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天之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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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四洲九城

    张之舟终于停了下来。

    因为前面就是登临城。

    和不久前来到这里时一样,城门紧闭,不动如山。

    要说流奴村的人求着这登临城主救自己一命,那是万不可能的。数十丈高的城墙是干嘛的,还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抵挡匪盗贼人,隔着外面的凶险。守着这点残羹剩饭的飘渺希望苟活的十几个流奴村,殊不知这道城墙早就隔断了生死。甘做龟缩城里的乌龟,还真就是万云昌一贯的做派。

    看着眼前冰冷漆黑的城池,这个十几岁少年的心始终无法平静。

    寒风拂过,一阵池水翻腾的声音传到了张之舟耳中。

    循声找去,在城门不远处,一个诺大的污泥池出现在了他面前。

    池中熟悉的背影,让他身躯一震。

    竟是流奴村的管事——老蝇头。

    “他怎么会在这里!?”

    张之舟来不及多想,纵身跳进污泥池,拉着老蝇头,泣声问道:“我母亲有没有逃出来?”

    被人发现已经胆颤心寒,听他又喊得大声,老蝇头一把捂住了张之舟的嘴。

    “小声点!不然宰了你。”

    老蝇头怒目圆瞪,手上更是用力,直等到张之舟不再支支吾吾才松了手。

    “没想到,你小子也这么命大。”

    原来,匪盗来袭时,老蝇头从村后偷偷溜了出来。身后凄厉的惨叫声,让他不敢停歇,一直跑到登临城这里。

    他来这儿不是没有理由的。

    身为流奴村的管事,除了平日里能多得些登临城的施舍,在烂命的流奴身上刮一刮油水,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离着登临城更近些。

    和那些壮年流奴不同,自己没那一步登天做武卫的资格,膝下又无儿女,指不定哪天匪盗袭来,总得给自己谋个活路。做人做的久了,做事也会圆滑,老蝇头用全部家当两百个硬子换来了城门守卫的一句话。

    城外的污泥池,他盯了很久,今晚就是他打开这个活口的日子。

    登临城在天之南路算是固若金汤,除了它高大坚固的城墙,还有就是万云昌龟缩城内的策略,三座高大的城门,除去四洲九城来访,绝不开启。城内外往来都是要经过一旁侧门,出示腰牌手记,极少让外人进入。

    近些年为了扩充武卫,万云昌破天荒的开始招一些壮年流奴。也算是给城外大大小小的流奴村多了一点盼头。

    老蝇头不是第一次来挖这污泥池,里面的道道也算摸索的差不多。在池子的最下方,有一个漏泥孔直通城内。

    但是,孔道狭长,因为长年累月的沉积,变的更加窄小。里面更是堆满了朽木粪土,恶臭难闻。

    对命如草芥的流奴老蝇头来说,就算里面全是屎尿,也毫不在乎。

    因为只要穿过去,对面就是天堂。

    没想到,就在他奋力挖掘的时候,被村里恶童张之舟发现。

    老蝇头以为他和自己一样,也是侥幸从匪盗手里逃出来的。

    至于他的母亲,自己都差点没顾得上,哪里有闲心多管别人的死活。

    只要不耽误自己活命,老蝇头也不多去理会他,低头继续挖坑。

    一片沉寂,夜又变的冷了。

    张之舟坐在坑边,丝毫不在意身上的污泥和飘过来的阵阵恶臭。老蝇头的话没让他燃起一丝母亲还活着的希望。

    他摸了摸怀中的木盒,思忖良久,终于开口问道:“这是能进城的道?”

    老蝇头沉默,没有搭话,自己两百个硬子换来的活命法,怎么能轻易就对你小子透了底。

    “我帮你。”

    此话一出,老蝇头立刻回过头,试探道:“当真?”

    张之舟点点头,“不过,让我跟着,一起进城。”

    赔本的买卖没人愿意做,老蝇头算计了一辈子,眼下这买卖不做也是亏本。自己挖通了孔道,难保这小子不会占便宜,况且,一个人不知道要挖到什么时候。先不说匪盗出不出现,真挖到了白天,被城门武卫发现,一切都是白搭。现成的劳力,干脆卖个人情,想想也是赚。

    老蝇头假装一副为难样,说道:“好好好,看在同村的份上,就带你入城。不过,你可得卖力挖,要是慢了,晚了被发现,咱俩都得算逑。”

    张之舟纵身跃进污泥池,这老贼的嘴脸,自己能不清楚?平日搜刮惯了,还总爱把卖个人情挂在嘴上。看到吴跛子不知从哪里抓了老大只黑雀,老东西硬把自己手里的半截蕨根,说成是能治他跛病的贵药材。舍个人情吃点亏,用手里黑雀就换给他。老梆子,陈大毛,哪个没买了人情还背地里骂他。

    要说流奴村最该死的就是他,偏偏让老东西从匪盗手里逃了。张之舟是真想骂天,现在却也只是想想,继续弯腰顺着老蝇头刚才挖掘的地方继续往外掏。

    ……

    晨曦初现,明月渐隐。一老一少,终于挖通了污泥池里的孔道。

    “你在这里等着,我先去探探里面的情况。”

