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尔斯将军是个已经上了年纪的老人，从帝都向东出征往维特尔省的路上，就林耶尔所见，韦尔斯将军几乎都在闭眼歇息，哪怕是在路上也是由他的亲兵们用战车载着前行，这一度让林耶尔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已经临近寿命极限的普通老人罢了，或许事实上也是如此。

    尽管在林耶尔见到他的时候，他入睡的时间多于清醒的时间，但林耶尔一见到他清醒的模样，便能看见他那坚毅的面容和富含深意的眼神，仿佛在他清醒时有一头具有智慧的狮子降临在他身上，时而让人感到威严而不容接近，时而让人觉得他像上了年纪的智者一样对待事物沉稳冷静。

    虽然林耶尔是摄政女王身边的大红人，但他这一年来都在警慎自己目前的处境，知道自己现在是一不小心就会跌入深渊，因此他对自己在军中的临时职务没有偷懒敷衍，而是勤勤恳恳地做着后勤管理的工作，在韦尔斯将军清醒时就向其汇报近来的后勤情况。

    对此，韦尔斯将军有时候沉默不语，有时候点头附和，这让林耶尔也不知道他当时到底在寻思着什么。

    在这支中央禁军终于踏入了维尔特省的地界后，韦尔斯将军让自己手下的三位得力将领分兵三路分别去收复维尔特省的省城之外的沦陷领土，而韦尔斯将军本人则亲自带领剩下的兵力去团团围住维特尔省的省城——克里希城。

    话虽如此，韦尔斯将军却似乎对尽快收复克里希城这件事毫不感兴趣似的，只是在城外结寨扎营、筑土塔、组装攻城器械，但是，每天都只是在不定时发起佯攻，似乎很爱惜自己手底下的士兵，并不愿意强攻似的。

    林耶尔对此不解，某天在做完日常汇报工作后，便忍不住问了他为什么不尽快攻下克里希城，而韦尔斯将军平淡地看了他一眼后，如此回复道：“因为我们真正的敌人不是城里的叛乱者，而是国境外的敌人和补给......主要是粮食。”

    林耶尔能理解“国境外的敌人”是指卡米尔女神教会，他不解问道：“以我们目前的粮食足够供养大军数个月，而且后续补给也会慢慢从后方送过来，难道会有什么问题吗？”

    韦尔斯将军语重心长地说道：“但是补给不足以供养整个省的灾民啊。”

    林耶尔猛然身躯一顿，似乎明白了过来，接着便听韦尔斯将军继续说道：“原先驻守在维特尔省的兵团已经覆灭了，这支禁军其实就是为了替代原来的维特尔省，在收复维特尔省的领土后，他们将会在这个省驻留，宫廷也会分给他们那些经过兵灾后的无主之地分封给他们垦种，几年后维特尔省才能恢复民力......”

    “至于克里希城迟收复反而更好，只要战争还没停止，后方邻省就不得不迫于宫廷政令继续分担军队补给，部分补给实际上是可以用来赈灾的，如果战争结束的话邻省反而会不愿意援助太多，每个省的总督都有自己的想法，他们可不想让邻省影响自己的政绩。”

    “......我明白了。”林耶尔不由佩服道，“我明白克洛儿殿下为什么会调任将军您来做这支东征军的指挥官了，若是一般的武夫，恐怕只知顾着打赢仗，而没有顾虑到其他方面的问题......尤其是从大局出发。”

    韦尔斯将军却是摇了摇头道：“这是预想到的最乐观的局面罢了，假如在平叛后又再次掀起叛乱，恐怕......呵，这些年对维特尔省的种种叛乱的镇压已经消耗了不少国力了，如今帝国可没有以前看上去那么强盛。”

    林耶尔听了后，忽然问起这个富有智慧的长者来：“将军阁下，事实上，克洛儿殿下让我随军过来，还有个目的就是为了查探这些年里维特尔省的叛乱里是否有卡米尔女神教会插手的证据，对这事......您怎么看？您也觉得会是卡米尔女神教会的插手才导致叛乱反复发生的吗？”

    韦尔斯将军沉默了一下后，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卡米尔女神教会的插手在里面，假如真的有......如果不是维特尔省本身就是个筛子的话，怎会有外敌能够轻易插手进来呢？年轻人，你知道维特尔省在二十年前还只是维特尔王国一事吗？”

    林耶尔微微一怔，应道：“略有耳闻，但不知道详细的事......”

    “在二十年前，维特尔省还是维特尔王国，在那之前已经做了魔法帝国数十年的附属国了，而且还是失去了主权的附属国，他们的国王都是由魔法帝国扶植起来的傀儡，当然，也多亏如此，魔法帝国和卡米尔女神教会的势力领土之间并不直接毗邻，即使有各种阴谋诡计发生在维特尔王国的宫廷里，那也至少不会危及到魔法帝国的宫廷......直到二十年前，维特尔王国发生了一次民众暴乱，导致其国王出逃到魔法帝国，魔法帝陛下却忍不住扩张国土的野心将其吞并了，维特尔王国也改名为维特尔省，在那之后维特尔省的叛乱就从来没停下过。”

    林耶尔不由疑惑道：“难道叛乱之所以反复发生是因为民族矛盾？”

    “是，也不是。”韦尔斯将军以一种既不激扬也不讥讽的平静语气阐述道，“被帝国宫廷派去的官员没有将维特尔省治下新加入的子民当做是他们的同胞，毕竟维特尔人的风俗人情跟帝国本土人的是不同的，这进一步导致维特尔省的官员苛待治下子民，你可以想象的文明历史上发生过的最丑恶的事情都曾在这个省的土地上发生过......在这二十年里。”

