在背后的洞壁上，像是松了一口气。

    “得到‘碎块’以后，你打算怎么做？”

    “找到‘感知者’。可能的话，我希望在两年之内能找到他。”艾西薇尔思索片刻，“如果没有‘感知者’的话，也无法开辟进入神圣时钟塔的道路。所以这是计划里必要的一环。当然若是需要花费更长更长时间，我也不希望会超过三年。”

    “我没记错的话，神圣时钟塔再度开启的时间还有5年吧。算起来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做准备工作。但是我所担心的是帝国会提前预知到‘圣穹’的扰动。”塔瓦斯咽了咽口水，才慢慢地说道，“虽然他们认为神圣时钟塔已经报废了，但是很有可能会......影响到我们的安全。”

    谁都知道帝国的手段。

    帝国独立安全与特殊事务调查局，简称ISSA。是帝国皇帝艾威克李希三世在位期间设立的专门清除穹查人和保障帝国安全的执行机构。其名下调查官手段之毒辣早已世界闻名。

    至今为止胆敢接触神圣时钟塔的人皆被执行机构送进了棺墓。

    甚至关于此方面的研究也被严格的监视着。

    “但是我们别无选择。”

    艾西薇尔并没有陷入低沉，眼眸中反而一扫而过旅途的疲惫和精神的低落，清澈的眸子仿佛闪动着微光。

    “那么，得到‘碎块’之后就要南下了。”塔瓦斯思索了一下，“还是让我亲自安排吧，阿部也够累了。总是把事情都压在他身上，我都不太好意思了......虽然他只是个机器人。”

    回到营房后，塔瓦斯烧开锅开始煮汤。原料是之前夏季手下们离开时留下的午餐肉和脱水蔬菜。

    “要么？”

    “嗯。”艾西薇尔用手托着下巴，凝眸望着透过玻璃显现的雪景，淡淡的回应道。

    屋外雪依旧下的欢快，外窗沿结了薄薄的一层冰，甚至还有小的冰凌。洁白无垠的雪景映照在眼眸深处，倒映出一片纯洁的色彩。

    营房内，锅里咕嘟咕嘟的沸煮着。

    此刻一阵突如其来的意识碎片扰乱了艾西薇尔的脑海。

    意识海梦境。

    依旧是漆黑的天空和无数赤红的镜面，熟悉的黑影依旧在透过无数次反射的镜面中出现。

    早在很久之前她就会在无意间进入这里。起初她以为只是梦，然而实际上这是“感知者”和“接收者”所特有的异次空间。能超越所有、不受任何东西干扰的、只能由精神抵达的空间。

    黑影是“感知者”。

    但是黑影从来没有显露出正脸。

    再异次空间中仿佛没有意识的魂体，时而出现，时而消失。这奇怪的表现令艾西薇尔一直迷惑不已。

    “是拒绝？还是真的无意识？”

    此时异次空间开始塌缩。

    在一片由无数碎片组成的无序混沌中，艾西薇尔居然看到了一枚徽章。

    在即将破碎的世界中，仍旧散发着光辉与圣洁。

    “星辉与太阳”的标志。

    正当她想继续细看时，异次空间已经完全崩塌，彻底消失了。

    意识从遥远的空间回传，再次回到身体上。分离的割裂感充斥在身体的每一处角落。艾西薇尔只感到胸口传来巨大的压力，手足无措间令她险些跌下椅子。

    “怎么了？”

    塔瓦斯连忙上前扶住她。艾西薇尔有些哆嗦，颤颤巍巍地坐回椅子上。

    “你会相信自己的预感吗？”她问道。

    “什么？”

    “我有种预感。”艾西薇尔最后说道，“我要寻找的人，似乎正在圣西丁。”

    茫茫雪原下，遥远的记忆似乎渐渐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