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舞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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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出 借衣

    一、

    刘通与陆锦鸳二人吃饱睡足,随即便踏上了北去之路。

    他发现,自从上次将其从濒死边缘救回之后,她对自己的态度似乎有所转变,也不再为了些小事而大吵大闹了。

    刘通肯定那黑衣女子和陆锦鸳毕竟不是同一个人,心里总算踏实了些。只是此女究系何人,有甚来历,仍然令之煞费脑筋。他一路上思考着这个问题,与陆锦鸳也鲜有话讲。而那陆家七小姐倒并不烦他,只是自顾自地欣赏着沿途的山山水水。

    他们赶了近一个月的路,方才踏上京城近郊的土地。两人在附近租了间旧宅子,安顿了下来。这一日,刘通半夜为一个恶梦惊醒,正满头大汗地回想着梦里的情景,忽然听到隔壁陆锦鸳房中有些响动。他一时心血来潮,匆匆地赶了过去,大门居然赫然洞开着!刘通心中一紧,推门而入,陡见陆锦鸳床上被子散乱,残有血迹,那丫头本人却没了踪影!!

    看到此景,刘通大惊失色之下,慌慌张张地冲出门外,却见院内月色笼罩中,背光立有一黑衣女子。

    “是她?”

    刘通正待发问,对方却已转过身来,仍是青布蒙面,逼着嗓子问道:“刘大哥,你终于醒啦?”

    刘通此刻满腹狐疑,不知陆锦鸳的失踪和她是否有关。然思索再三,还是一揖到地,道:“姑娘多次搭救,在下感激不尽。只是不知姑娘是谁,缘何相助?”

    那女子轻笑道:“刘大哥实在健忘。莫非你已不记得咱们在‘神剑山庄’的约定了?我助你盗取其余四物,而你过后得替我做一件事……”

    刘通忙道:“在下自然记得,只是……我如今仍有两件物事未得,现又丢了宝剑,以后不免还要和姑娘合作,你总可给在下一个称呼吧?”

    那女子想了想,道:“我是八月里生的,你就叫我桂儿罢……”

    “桂儿?好美的名字!”

    桂儿见他目光如炽,紧盯着自己,不禁将脸涨得通红,别过头去。

    刘通此时方知自己失礼,咳了一声,忽又问道:“桂儿姑娘!陆姑娘她忽然失踪,其床之上还有血迹,我真担心她是否出事——你……你可知其行踪去向?”

    桂儿闻听,脸上更红,只是黑布蒙面,教人看不真切。她扭捏半晌,方才支支吾吾地说道:“她……她当然没事啰!她……她……反正我知道她没事……这个……”

    “可那滩血迹……”

    “刘大哥!你,你你……你好坏……别问啦!!”刘通见对方忽然现出少女矜持扭捏的样态,不由喉头发干,舔了舔嘴唇。

    桂儿静了良久,猛地抬头道:“刘大哥,咱们何时进皇宫去?”

    刘通闻言一惊,低声问道:“区区一直都有个问题:姑娘你是从哪里得知我此行目的的?”

    桂儿呆了呆,叹口气道:“刘大哥,你明知我不会相告,又何必再问?”

    刘通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只得自嘲地嘿嘿傻笑。他抓抓头皮,岔开话题道:“我准备后天夜里动身。”

    “几时?”

    “戌时初刻……”

    “好,那么咱们就申时末刻在皇城承天门下见!”

    桂儿话一说完,道声“叨扰”,拔地而起,跃墙离去。刘通痴痴地望着对方远去的方向,大约半盏茶的工夫,方才长舒口气,转身欲行。他刚回过身来,忽然惊见一人正立在背后,不由唬地大叫一声。来人一吓,也同声尖叫起来。

    两人叫够多时,方认清了对方。刘通一把抓住那人双肘,厉声问道:“锦鸳,你适才哪里去了?你没事儿吧?我去过你房中,见床上狼籍,又有血迹,我还以为……还以为……”

    陆锦鸳一听,不觉勃然大怒,抬手砰地一拳砸在刘通面门之上!此女气力绝大,刘通又是毫无防备,一下便着了道儿,由不得两眼发潮,鼻血长流。

    “哇呀呀!你这婆娘疯啦?我好意关心,你却……你却要打我?”

    陆锦鸳一脸怒气,五官错位,更是凶恶得如夜叉厉鬼一般:“姓刘的!!你……你你随随便便闯入人家闺房不说,还还……还看了人家的……的……说!小子你夜半三更、衣冠光鲜的,是去作贼,还是要对我这弱质女流图谋不轨?”