    老蝇头话音刚落,就一头扎了下去。张之舟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等他?这糟老头子哪还会回来。

    不过,这也正和了张之舟的心意。

    他脱下身上已满是污泥的烂衫,将木盒藏在其中,又拧在一起,绑在了腰上。

    老蝇头不走,他还真不好藏这东西。

    看着眼前的恶臭污水,张之舟猛吸一口气,摸着洞口,也闭眼钻进了孔洞。

    在狭窄的孔道中,只能闭眼靠双手摸着孔壁前进。因为流奴村的人为了填饱肚子,经常钻奇臭无比的沙鼬洞,闭气的能耐倒是都练了出来,张之舟也不例外。这短短几丈的孔洞倒是不在话下。

    终于,在孔道的尽头,张之舟奋力向上攀涌,钻出了污泥池。

    他大口的呼吸,抹去眼上的污泥。

    清晨的阳光照进登临城,也照进了这个一无所有,十三岁少年的内心。他看着眼前的景色,久久未动。

    原来,这世上不是只有一种苍黄,而是五颜六色。

    ……

    一阵喧闹声将张之舟拉回了现实,他赶忙从这肮脏的泥池里爬出来,躲到了一棵烂枯木之后。

    张之舟仔细地扫视着四周,果然没有老蝇头的身影。

    他摸了摸腰间的衣服,东西还在。

    喧闹声越来越近,他更贴紧了枯木,生怕被人发现。

    “昨天老城主在家大发雷霆,听说了吗?”

    “今早城里边早传遍了,还不是因为大公子。”

    “啊,是吗?”

    “离开登临城这么久,突然就回来了。这两父子本来就不和,八成是为了城主之位。”

    “嘘,小声点,让人听见。”

    两人默契的压低了声音,将手里的两筐东西倒进了污泥池,又窃窃私语着离开了。

    张之舟此刻就像惊弓之鸟,根本不在意他们聊的什么,听到声音远了才缓缓探出头。

    看着池边的东西,张之舟的肚子咕噜咕噜的叫了起来,从昨天到现在,他什么东西都没吃。

    看着这两筐剩菜剩饭,他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白菜叶,鱼骨头,就算是已经啃得不剩下什么,在这个穷小子眼里也是美味佳肴。

    张之舟瞟视着周围,亦步亦趋的走向这堆“大餐”。

    ......

    万宅。

    登临城最大的宅邸。

    也是老城主万云昌的家。

    红墙绿瓦,一排排琉瓦房屋错落有致。

    里面的家仆女佣照着万姝萍和万正阳在的时候,已经少了一部分,但算起来也还有几十口。如今他们只负责照顾万云昌,万西风两父子。

    每天天未亮,这些人便要起床为两代城主准备美食佳肴,从选材到烹饪都是花尽心思。要说四洲九城会享受的人里面,万云昌绝对排得进前三。这些独霸一方的豪权过着怎样锦衣玉食的生活,普通百姓绝对是难以想象的。其中静安城城主王焱,每日冷热大菜,瓜果点心要早十二道,中二十四道,晚三十六道,不能太辣,不能太甜,不能太硬,不能太软。用的金盘玉碗,也是早中晚各三套。食材得是现摘现采现杀,隔了一个时辰都得全部扔掉。遇节过寿必须千宴同贺,吃的就是排场,吃的就是豪横。要说吃的讲究,原阳城赵德康绝对算头一号,最有名的当属吃人``乳猪,顾名思义,就是用人奶喂养出来的乳猪。而且,必须是生完孩子妇女头奶喂养出来的,味不浓他不吃,肉切得形状不正他不吃。有一次,赵德康看到城中百姓吃的雪白豆腐甚是馋人,命手下人给自己也做一道。厨师用火腿,鸡肉,猪骨等吊高汤,松子,冬笋,海参等二十多种鲜品做辅料,精心制作。结果因为冬笋不是产自赤楚,被他弃而喂狗。

    比起前两位,万云昌算是“低调”,每日喜欢泡个珍珠玉粉。不过,这珍珠都是海水珠,对天之南路来说是佳品之上的珍品。万云昌每年从东海贩珠人手里不惜花费重金,用金箔包裹储藏。《玄海异闻》注,东海珍珠裨益元气,延寿驻颜。

    近些年老城主万云昌一直强化登临城的武卫和术卫,巩固自己的势力,早已经身心俱疲。将一切交给次子万西风后,也不再多过问城内的事,开始专心修习各路武技,术技。家中典籍,卷册不计其数。

    早年,四洲九城的连城议事,万云昌破天荒出席,公然和四象城秦峻叫板。大有你是气宗镜又何妨的气势,看呆了王焱,赵德康一众城主。这般底气,怕不是真得了东海珍珠的助益。

    四洲九城虽然没有君臣上下般的等级制度,各方城主凭借自身手段,雄踞一方。但每年都会召开连城议事,当然不是坐在一起喝喝茶,听听曲这么简单。这连城议事为得就是能相互制约,解决争端,保得相互和平。为一村一寨的寸土得失,静安城和云锦城也没少掐架,四象城秦峻出面才平息了两方的怒火。在九大城主中没有等级,但也是凭实力说话,秦峻已大有主事人的意味。

