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莉抱起一大捆麦秆，走到搁置在麦田旁边的小路上的推车上放下，继而用手袖擦了下额头上的汗水，大大地松了口气。接着，她环顾了一圈四周的一个个相邻的麦田，村子里的人们仍然在自家的麦田里忙活着，年迈的老人、壮硕的汉子、农家的妇女都在麦田里一同收割着结出金黄色的、沉甸甸的麦穗的麦秆。

    想到这又是丰收的一年，莎莉不由得脸上露出了笑容来，她正打算继续回到麦田里干活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陌生的、高大的身影逐步走向这个刚刚迎来收获季节的村落来，陌生人的到来让莎莉下意识心中一紧，但见到对方不过是一个人时又放下心来了。

    她家的麦田正好位于村落的最外围，所以当陌生人到来的时候，她首先见到那个已经走近的陌生人的身形——他穿着一身坚实厚重、样式威武的银色战甲，腰间挎着一把直剑，右手拄着一柄钢枪，他背上还背着一个披着灰黑色风衣的更为娇小的身影。

    那个陌生人一来到自己的面前时，莎莉还没来得及率先开口，他便出声问道：“这里有教堂吗？”

    “啊......有......”莎莉下意识应道。

    “那么，可以带我去见这里的本堂神甫吗？”穿着银色战甲的男人微微低下头来，仿佛带有一种哀求之意，“我的......我遇到一个人，她遭遇不幸去世了，生前没来得及向神甫做死前忏悔，所以我希望她死后起码能得到神甫的祷告。”

    “原来是这样......”莎莉瞄了一眼他背部上的被风衣遮掩住的身影，已经猜出来他口中那个需要死后祷告的人到底是谁了，而且一见到那垂在风衣之外的白皙纤细的小手，她便知道这位死者是一名年轻女性，心里头不由生出些许同情来，“既然如此，麻烦你在这里先等一会，我去村子里征求下本堂神甫先生的意见。”

    林耶尔答应了下来，没有贸贸然再往村子深处走去，而是停留在村口任由周围正在干农活的村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他的视线穿过面甲的隙口落在周围的麦田上，他环顾四周，竟是发现自己这么多年来，居然从未在这个世界见到过如此生机勃勃的光景，他的生活里一直只有战斗和杀戮，如此静谧的环境于他而言却是向来可望不可及的，即使是现在，他也只能站在旁处观看着罢了。

    不久之后，莎莉重新回来了，告诉他本堂神甫答应了，于是她领着他走进村子里，来到一个由木头架子搭起来的小教堂里，教堂的本堂神甫是个年迈的、留着长长的白胡须的黑袍老人，林耶尔见到他的时候发现他居然正在大口喝着酒。

    莎莉面目有些尴尬地说道：“本堂神甫先生就这点兴趣了，整天都在喝酒，虽然我们也认为他这样大抵是违反教规了，可也没有教会的人来惩罚他，我们也找不到别的神甫在这里落脚了......”

    本堂神甫虽是面色酡红，但声音却还是十分响亮、话语却还是十分流利：“哦，你就是那个要找能够为死者做祷告的人......嗯？看你这身打扮，你莫非是个骑士？”

    “不，只是个战士罢了。”林耶尔声音低沉地回应了之后，便踏入了小教堂里，此时教堂的女神神像下已经摆放着一块放置在两个凳子上的木板，这仿佛是本堂神甫特地在他来之前准备好的，于是乎他便将背部上的僵冷的尸体放到了木板上。

    本堂神甫走了过来，俯身看向了木板上的尸体：“居然是个年轻姑娘，这个年纪就去世了真是可惜......”他也不质问这个背着死者而来的男人各种事情，当即就放下酒壶，来到尸体面前念起祷告词来了。