    “你……你……”刘通不知自己错在哪里,被她狠狠地顶了几句,不禁哑口无言,重哼了一声,甩袖径回自己房中。他才合上门扉,又听外边嚷道:“瞧,给我说中了吧?刘通啊刘通,我本以为你已改邪归正,重回正道。没想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看到漂亮的女子,就想……”

    那话音渐小,取而代之的是一记惊天动地的关门声。刘通抬头呆望屋顶被震落的尘埃,长吁口气,抚抚胸暗道:“幸好这婆娘不是桂儿,否则……唉……”然一念及陆锦鸳末尾“一看到漂亮的女子,就想怎样怎样”的话,却猛地在心中有所感触,这一夜都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只闻邻屋传来的如雷鼾声……

    第二日里,他陪陆锦鸳在城中逛街。因为生怕会遇见严政的手下,故两人都是非常小心。尽管京城之中街市繁华,然陆锦鸳长居苏州,也并不怎么在意。反是他们像作贼似地谨慎四游,令其兴奋异常。两人转了大半日,买了不少东西,欢欢喜喜地回到了近郊的家中。

    这一夕无话,略过不表。

    且道第三天里,刘通一人进城,有意无意地打探紫禁城内的情形。他将陆锦鸳独个留在家中,既未锁门,也没喂毒。相处了这许多日子,虽然两人的大吵小吵从未间断,然刘通却已觉得,对方再不会逃走了。至于他何以如此肯定,便问其本人,也答不上来。

    转眼,金乌西沉,天色近暮。刘通坐在凳上细细擦拭着手中新买的长剑。陆锦鸳远远地望着他,心里明白对方今晚就要潜入大内。那是凶险万分的地方,实不知其此行福祸如何,登时有愁云笼住面庞,一颗芳心忐忑不安。

    两人就这样一语不发地相持而坐,约摸又过了两个时辰光景,刘通抬起头来,透过窗户仰望外边的月色,却已近了自己与桂儿约定的时刻。他嚯地立起,挥挥长剑,当空划了个圈后,铮地一声,收入鞘内。

    陆锦鸳心头一突,抬眼偷窥对方,见刘通也正盯着自己,忙重哼了声,转过脸来不加理睬。唯观其双颊,已然涨得通红。刘通于昏黄的灯光之下,全没看见这些。他打怀中摸出一包银两,搁在桌上,又抽出张纸,递给陆锦鸳道:“七小姐,我此去吉凶难料,生死未卜。倘若三日后在下仍没回转,你就带上银两,照着这张地图所指的路线,回家去与你的王郎团聚吧……”

    陆锦鸳猛回过头,惊诧地凝视着刘通那张英气逼人的脸。半晌,方迟迟疑疑地接过地图,见上边详详细细地画着由京畿到姑苏的旱路水路。而地图下面,又写着这样几句话:“七小姐,前天夜里,我不是存心要闯入你房里的。只是因为听到了响动,生怕小姐有甚不测,情急之下,方有此鲁莽之举。还望小姐大量海函!!”

    刘通见其嘴角带笑,知道她已看见了下边的内容,便如了了个大心愿似地吐口气,转身欲走。他的脚方跨出门槛,忽闻身后陆锦鸳道:“刘大哥,你一定能平安归来的。一定……我……我在这里等你!”

    听出了这莺声细语内包含的万种柔情,刘通禁不住心旌一荡,咬着下唇,暗忖道:“她若有桂儿一半的美就好了!”虽未见过桂儿的真正面目,但刘通内里却能肯定对方必是个美人儿。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当指此。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以示作答。嗣后,便大踏步地向暮色走去……

    二、

    刘通在承天门前等了许久,桂儿方才姗姗来迟。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来,小声道:“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刘通微微一笑,道:“没甚么,我也是才来,咱们这就动身吧!”

    “嗯!”

    两人顺着城墙根儿一路寻去,来至一处围墙较低的地方,甩出腰际的铁槉藜,攀绳而上,次弟进入禁宫之内。刘通既名“云间客”,其轻功之绝,当世无出其右;而桂儿的身手竟也不弱,总能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后。

    大内侍卫众多,几乎每走数十步,便有一拨人经过。刘通与桂儿艺高人胆大,充分利用周遭地形,谨慎地东躲西藏,大半个时辰下来,始终未被发现。

    “刘大哥,你可知我们要找的东西究竟在哪儿?”桂儿忽然不耐烦地问道。

    “在端凝殿内……”

    “怎么还没到呢?我觉得咱们似乎一直在兜圈子……”

    刘通一愣,嘿嘿笑道:“是么?这个……这个……其实,我也并不清楚端凝殿的位置,所以……”

    “甚么?”

