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雅没想到的是，伊蕾娜口中的家只是下水道里一个经过改造后的房间的其中一个床铺位置，大约七八个床铺，中间则摆置着共用的炉火，会在这种地方入住的人显然也不会是有点小钱的体面人，个个都是衣衫褴褛，房间里弥漫着多个人的臭味混杂起来的气味。

    就算是平民出生、过惯苦修生活的蕾雅，看着这样的不洁之地也是禁不住吃惊不已。

    她早已猜出伊蕾娜是妓女了，不过其妓女身份似乎在这个下水道的“小天地”中没有受到任何歧视，甚至伊蕾娜一回来就跟邻近床铺的一个女人打招呼，从对方手中接过怀里的婴儿并向对方道谢......看样子这是伊蕾娜自己的孩子，只不过在外出“工作”时暂时交由她的邻居——或者也可以说是舍友帮忙照顾罢了。

    伊蕾娜并不介意自己的身体在众人面前裸露出来，当众给自己的孩子喂奶，事实上她的身体也并不好看，瘦骨嶙峋，头发干枯，胸部下垂，明明年纪不算大却散发出垂老的气息。

    林耶尔和蕾雅的装扮固然算不上有钱人，但在这里的人们眼里已经算得上是体面人了，因此他们对格格不入的这两人隐隐有些警惕和冷漠，而伊蕾娜则一边喂着自己的孩子一边坐在床上，问道：“两位想要知道些什么？虽然我不知道我这里有什么值得你们想要知道的......”

    还没等林耶尔出声说话，蕾雅已经率先开口了：“我们想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个......那个谁这么对待你？”她的主动使站在一旁的林耶尔向她投来诧异的视线。

    伊蕾娜微微笑了起来，似乎并不将刚才遭受的屈辱当回事一样：“刚才那个人是我逝去丈夫的战友，也是现在驻扎在这个城镇的尤里多王国军队的一名士兵，我随我的丈夫从尤里多王国出征到了这里，他不幸战死了，所以我为了赚点钱只能去找他以前在军队里的朋友......你们还有别的问题吗？”

    她的神色和态度十分淡然，就好像述说着的事情不是曾经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一样，这让蕾雅有点儿不寒而栗，她大概已经猜出面前这个女人的过往遭遇了：她嫁给的丈夫被尤里多王国征召去打凯尔公国，她随着她的丈夫出征，但她的丈夫却死在战场上了，一个流落在外的单亲母亲最后沦落为军妓......

    不过，即使是这样悲惨的事情，此刻不管是当事人还是周围的其他舍友似是也不当一回事，都摆出十分平静的模样，似乎都习惯了一样，但正是这种习惯让蕾雅竟然待在这里就感到十分不适。

    “所以，他不肯给你钱，还打了你，是吗？”林耶尔出声问道。

    “......是。”

    “我明白了。”

    然而，就在他即将转身离去的时候，蕾雅却冲了上去用身体撞了他一下：“你明白个头啊明白！”接着，她凑近他身前，压低声音对他说道，“就算你杀了那个兵痞又咋样，这个城镇可是还驻扎着一整支军队，好吧，就算你全部都杀光了，那这也肯定会惹来尤里多王国的震怒，反而派来更多人来讨伐这个城镇......你贸贸然做这些不只是害了更多人吗？”

    “我纠正不义之事，跟其后果......”

    蕾雅连忙打断道：“可是，不是所有尤里多王国的士兵都是混账，总是有那么几个好人、无辜者的，你全杀了，就算是行了正义之事但也行了不义之事，就算你有实力杀光整个王国，那你肯定也错杀更多的无辜者，这样的话你跟被你杀死的混账还有什么区别？”

    “......”

    见他又一次被自己劝住了，蕾雅心里感到得意和欢慰的同时也猛地松了口气，她继续说道：“所以，我们得回去从长计议，想出一个更好的、不会让你行不义之事的办法，好不好？”随即，蕾雅便感觉自己的语气不太对劲，她怎么跟在哄孩子似的......

    不过，林耶尔此时脸上的沉思之色也间接说明了她确实切中了他当下的行事逻辑脉络。

    正值此时，不远处的伊蕾娜忽然问道：“你们是教会的人吗？”

    蕾雅惊讶地看向她，问道：“你怎么看得出来的......”

    伊蕾娜脸色苍白地笑了笑道：“也就只有教会的人才会关心这种事了，不过你们不需要插手进来，我不想连累你们。”她语气顿了一顿，以比刚才的平静语气多了几分自豪的口吻说道，“我有个哥哥也是教会的人......而且他还是弃名骑士，每天都在跟恶魔奋战的英雄。”

    这下子，不只是蕾雅禁不住瞪大了眼睛，就连林耶尔都猛地紧盯向她，惊讶地问道：“你的哥哥叫什么？”

    “他叫费尔忒，不过他一直都待在蒙茨要塞，你们应该也不认识......”