    林耶尔低头看向木板上脸色苍白、甚至出现了斑点的面孔，仿佛已经看到再过段时间眼前的尸体就会变成腐尸、枯骨的模样了，这一刻明明曾经见惯了尸体的他不忍地闭上了双眼来。

    他不知道，当他再次遇到铃兰的时候，该如何将此事告知于她了。

    “或许，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铃兰早就以为她的妹妹在多年前已经去世了，现在再告诉她这样的事实未免太过残酷了......不，不，仅仅只是因为这样吗？难道不是因为我不敢将这件事诉之于口吗？难道不是因为我不敢告诉她害死她妹妹的真正凶手是我吗？”

    固然，并不是他亲自出手杀死茉莉的，可确实是他由于恋战而将受了伤的女孩放到一边不管不顾，最后导致她因为自己跟别人的战斗而死亡......更何况，也是因为他将战场带到了茉莉那边的，若是他没有踏入公主的宫殿，就不会遇到茉莉，更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故。

    莎莉在一旁看着，能明显感受到林耶尔身上的气场变得消沉下来，她心想：“虽然这个人说了死者是他遇到的一个人，但恐怕他跟死者之间有着亲密的关系吧......”

    伤痕累累的骑士，重伤而亡的美丽少女，徒步背着迈过一座又一座山头......莎莉已经在脑海里联想到许多从路过的吟游诗人那里听说过的情爱故事了。

    于是她便更感同情了起来，心软地说道：“先生，我看你这一路走来应该没吃过什么东西吧，要不要来我家吃下东西。”

    林耶尔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不饿，我留在这里就行。”他本来就是活尸的处境，根本不需要多少进食就能正常行动。

    莎莉却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心想他肯定是由于悲痛过度才不愿吃喝，非得留守在这名逝去的恋人的身边。

    接着，林耶尔便在距离女神神像最近的最前排坐席的其中一个位置上坐了下来，右手搂着钢枪，低下头来，在念念有词的祷告声中昏睡了过去。

    他再次睁开眼时，除了仍然躺在木板上的尸体外，莎莉和本堂神甫都不知道往哪里去了。他抬起头来，注视着近在眼前的女神神像，比起在别处见过的神像，这个神像更加简陋粗糙，是以木材制成的，她仍然以双手合握胸前、微低着头的姿态展现着自己的谦卑，她的目光正好朝着下面，与坐在最前面坐席上的林耶尔的眼眸对视在一起。

    “卡米尔......”

    林耶尔下意识抬起手，想要触碰向近在眼前的女神雕像，可他的手臂的长度不足以让他在当前的座位上就能碰到女神雕像的脸庞。

    “呵......”他仿佛放弃了般轻轻放下手来，用苦涩的目光注视着卡米尔女神雕像，“卡米尔，你有在天上看到在这里的另一个你的遭遇吗？这个，不被你眷顾、不受你恩赐、不为你怜悯的，另一个你。”

    他自然不会得到任何的回答，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这个小教堂里回荡着。

    半晌后，他终于重新收拾了心情，不再看向神像，站起身往教堂外走了出去。他沿着小路往村落外的麦田走去，见到一辆辆装满麦秆的推车由一个个夯汉推着驶向谷仓，见到一个个农人在金黄色的麦田里弯腰挥动镰刀，见到一群孩子沿着麦田之间的道路嬉戏打闹。

    很快，他便在昨天的那个麦田上找到了莎莉的身影，莎莉也正跟她的父母和其他几个兄弟姐妹一个忙活着收割麦秆。

    “哦，你就是昨天的那个带着去世的恋人来找本堂神甫的人......”正坐在田埂上休息的中年男人——莎莉的父亲向他主动打起招呼来了。

    嗯？林耶尔感觉对方似乎误会了什么，但他也不好解释个中详情，便只好找别的话题来回避这话了：“今年的收成似乎很不错？”

    莎莉的父亲眉开眼笑地连连点头应道：“没错，没错，不过嘛，若不是有国王陛下在，再好的收成也跟我们无关喽。”

    国王陛下？林耶尔心想，莫非他指的是哈德逊六世？在这个国度里，现在能被称作国王陛下的貌似就只有哈德逊六世一人了。

    “为什么这么说？”