    桂儿的这句“甚么”声儿大了些,却听远处一名侍卫叫道:“谁?是谁?”

    刘通一惊之下,连忙拉了桂儿的手,躲进了树丛之中。树丛中空间狭窄,两人只得紧紧依偎在一起。那侍卫提了灯笼走了近来,四处搜查。众侍卫闻声,都一窝蜂地涌了过来。

    刘通头上冷汗直冒,右手轻轻按在了剑柄之上,琢磨着待会儿先出哪招。那侍卫搜至树丛,正欲举灯来看,忽闻“喵”地一声,窜出一只猫儿来。

    那侍卫吓了一跳,许久方抚膺笑道:“原来是只猫儿……”

    正说着,又听那边有人叫道:“呀,这不是刘贵人今儿个丢的那只猫么?大家快来帮忙抓住它……”众侍卫欢呼一声,都跑了去捉猫领赏。刘通见自己无意间躲过一劫,不禁将心头大石放下。低下头来,谁想双手竟已不知不觉地将桂儿搂在了怀里,吓得连忙跳起,支吾道:“桂儿姑娘,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

    桂儿双颊通红地立起身来,掸掉尘土,侧身轻道:“别说了,我明白……刘大哥,咱们还是快去找那端凝殿吧!!”说着,转身就走。刘通愣了半天,方回过神来,急急地跟了上去。

    两人又转了许久,来至一座大殿之前,见其匾额上书“养心殿”三字。殿内灯火通明,竟然传出钟鼓诵经之声!

    “‘养心殿’?好像听谁说过,是……是……”

    刘通一时忽然心血来潮,却要去看个究竟。桂儿才待阻止,已被他跃上了屋顶。不得已之下,也只好相随。

    两人在上边走够多时,到一无人处落下地来。听这里诵经之声更是清晰,不禁纷纷捅破窗纸,向内望去。殿中极大,供着一尊纯阳真人,又有十几名少年女子围着一个男人席地而坐。见那男子五旬年纪,面如冠玉,五柳长须,相貌堂堂。身着龙章黄袍,运手击磬,坐诵经偈。

    看他精神倦怠,眼皮下垂,似乎在打磕睡。其击磬之声杂乱,与众女诵经之调不合。忽然,男子手儿一歪,把击磬的槌误敲它处,作出怪声。众女低头而侍,不敢有何异动,独有一十三四岁的美丽少女见了,哈哈大笑起来。

    男子为笑声惊动,张惶四顾,却将目光落在了那少女的脸上。看她梨涡半晕,笑靥犹存,不禁双眉紧锁,正欲发怒。可待注视良久,却忽然将嘴角一翘,转过脸来,继续看经。

    刘通见这男子的衣着,猛然醒悟道:“莫非他就是……”说话间,肩头为人一拍,回头看时,却是桂儿在打手势,要他别发声音。

    刘通点了点头,又向殿内望去。见黄袍男子抓耳挠腮,似乎全无心思念经,两只眼睛,时不时地向那少女瞥去。少女有所察觉,先带笑容,后显怯靥,嗣又俯首弄带,作出一副娇痴的情状。

    黄袍男子盘着的双腿乱动,旋即清了清嗓子,殿中刹时没了声响。静默良久,见他一指少女,道:“你,过来!”

    那少女娥眉一颤,怯生生地立起身来,迟迟疑疑地走上前去。黄袍男子将经卷一丢,跃起身来,便紧紧抱住了少女。殿内众女面红过耳,纷纷起身,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此刻殿内,只此男女二人。黄袍男子从袋中不知摸出了甚么东西,吞下了肚去。片刻工夫,两颊便烧得火红,大张其口,势如疯虎地去撕那少女衣裙。嘴里,却是“亲亲”、“乖乖”地叫个不住。

    少女力弱身微,哪里挣得过这七尺男儿?不一时,两人衣袍俱尽,就在地上赤裸裸地颠鸾倒凤起来。桂儿看在眼里,羞得“呀”地一声,转过头去,再不敢看。

    她闭着双目,却许久不闻刘通的动静。张开眼来,竟见他正瞪大双眼,喘着粗气,津津有味地注视着殿中的一切!桂儿又气又羞,掉转身子就走。

    刘通察觉,忙一把将她拉住。桂儿羞愧难当,挣了半日,方道:“没想到……你……你……”

    刘通咽了口口水,一脸歉意道:“桂儿,对不起!我……我我只是……那个——你可知殿中之人是谁?”

    桂儿羞红着脸,低声道:“还不是那皇帝老儿么?”