    “这，或许才是维特尔省的叛乱镇压不止的原因。”

    “......我明白了。”林耶尔将自己代入到亡国后的维特尔省人的处境中便觉得不难理解他们掀起的叛乱了，甚至在如今的维特尔省人眼中，说不定他们这群来自帝国本土的人才是真正的恶人，而非隔壁的卡米尔女神教会。

    那么，对于此事，宫廷上的官员们......摄政女王殿下真的会不知道吗？他对此甚是怀疑，但是他们本身就带有帝国人的傲慢，认为魔法帝国人是这个大陆上最优秀的人，他们有着其他国家所没有的魔法普及率，而中央宫廷对于这种新吞并的领土及其子民的轻视似乎也并非不可理解，但这也只是导致双方的矛盾更加不可解且不断激发。

    “在战略上将附属国变成附属省或许是一步错棋，说到底魔法帝也只是个强大一些的普通人......”韦尔斯将军冷不丁说道。

    “额，将军阁下......”或许您确实说的没错，但以您的身份说这些是不是显得政治觉悟太“低”了？

    韦尔斯将军也看出了他的不安，不由笑道：“放心吧，魔法帝就算听到了，肚量还不至于小到容不下我一个小老头，况且就算他一怒之下也只能杀了我了，毕竟我连亲人都没有可以让他杀死的。而且也不只是魔法帝，卡米尔女神教会的教皇也是，两人虽然是大名鼎鼎的救世英雄，但是权欲心和世俗心却是比任何人都要强，严格来说，在这点上他们与普通人也没什么差别......大概在三英雄里，只有亚尔蒂尔大人才称得上是真正的举世无双的英雄吧。”说到最后，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林耶尔闻言，不由疑惑道：“听上去......韦尔斯将军似乎认识那位亚尔蒂尔阁下？”

    韦尔斯将军沉默半晌，才再次开口说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在年轻时曾跟随过亚尔蒂尔大人......虽然只是自己无赖跟着罢了。我在年轻时是个桀骜不驯的市井之徒，虽然没犯过大恶，小恶却是不断，直到某天在街上杀死一个与自己发生争执、羞辱自己的凶徒，于是不得不远离故乡，那段颠沛流浪的生活是我人生的转折点，因为我在那段时光里遇到了亚尔蒂尔大人。”

    “第一次见到她时，是在一个小教堂里，那是个没来得及返回地狱、一直潜伏在人间的恶魔，那个恶魔一直伪装成本地的神明潜伏在教堂里，我却意外因躲避风雨进入了那个教堂，差点被恶魔所杀，幸好遇到了恰好追踪恶魔气息而至的亚尔蒂尔大人......在那之后，我一直强行跟在她的后面，她既不特意赶走我，也不让我跟在她身边，所以我只能若远若近地追随着她，看着她在旅行上做出的种种作为。”

    “对于凶徒，她即使出手教训了他们也不会怒而杀害，因为她认为自己的智识还不足以判断这些凶徒所犯下的罪行该承受的惩罚，所以交由当地领主或法庭来处理，她认为社会的公理是由世人代代积累的智慧而形成，即使由社会公理延伸的法律制度不完善、具有漏洞，也比她个人的智识更公平公正......哪怕凭她的力量和声望，随手杀了几个凶徒也不会有人说什么，说不定还会大加赞赏。”

    “她在旅行上过着清苦简朴的生活，全靠一路上的好心人或朋友的援助走下去，但偶然碰见了可怜人，却又将自己所剩无几的积蓄交给对方......更不用说的是，她甚至会刻意阻止多国或多个领主之间的斗争，纵然这种出手阻止的行为会让斗争多方都不喜，但她仍会以自己的声望和武力阻止战争的爆发或持续，然后以自己的身份对他们之间的纷争予以尽量公平公正的仲裁......”

    “尽管只是短短半年时间，但我觉得自己却遇见了卡米尔女神在人间大地上的化身，虽然知道自己永远都达不到她那样的境界，但也无比向往、崇拜......”

    听到这里时，林耶尔看见韦尔斯将军的眼神里蕴含着复杂的感情，那似是有一丝年轻时对梦中女神的仰慕心情，但更多的是对一个高尚者的向往之心，也有其他诸如遗憾、惋惜等感情。

    “不过，在几十年前就不曾听过亚尔蒂尔大人的消息了，大家都说她意外死亡了，可我却不相信那样高尚而强大的英雄会这样默默逝去，说不定她真的就是卡米尔女神在人间大地的化身吧，现在只不过是回到了女神的天国......”

    林耶尔不由想起了以前时常见过的卡米尔女神的雕塑，于是好奇问道：“那亚尔蒂尔阁下长什么样子？”

    三英雄中唯有亚尔蒂尔最默默无名，因为她没有一群庞大的世俗追随者，因此也没有那么多人叙述、美化她的经历故事......或许这才是她似乎不如魔法帝和教皇的原因吧？

    “长、长什么样子......”然而，韦尔斯将军却是露出了茫然的神色，“对了，亚尔蒂尔大人长什么样子......为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林耶尔禁不住感到愕然，接着他莫名想起了，在看过的有关三英雄的故事里，也只有魔法帝和卡米尔女神教会教皇的样貌被着重描述，可“流浪的不杀者”亚尔蒂尔却似乎没有任何人知晓她长什么样子似的，居然没有被记载在故事中。

    如今，竟然就连几十年前曾追随过她的亲历者都忘记了她的样貌，是因为这位亲历者上年纪了导致记忆退化，亦或者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