    “阁下恐怕不是这个王国的人吧？”莎莉的父亲娓娓道来，“在莎莉出生之前，我的爷爷、我的父亲和我都是贵族的佃农来着，但现在的国王陛下登基之后，原本管着我们的贵族老爷被下狱了，他原来的一部分土地也分给了原本只负责耕种的农人，我们村子里每一户都有了自己的田地。”

    林耶尔张了张口，看着眼前满脸透露出对哈德逊六世的感激的农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好。

    在别人眼里，哈德逊六世是侵略他国的屠夫、恶魔的走狗、玩弄奸计的仇人、坑害亲人的私生子，可在这些农民眼里，哈德逊六世却是他们的再生父母、救命恩人。

    如此巨大的区别，让林耶尔感到一阵恍惚感。

    他看着眼前的农民表现出兴高采烈的眉眼，再看向周围的麦田里虽是在艰辛劳作、却又甘之如殆的农民们，看着他们之间有说有笑的画面，竟觉得自己踏入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心里头生出了一种恐慌感，想要匆忙逃离这里。

    他确实是如同逃离一样，跟莎莉的父亲匆忙道别之后便走开了，他来到了村落外面的一座山头上，站在那里正好能全局俯瞰整个村庄的布局和麦田的光景。

    他默默地俯视了一会儿山头下的村庄景色，接着便来到山头上的一棵树木前背靠着坐下了。

    “真安静啊。”

    他看着远处的群山的影子，听着近处的轻风的响亮，心里头这么想着，渐渐又昏睡了过去。

    耳边忽然间变得吵闹了起来，他睁开眼睛，映入视野的不再是美丽的乡村光景，而是荒芜的土地和黑红的苍穹，在这彷如末日般的景色中，自己身边站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不，那不是人，而是一群样貌各异的恐怖恶魔。

    这里似乎是一个战场，两方的恶魔们正在互相厮杀，他也站在战场上，一个火焰恶魔正将一个巨大火球掷向了他。他本能地伸出手，拍散了飞向自己的巨大火球，接着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居然也变成了一只漆黑、肤质坚硬的臃肿手臂。

    “这到底是......”

    就在他心中惊疑不定的时候，战场上的氛围突变，原本正在对战着的双方恶魔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来，看向远处的天际逐渐靠近这边的墨汁般的事物。

    “快、快走！来了！来了！”站在林耶尔身边的一个恶魔忽然心态崩溃了，转身便逃了起来，他的这一行为引发了连锁反应，其他的恶魔也跟着溃逃了。

    “跑啊！跑啊！深渊来了！深渊来了！”

    林耶尔不知他们到底在恐惧什么、在呼唤着什么，他心中茫然地跟着其他人逃跑了起来，但天际的墨汁般的东西却更加快，它逐渐朝着整个战场蔓延了过来，覆盖了整个战场上的高空，于是乎战场彻底陷入了昏暗了。

    紧接着，林耶尔感到自己的双足被抓住了，他低下头看去，却是见到自己同样变得丑陋不堪、却又可怖坚硬的恶魔双足渐渐陷入了脚下的土地里去，他周围的其他恶魔也落入了同样的处境，他们纷纷挣扎着、大叫着想往上爬。

    林耶尔也想挣脱这突如其来的困境，可无论他怎么挣扎，都仍然被逐渐往下拉去，直到整个躯体被脚下的土地所吞噬，他的意识陷入了黑暗中。

    “啊！”他仿佛突然从溺水中脱困过来似的，重新睁开眼来，再次见到了远处的群山踪影，他仍然背靠在山头上的那棵树木上，刚才所经历的一切似乎不过是一场噩梦。

    “这样生机勃勃的场景，真让人迷恋啊。”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离他不远处的地方传来，他转过头去，看见了山头的悬崖边站着一个从来见过的陌生身影。她穿着简便的轻甲，披洒着如瀑般的白色长发，腰间挎着一柄直剑。

    她似乎正在打量着山头下的村庄景色。

    “你是......”林耶尔疑惑地看向她。

    她转过身来，用琥珀色的眼瞳注视着他，白色的直长发随风微微飘荡着，时不时遮住了她的脸颊，她微微弯着双眼，浅笑着说道：“你好，我是亚尔蒂尔。”

    “亚尔蒂尔？”林耶尔惊讶地看着她，“你是用了历史上三英雄之一的那位亚尔蒂尔的名......”