    反观万云昌一直龟缩城内,偃旗息鼓,休养生息,上清宫门人没少被他邀做座上宾。如今,大道得意,连城议事去的也勤了起来。王焱记恨上次秦峻的拉偏帮,自然靠的万云昌近一些,趋炎附势,拉帮结派,在四洲九城里不新鲜。不过,要和四象城分庭抗礼,一个登临城,一个静安城还真没底气。

    可这些人里,谁会只甘愿做个一方城主,韬光养晦的何止万云昌一人。

    万宅院内,一个皮糙汉子正欲走出正门,却被管家拦了下来。

    被拦的人一身粗布衣裳,穿的还不如眼前管家华丽,和整个万宅的豪华内饰也格格不入。不过,管家却还是弯着腰对他毕恭毕敬。

    “大公子,老爷说了,不许您出去。请您,不要难为小的。”

    管家口中的大公子,便是万云昌的长子,万正阳。此番,正是他游历四洲五年后第一次回家。相比较前两次回登临城,这次算是住的久得了。

    “你就说我去了如安塔,便不会有事。”说完,大步走出了万宅。

    身穿灰衫,锦带,胡须半白的万云昌此时正站在连廊下,衣袖一甩,朝后院走去。

    ……

    张之舟偷了城边两户的衣服穿在身上,却还是在登临城的街上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只因他脚上没穿鞋,身上还散发着污泥池里带来的臭味。

    在流奴村里光脚自在惯了,他哪里知道“体面人”的日子要这么讲究。

    自己进登临城,为得是能在这儿打听到埋骨峰的所在。兜兜转转,张之舟停在了一家茶肆前。

    别看登临城外遍地苍黄,十几个流奴村。城内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农田水道,林地桑麻,完全自给自足。这也是万云昌龟缩城内,韬光养晦的底气。在登临城,农工在士商之下,赵子晋的白光书院,登临城豪阀子弟学书研礼的地方,寻常百姓的小农书院也不在少数。要是当了城内的大研学,对登临城的人来说也是光宗耀祖的大事。要说谁斗大字不识一个,指定被人看不起,更不要说外面那些难民流奴。而商又在士之上,在登临城,豪阀给士子一巴掌,不是没发生过。

    张之舟面前的这家茶肆,人少清静。绕道后面,看着没人,他一个挺身攀爬,翻墙越了进去。

    里面除了柴草和运水的木车,空无一人。

    茶肆最不缺的就是水,张之舟要在这里洗洗身上的臭味。虽然有些对不起这店里的老板,不过,自己也实在没办法。

    “呀!!!”一声尖叫,把正在端水往身上泼的张之舟吓得一激灵。

    他也来不及多想,披上衣服,抱着木盒就窜了出去。

    虽然有些匆忙,但总算是洗干净了点。生怕那店里人追出来,张之舟边系衣服边往人多的地方挤去。

    “臭小子,往哪跑!”

    茶肆的方向猛然追出来一个女人,确切的说是一个和他年龄相仿,却高出他一头的女孩。

    看着她手中的木棍,张之舟头也不回的拔腿就跑。

    眼看越甩越远,女孩没再追上来,他才放慢脚步,缓了一口气。要在平时,打架斗狠自己怎么可能跑,也就是看在她是女孩的份上。

    就在张之舟缓气抬头的一刹那,刚才的女孩突然出现在了面前。一身红绣衣,个头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红扑扑的脸上那对水汪大眼正生气的看着自己。

    张之舟又欲转身逃跑,脚下一绊,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接着就是一阵乱棍。

    街上一下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将女孩和张之舟围在了中间。

    “你个女娃娃,这是在干嘛。”

    一个浑厚的声音从人群后面传来,接着走出一位膀大腰圆,一身灰布衫,约摸六十左右的老者,身后还跟着五六个手拿家伙什的店仆。

    “拿着木棍,追着人打,哪里还有个女娃的样子。”

    女孩看着来人,立刻停了手上的木棍,指着张之舟说道:“这个人他,他是个淫贼。

    老者上下打量着张之舟,看他衣服穿得错乱,蓬散着头发,自己孙女打人的力度可打不成这样。他又俯下身仔细盯着张之舟,脸一沉,一巴掌打了上去,臭骂道:“敢在我老程的店里闹事,把他带回去。”

    女孩一听,“带回去?”

    这个自称老程的人,点点头。

    几个店仆打扮的人,一齐冲过来,一手抄着家伙,一手架起了张之舟。

    好汉不吃眼前亏,况且自己也确实打不过这么多人。只是,刚才是谁绊了自己一脚,要不是那一脚,自己可能也不会现在被抓。张之舟边被架着,边扫视着四周。最终,他的目光聚在了一高一矮两人身上。

    高个的一身靛蓝长袍,小个和他相似的装扮,正一脸坏笑的看着自己。

    张之舟笃定道:“就是这小个子刚才伸脚把自己绊倒的。”

    这仇一定得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