    不错,在养心殿中的黄袍男子,正是年号嘉靖的大明朝世宗皇帝朱厚熜!

    世宗少年登极,昏庸无道。近宦官,任酷吏,又拜大奸臣严嵩为相。其在位期间,沿海倭寇猖獗,百姓怨声载道,国家满目疮痍。

    好不容易众乱平息,世宗自恃武功盖世之时,却因年逾半百,精力衰疲,无法应付后宫嫔妃。所幸圣天子有百灵呵护,上天赐与世宗一位真仙。你道是谁?却是南阳的一个方士,姓梁名高辅。此人八十上寿,须眉皓白,一派仙风道骨,叫人见了忘俗。他自言能导引服食,吐故纳新。又可修合妙药。此药用童女四十九人,待其第一次天癸,露晒多年,精心炼制而成。服食之后,一夕可御十女,百战不殆,原来是种春药。

    世宗得此神人奇药,如何不欣喜若狂?想堂堂大明天子,败在几个小女子的手里,脸上究竟挂它不住。那些美人儿枕边含怨,世宗听了,心中亦觉抱歉。如今两相皆大欢喜,实实叫人快哉乐哉!

    适才他吞服之药即此,却又有个美名,叫“先天丹铅”。高辅为炼此药,选女八岁至十四岁三百余人,入宫豢养。待其天癸一至,立即取来入药。而这几百少女,闲居无事,或充醮坛役使,或司西内供奉。

    世宗是个好道之人,也因高辅乃系全真。他每日早晚必要击磬诵经,却需十几名少女相陪,以解寂寞。适才被他选中的女孩儿姓尚,年纪还小,如何经得起服下了春药的世宗这般摧残?没多久的工夫,便忍不住大声唤起痛来。

    三、

    桂儿看又不敢看,走又不便走,按捺了许久,忽对刘通道:“刘大哥,那皇帝好没道理。听这孩子叫得可怜,你……你去救她一救吧!”

    刘通望见她满是哀求的眼神,心里一软,将头一昂,视死如归地应道:“好!”说着,小心拉开窗户,如一只蝶儿般地翩飞入室。他轻轻落在那两人身边,全没发出一丝的响动。

    明世宗欲火中烧,正在兴头,终未注意这不速之客。直到刘通将剑刃比在其咽喉之时,方才“啊”地一声,呆在了那里。姓尚的少女见了,趁势跃开,胡乱披裹上衣衫,缩在一角,不敢动弹。

    桂儿在外,本不敢朝里看视。然听殿内好久都没动静,这才缓缓转过头来。定睛一瞧,乍见刘通威风凛凛,仗剑当立;皇帝老儿一丝不挂,手晦下处,僵卧于地,不禁脸上大红。犹豫再三,还是一咬牙跃入其内。她三步上前,从地上抄起世宗的里衣,抛过去遮住其身,又发指连封了他“天池”、“环跳”二穴,这才长舒了口气。

    刘通见皇帝再动不了,便收剑入鞘道:“你就是当今的天子——嘉靖皇帝么?”

    世宗此刻已吓得魂不附体,虽其欲念全消,可那春药的效应仍在,浑身上下难受至极。听刘通发话,不禁舔舔嘴唇,颤声道:“是,是!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你们想要甚么,朕都给,朕都给!!”

    刘通闻言大悦,笑道:“原来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桂儿,咱们要找的‘金丝衮龙袍’,问他就成了。”

    桂儿也是一笑,道:“是呀——皇上,咱们此来并非寻仇,只需你将你那件‘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金丝衮龙袍’交出,就行了。”

    世宗闻之,连连道:“有,有!……只是……只是现在天色已晚,若命人取,难免要遭猜疑。不如等到天亮,朕再叫宫人去拿,如何?”

    刘通望了一眼桂儿,见她点了点头,遂道:“好,那我就先解了你上身的穴道,你把衣裳给穿上吧。”刘通俯身,于其后心一揉一拍,当即便解了“天池”穴。

    桂儿见皇帝穿衣,忙又转过头去,一眼瞥见地上他先前所着的龙章黄袍,走过去拾了起来,信手举剑挥去,却闻“铮”地一响,袍子竟然丝毫未损!!

    “原来这件就是‘金丝衮龙袍’?狗皇帝,臭皇帝,你竟敢欺骗我们?是不是想拖延时间,以期救助?”桂儿转身,一剑指去。

    便在此刻,适才还蜷于一隅索索发抖的尚女,忽然跳起身来,挡在皇帝跟前,哀求道:“姐姐,你可莫要伤了皇上!”