    “不是哦，我就是亚尔蒂尔，曾经拯救了这个世界的亚尔蒂尔。”她认真地纠正道。

    “不，不......”林耶尔不禁笑出来道，“哪有人会说自己是拯救了这个世界的亚尔蒂尔，我见过真正的亚尔蒂尔，她可不是你这个模样......”

    “真正的亚尔蒂尔？”穿着轻甲的白发女孩逐步走向了他，声音轻柔地说道，“怎么判断是真正的亚尔蒂尔，那得看从什么角度出发了......如果你说的是养大了小亚尔蒂尔的亚尔蒂尔，那你见过的亚尔蒂尔确实就是真正的亚尔蒂尔，但如果你要说的是拯救了这个世界的亚尔蒂尔，那站在你面前的......”

    她在林耶尔的身前停下了脚步来，稍稍俯下身来，将面孔靠近向他，注视着他的双眼：“就是真正的亚尔蒂尔。”

    “我呀，在很久以前，在大人们之中都被称作小亚尔蒂尔，因为我的养母也叫做亚尔蒂尔......”

    她的气息轻拂过林耶尔的脸颊，后者禁不住睁大双眼，惊愕地看着她：“你是......你跟我是......”一道闪电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他仿佛明悟了一直以来笼罩在心灵上的迷雾。

    这时候，亚尔蒂尔再次挺起身子来，她转身重新走回到刚才的悬崖边，低头看向下方的村落，“你看下那个村子，那长在土地上的麦谷不正是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么？它使农人露出笑容，它使国王增长野心，它使士兵得以战斗，若是没有了它，这世间的灵魂也没有可寄宿之处，这么一看......难道不是那些麦谷才是比灵魂更加强大、更加重要的力量吗？”

    接着，她又回过身来，背着双手，轻笑出声道：“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真是有够狼狈的呢......在远离故乡的这个异土上，活过这么多辈子，做过恶魔，也做过人类，做过男人，也做过女人，做过贵族，也做过平民，但做活尸却还是第一次，比起恶魔或人类都更加不堪。可是，不管是做什么，干自己想干的事情就好，没必要非得再次做一回救世主......”

    “你......”林耶尔下意识站起身来，迈出脚步走向了她。

    “我一直都有看着的，只是......我也已经无力搭救你了，甚至我再也无法搭救任何人。”她微微低下头来，稍合眼睑，“再过半年，降临日就会到来了，神明已经彻底被深渊的力量污染了，一切都无可挽回，你......逃离这里，逃到主世界去吧。”

    “亚尔蒂尔......不，卡米尔......”他快步走向了白发女孩，想要伸出手抓住她，可下一刻她便往后仰去，身体脱离了大地，往悬崖下边坠落下去了。

    “等等......等等！”他猛地把手抓了出去，却抓不住那只往下坠落的手，只得站在悬崖边看着她的身影渐渐变小，最后消失不见。

    他心中莫名升起一阵悲怆来，情不自禁地大声叫唤道：“卡米尔......卡米尔！！”

    “先生！先生！”

    林耶尔听着耳边的呼唤，在惊吓中醒了过来，他茫然地看着蹲在自己身前的莎莉，发现自己仍然背靠在山头上的大树上。

    “你......你是真的？”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莎莉，不由得脱口而出道。

    莎莉愣了一下，旋即呵呵笑道：“先生你是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吗，我刚才见到你一直在喊女神大人的名字......似乎是在做噩梦，所以就叫醒你来了。”

    “......原来是梦啊。”林耶尔喃喃自语着，将后脑勺靠在了身后的树干上，目光恍惚地看向树冠上的枝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