    在从伊蕾娜的口中说出“费尔忒”这个名字后，蕾雅能够清楚看见林耶尔的身体微微颤抖了起来，他似是在强按捺住心头上的情绪，但越是压制他身体的颤抖就愈发明显起来，到最后他竟是差点站不稳跌倒了，以至于蕾雅连忙凑近前去用臂膀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无端端地呕了出来，但是什么东西都吐不出来，即使如此，他仍然越呕越厉害。

    “喂......喂！你怎么了！”蕾雅有些焦急地问道。

    可是，林耶尔已经听不见任何外界的声音了，他只觉得脑袋一片嗡嗡叫似的，本该是被他遗忘的记忆浮现在脑海里。

    费尔忒曾是他在蒙茨要塞里最要好的伙伴，两人一同经历了长期的弃名骑士的预备生训练。

    相比起整天疏远他人的林耶尔来说，费尔忒整天嬉皮笑脸，跟蒙茨要塞的所有人都似乎关系很好，正因为通过他，林耶尔才不至于完全远离其他弃名骑士的存在。

    他还经常在维芙蕾面前说些轻佻的话，引得维芙蕾对他十分鄙视又生气，不过事实上他向来都是有色心没色胆。

    他还提前留下了遗书，叮嘱林耶尔将他生前积蓄中的一半交给他的家人......

    家人......他的家人！他的家人！林耶尔一时间感觉天晕地转，肠胃灼烧，似乎要将内脏都要从自己的喉咙后面吐出来了。

    他摇晃着身体，却以这样的姿势快速转身跑了出去，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下，飞快地离开了这个窝藏着流离失所之人的肮脏之所。

    ......

    在天色接近完全昏暗下来的时候，在路上顺便解开双手上的绳索的蕾雅，在城镇外的一处墓园里找到了林耶尔，他依靠在一处不知何人的陌生墓碑上，寂静无声地坐在泥地上。

    蕾雅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她的理智告诉她应该趁这个机会逃离这个疯子，再回头找人来追捕他，但一种感性上的冲动还是迫使她追了过去。

    她走到他身前，用脚踢了他一下，开口说话：“喂，你是不是认识那个女人的哥哥，而且......不仅仅是认识那么简单吧？”

    墓园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声掠过周围树木的树叶的声音，她看了看周围的墓碑，莫名感到有点凉飕飕的。

    “......”

    “喂，说话啊。”

    林耶尔抬头望了她一眼，然后重新低下头去，用喑哑的声音说道：“能别跟我搭话吗？”

    蕾雅勃然大怒，气的咬牙切齿：“明明是你将我一路绑架到这里的，还要我当你的导游，现在用完就想撇开了？”

    “你不想回到你的同伴身边吗？”

    “......当然想。”蕾雅深吸了口气，“不过伊蕾娜的事情我突然也想插手了，她明明可是弃名骑士的妹妹，可是教会居然连弃名骑士的家人都没能安排妥当，虽然这是高层的过错，但作为教会的一份子，我觉得我不能容忍这样的罪过......我想找到可以帮帮她的办法。”

    “你想怎么帮？”

    “还没想好......”

    两人都不说话了，安静半晌后，林耶尔忽然又出声了：“在我参加弃名骑士的试炼的几天前，费尔忒死在了从地狱之门出来的恶魔的手上，他在遗书里拜托我将他的积蓄交给他的家人，可现在见到他的家人沦落到这个地步，哪天能在神国重新见到他的时候，我该怎么向他交代。”

    你搁这还当自己能上神国呢......

    蕾雅在心里腹诽了一下，同时开口安慰道：“这又不是你的错，这个世道如此，谁又能怎么办呢？”

    林耶尔沉默了一下，忽然从自己身上的行囊里取出所有的钱币，递向了蕾雅：“你帮我交给伊蕾娜吧。”

    “......为什么你不亲自交给她？”

    “......”

    “哦，你害怕了。”蕾雅故意以一种嘲讽的口吻说道，“这些天不是一直在做着自以为正义之事，不断杀人么，这会儿怎么连一个手无寸铁的贫弱女人都不敢去见上一面了。”

    “......”

    见他仍然没有回应，蕾雅叹了口气，从他手上接过了钱币，然后重新放回到行囊里、包裹好。她也挨着他坐到了泥地上，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明天我们再去找她吧，我们一起把这些钱给她......比起这个，我们先找个旅店住下吧，这些天我已经累的不行了。”

    “......好。”

    林耶尔站了起来，旋即从腰间解开用来捆绑阔剑的绳索，他将绳索扔给了蕾雅：“你是要自己绑起来，还是我来动手？”

    “......你真他妈是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