    桂儿见状,大惊失色,诧异地问道:“你……他刚才那样待你,你又何苦要如此护他?”

    那少女垂下头去,红着脸,良久方道:“他……他毕竟是皇上啊?!何况……何况我,我的身子已给了他……就是他的人了……自然是要保护他的……”

    桂儿听了大怒,把脚一跺,掉转身去,独发闷气。刘通见尚女那双包含泪水与幽艾的眼睛瞅着自己,如泣如诉,美得好像首诗一般,不由爱怜地摇了摇头。蹲下身子,摸出陆锦鸳的手帕,给她拭泪。

    这一幕恰被桂儿偷眼看到,禁不住一股子酸溜溜的劲儿涌了上来。想要大声喝斥二人,又怕外边听见。正无处发泄时,见那皇帝仍愣在一旁,便拔步上前,抓住他的衣襟,揪起来抬手就是“啪啪啪啪”四记耳光!

    世宗被她莫名其妙地打了个晕头转向,不禁抚着红肿的双颊,瞪眼直望着桂儿。桂儿见刘通也正看着自己,一时要找话掩饰,遂厉声说道:“狗皇帝你听见了么?你占了她的身子,毁了她的一生,人家却是这样护你!往后,你一定要好好对待这位姑娘。哼哼,如果要让我桂儿知道你负心薄悻,对不住此女,那可小心你的狗命!!”

    世宗吓得慌忙点头道:“是,是!女侠说得是!!”

    刘通收起“金丝衮龙袍”,对桂儿道:“桂儿姑娘,将他打昏,咱们走罢。”

    桂儿点头同意,放开皇帝的衣襟,正起身欲行,却似又突然想起甚么,回头问道:“你们刑部是不是有个叫严政的捕头?”

    世宗应道:“有……他昨天还来见过朕,说有人要……哦——莫非就是二位……”

    桂儿回头冲刘通一笑。刘通怔了怔,旋道:“桂儿,难道你想……”

    桂儿将手伸进腰际豹皮囊中,摸出一颗不知是甚么的药丸,捏住世宗下巴,硬给他塞入口中。世宗皇帝挣扎不过,终于还是咽了下去,不由骇得面如土色,浑身抖道:“这……这这是甚么……啊……”

    桂儿站直身子,狡猾地笑道:“没什么啦……不过是给你清心败火的毒——药——!!”

    “啊……”

    “啊什么呀?!这是慢性毒药,三日之后才会发作。只要你乖乖地听本姑娘的话,就不会有事。”

    “是,是!朕一定听话!!”

    “这才乖么……”桂儿小孩子般地笑道,“你现在就宣那严政进见,说你要看看那把‘求露宝剑’,让他带来。”

    “是……”

    桂儿顿了顿,又道:“你先叫个小太监进来。”

    世宗不明其意,又不敢乱问,只得照办。一名太监领命进殿,惊见圣上摊在那里,正欲相搀,忽然后脑上为人重重地打了一下子,登时便昏蹶了过去。

    桂儿剥下他的外袍,递给刘通。刘通会意,穿了上身,俨然就是一名俊俏的公公。

    “刘大哥,你却还是穿这身衣裳好看……”

    “胡说……”刘通红着脸,啐了一口道。

    桂儿笑笑,将那太监拖到内殿,又拉了尚姓少女躲在屏风后,偷偷窥视这殿内的情形。刘通为世宗暂时穿起衮龙袍,扶他坐上龙椅。世宗如今成了傀儡,只有任人摆布的份儿,依照刘通的命令,唤来一名宫监,命他去宣刑部严政带了“求露宝剑”见驾。

    严政此刻正在府弟中与一干美姬嬉戏调笑,忽然接到旨意,要他带了“求露宝剑”,即刻进宫,不禁大吃一惊。他见皇帝突然深夜宣召,心里焦躁,不知此行是吉是凶。想自己日前面圣,并未提及该剑,却不晓那世宗皇帝如何得闻兹事。内心之中,隐隐有些不安。

    他不敢稍有怠慢,急急以绸裹剑,穿上官服,疾奔入宫。大内深幽,重重把守。严政一路行了许久,方来至养心殿外。他立稳脚步,整正衣冠,俯首躬身趋入殿内。

    严政才踏进殿,就觉其中弥漫一股寒气,更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上一口。脸上著名的笑容荡然无存,慌忙步至樨前,伏倒在地,叩头道:“臣严政叩见吾皇,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严卿平身……”

    “谢皇上。”

    他听世宗今日的语调,与他日里颇为有异,内里更觉惊恐。严政深知仕途险恶,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凡事都是小心翼翼,谨慎为之。故其一听桂儿说要大闹京城,也不辨真伪,丢下欧阳克明,带上“求露宝剑”径直赶回。昨日见驾,上奏了刘通二人意欲作乱之事,于宝剑一节却是只字未提,他但望能在此间将云间客捉获,寻回剑鞘,把“求露宝剑”完璧归赵,方不损其“天下第一名捕”的美名。

    那世宗皇帝毕竟老辣沉稳,虽然受制于人,却仍能收慑心神,与严政坦然说话。他望了目光锐利的刘通一眼,清清嗓门,道:“严爱卿,朕听闻你近日得到一柄‘求露宝剑’,今天忽然心血来潮,想求一观,故而才会深夜宣你来献……”

    严政听他话中口气,似乎真的只求一观而已,遂双手捧剑,道:“宝剑在此,请圣上御览。”

    世宗见状,又向刘通望了望。刘通缓步走下阶去,双手将剑接了过来。那严政自始至终都低着个头,故没将他认出。刘通解开裹剑的绸布,见里边果然就是失而复得的“求露宝剑”,不禁得意忘形,哈哈大笑起来。

    四、

    严政听那笑声熟稔,又不似宦官的嗓音。大惊之下方待抬头,陡觉周身三十六大穴为人飞快地轮点重封,便是半分也动不了了。他慌忙定睛细看来人,谁知竟正是令之饮恨江南的云间客刘通!

    严政刹时间明白了一切,不禁骇得汗透重衣。圣上何以知晓求露宝剑,又要深夜宣召一事,立即就有了答案。桂儿牵着尚女之手,步出殿来,笑吟吟地冲严政说道:“严大人,好久不见啦!”

    严政脸上强颜欢笑道:“是……是啊!没想到能与刘兄和姑娘你再度相遇,真可庆祝一番。”

    刘通上次险些死在他的手里,所谓“一朝为蛇咬,十年怕井绳”,发指间生怕有差,却将对方的三十六大穴脉尽数封了。如今眼见其受制于人,竟还能笑得出来,也不禁暗暗佩服他的胆识。然此人气量狭小,阴险狡诈,今天决不可轻易将他放过。

    桂儿忽问道:“刘大哥,你想如何处置此人?”

    刘通摇摇头道:“这个我却不知……”

    桂儿道:“大丈夫恩怨分明。所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严政以前想怎样对你,那你就怎样回报他啰!”

    刘通问道:“礼尚往来?”

    桂儿点头道:“礼尚往来。”

    刘通摆手道:“不成,不成。上次严大人虽欲砍去在下双手双脚,那也是为了我好。可倘若我也将他手脚砍去,岂非要让吾辈中人为所欲为,再无忌惮?到时,天下盗贼猖獗,乱成一团,可不要令解甲归田、在家享福的严大人心中不安?此罪不小也!”

    桂儿抓抓头皮,道:“刘大哥说得在理……那可如何是好?”

    刘通假意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道:“有啦!”

    桂儿显出万分钦佩而又好奇的神情,问道:“如何?”

    刘通摇头晃脑道:“听闻严大人府中藏有不少美貌的姬妾,她们个个娇艳如仙,就连宫里头的三千粉黛,也鲜有可及……”

    桂儿假意问道:“啊?那他岂不是存心窝藏美女?这可是对皇上大大的不忠啊!!”

    世宗闻之,脸色铁青,严政连忙申辩,说绝无此事。

    刘通道:“哎,桂儿,你扯到哪儿去了?我的意思是说,这严大人此为,正是他忠君之心的绝好表现!你想,他将丑妇留给圣上,是要圣上远离女色,保重龙体……”

    说着,两人同时冲严政一揖到地,齐声说道:“严大人忠君爱国,体恤圣意,真是值得在下二人好好地学习一番,哈——哈——哈——哈!”

    他们齐笑了四声,又听刘通续道:“严大人为了皇上,却苦了自己。每日里和那些狐狸妖精们胡混,弄得精疲力竭,身体虚弱,这才会叫我从神剑山庄内盗走‘求露宝剑’。真是可怜啊,可怜……”他说着说着,竟以袖掩面,似在拭泪,过了半晌,又道,“因此,我决定,要替严大人斩去那个情根!这样,一则其身体不至继续受损,二则又可被调进禁宫,日夜服侍皇上,大忠特忠一番。再则,近日里我于当铺中折价购得《葵花宝典》一本……”

    “《葵花宝典》?”

    “是呀,桂儿!只是我始终都无法辨别其之真伪,所以,也想烦劳严大人去练上一练,鉴别一下!!”

    桂儿一拱手,谓叹道:“刘大哥果然想得周到!佩服!佩服!!”

    刘通笑道:“惶恐!不敢!”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本书,道,“便是它了!!”

    桂儿接过一瞧,惊道:“哎呀呀,刘大哥,你可拿错了!”

    “拿错了?”刘通故作惊讶地低头一看,书上写着《金刚经》三个大字,不禁一拍脑门,道,“苦也,苦也……严兄,严兄,真真不好意思。小弟来时慌里慌张地,就拿错了书……唔……那可得等我回去之后,再将该书寄至府上——不过说来,此经严兄或许也用它得上。因为倘若小弟上当,那本《葵花宝典》是假。严兄既无情根,也可作个和尚。皇上爱道,你入释门,两人齐声念经,和尚道士,秃瓢牛鼻,婆婆妈妈,那个……叽叽歪歪,岂非热闹得很?”

    桂儿听了,又是一拱手,谓叹道:“刘大哥果然想得周到!佩服!佩服!!”

    刘通笑道:“惶恐!不敢!”

    严政跪在下边,听他们两人一唱一和地羞辱自己,不由气得黑云遮面,牙关紧咬。此时,刘通把剑下移,比在其下体,笑道:“严兄,不用太过客气,且看小弟剑法如何。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但愿我这一剑下去,一刀两断。倘若有些藕断丝连的话,严兄可要受苦了……”

    刘通话才说了一半,严政突然一跃跳起,闪在身后,右手紧紧扼住其喉!

    严政此变起仓促,在场之人俱是一惊。刘通为其所制,不敢相信地瞪眼问道:“严政!我……我明明点了你的穴道!怎么……怎么……”

    严政脸上带笑,冷冷说道:“刘通,你太过急功近利,竟点了我周身三十六穴。需知,这些穴道相生相克,互为表里,互相抵消。若不是你封穴劲道不一,我根本就不会被你制住!”

    “那……那你是何时解开穴道的?”

    严政笑道:“在你们说那些废话前,就已经解开了。我之所以一直隐忍不发,就是在等你们松懈之时,要将你一举成擒!”

    桂儿牙根紧咬,厉声骂道:“严政,你好卑鄙!”

    严政笑道:“姑娘,难道你没听说过‘兵不厌诈’这句话么?我劝你们快快放了皇上,否则,我可要对你的刘大哥不客气了!!”他眼中寒光闪过,手上催劲,加大指力。刘通喉头虽痛,却发不出声来,禁不住浑身颤了一颤。

    桂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实在后悔适才为何不干脆一刀将他结果了,却要说这许多不痛不痒的废话?世宗见状,以为来了救星,大叫道:“严爱卿救朕!严爱卿救朕!!”

    刘通初时被制,慌得没了主张。可他毕竟久历江湖,经验老道,很快平稳了心绪。听世宗一叫,反来了主意,朗声说道:“严大人,咱们给皇上服下了‘千疮百孔丸’。若三日里不给解药,就会浑身溃烂,千疮百孔而死!”

    严政闻言一骇,忙道:“那就快给他解药!”

    刘通道:“给他解药也行。不过,你自己可得服下‘千疮百孔丸’!”

    “甚么?”

    桂儿何等聪明,立即会意道:“皇上,严大人只要愿意服下此丸,我立即就给你解药,如何?”

    世宗适才听闻自己吞下的丸药竟然这般恐怖,早吓得没了主张了。如今有了桂儿这一句话,连忙应道:“对!对!严爱卿,朕知你体恤朕躬,其心可嘉。只要你服下这‘千疮百孔丸’,朕对你窝藏美姬之事,自不追究。等你为国捐躯之后,当会善待你的家小,让他们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何?”

    “皇上,这……”严政面上笑意顿敛,冷汗直冒,没想到自己又再一次落入了对方彀中。

    桂儿见阶下严政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最后竟现杀机。不由打了个寒战,厉声说道:“严政,莫非你想不顾圣上死活,弃官逃走?”

    刘通听桂儿明言说出对方心事,唬得连忙辩道:“桂儿你别瞎说!严大人怎会有此蠢笨的想法?他若将我杀害,私自逃走,皇上震怒下来,全国通缉不算,恐怕还要连累其家中妻小。财产、美妾通通充公不算,就连那‘天下第一名捕’的招牌也必砸了。往后,恐怕都得要过着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涯,岂非生不如死,痛哉,苦哉?”

    严政闻听,不觉又吓出一身冷汗。他刚才确实正有杀人逃跑的念头。然经刘通这一分析,终于庆幸自己没做傻事。于其眼中,名誉仕途比身家性命还要重要。他宁死也觉不能让“天下第一名捕”严政的名字,成为朝廷通缉的钦犯。

    严政一想通此节,不由把心一横,恨恨道:“好!我严政今天二度栽在你们两个手里,却也认了……给皇上解药罢!‘千疮百孔丸’,我吃!”

    刘通此时虽无法回头看见他的丧气模样,但总算是出了口恶气,不由嘴角一翘。桂儿微微一笑,将一枚药丸掷了过去。严政单掌抓住,又听她说道:“严大人,我实在不放心你,你先吃吧!”

    严政知道这妮子刁钻得很,也不愿与她多费唇舌,只得将刘通一把推开,咬牙切齿地吞下了药去。

    刘通一得自由,忙远远走开。他将“求露宝剑”重新裹好,道:“皇上,你的龙袍……”

    世宗醒悟,手忙脚乱地褪下“金丝衮龙袍”,递了过去。刘通打个响指,道:“桂儿,走!”

    “去哪儿?”

    “回家!!”

    桂儿点了点头,又对世宗说道:“皇上,还得再麻烦严大人帮忙将我们送出宫去。而后由他将解药带回,如何?”

    世宗此刻还有何法?只得连声应允。严政无奈,垂头丧气地领二人出得宫去。在东华门口,桂儿打皮囊中摸出一颗药丸,放在严政手心,道:“严大人,这就是皇上的解药!你可拿好,别弄丢了。”

    “那……那我的呢?”

    “哎——咱们不是只答应给皇上解药么?可没说过要给你呀?”

    “你……你们……”严政最爱面子,死也不会向人跪地求饶,他重哼一声,气急败坏地转身就走。

    刘通与桂儿望着他的背影远去,不禁如释重负地相视而笑……

    尾声

    待刘通返回近郊家中,天已交五更。他人才至门口,却见里头竟仍灯火通明!刘通站在屋外,向内望去,见陆锦鸳正跪在供桌之前,手拄三支长香,在那里跪拜。

    供案之上,香炉之后,立着一快木牌,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盐乐大王”四字。刘通见之,初时一愣,旋而明白,原来她却将“阎罗大王”写成了“盐乐大王”。嘴巴一歪,险些便要笑出声来。

    陆锦鸳拜了三拜,轻声祝道:“阎罗大王,阎罗大王!我知道你是天下顶好的神仙。刘大哥他虽然是个盗贼,心地却很善良!这次闯入皇宫,吉凶难料,你可千万别派小鬼去勾他的魂儿啊!小女子陆锦鸳愿折一纪阳寿,为他添福……”说着,纳头又是三拜。

    刘通听在耳中,心里一暖,感动万分。忙推开门扉,笑道:“锦鸳,我回来啦!!”

    陆锦鸳浑身一颤,猛回过头,见刘通正在身后,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她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再去看时,可不就是刘通本人?急转过头,含泪拜道:“多谢阎罗大王!多谢阎罗大王!!”说着,跳起身来,欢呼着就向刘通扑去。

    刘通大笑着张开双臂,正欲与之拥抱,谁想对方猛然停住脚步,一拳挥打在其鼻梁之上!刘通自然全无防备,骤然中招,一时痛得眼泪狂流,哇哇大叫道:“你这臭婆娘,怎么又无缘无故地打我?”

    陆锦鸳双手插腰,横眉怒骂道:“人家在这里为你担心得要死,你倒好,却又到什么烟花之地鬼浑去了?”

    刘通怒道:“你……你你你胡说些甚么啊?!”

    陆锦鸳抽抽鼻子道:“如若不然,你身上的香气又从何而来?”

    刘通自己用力一闻,果然是有股子幽香。低头细查,却是腰间的那个香袋发出。陆锦鸳眼尖,一把夺了过来,见香袋绣工精美,香气袭人,上边龙飞凤舞地绣着个“桂”字。

    “嗯……佳?好啊,快说,是哪个佳人送的?”

    刘通抢了过来,细细抚摸,红着脸笑道:“就……就是屡次帮助我的那个桂儿姑娘……”

    陆锦鸳听在耳中,跺着脚转身怒道:“笑得这么淫荡……呸!亏人家还特地为你这个没良心的做了霄夜……现在……现在全没啦!白费心思,还不如都拿去喂狗……”她口中说着,赌气径向厨房奔去。

    刘通忙活了大半夜,腹中早已空空如也。一听能有宵夜吃,忙跟在她的后边,低声下气地又是作揖又赔笑脸。陆锦鸳见了,肚里暗笑,却加紧脚步,要给他热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