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间事务所都安静了下来，谢志学顺着莫还的手看向摆在他面前的漆黑小瓶子，一时没有什么动作。

    莫还也没说话，又把瓶子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谢志学抿着嘴，有些犹豫地抬起手，试探了两下才把瓶子给拿了起来。

    在台灯灯光的映照下，玻璃瓶反射着耀眼的光芒，仔细看的话，就能看到瓶身里并不是一片的黑暗，而是一个个黑色的小点在无规律地运动着。

    谢志学的手在发抖，但是他的手指却紧紧捏在瓶身上，一双充满了不确定的眼睛在莫还身上看了看，又落回到手中的小瓶子上。

    他能感受到瓶身的震动，虽然肉眼看起来里面不过是一些如同灰尘的黑点在缓慢飘动，但手上的触感让他明确知道里面的东西是多么想要出来。

    是一种陌生的熟悉感，谢志学光是捏着瓶子，脑海中就没来由地想起家里的模样，老伴儿背对着他站在厨房里，手里拿着汤勺舀起锅里的汤正在小心翼翼地尝味道，一旁的案板上摆着刚切好的牛肉，砧板后头放着的小碗里能闻到葱姜蒜的味道，儿子背靠窗户手里择着菜，面上带着些许怒气地跟他们说着什么。

    谢志学集中起了精神，想要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可不论他怎么努力，只能看到儿子不断开合的双唇，他试着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下一秒，他感觉身上哪里痛得厉害，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肚子，眼前一黑朝后倒了下去。

    儿子睁大了眼睛，丢下了手里的东西朝自己奔来，装菜的盆都从窗台上翻了下来，紧接着老伴儿转身，从一开始的疑惑变为吃惊，最后被慌张填满，汤勺落到锅里溅起滚烫的汤汁。

    他们朝自己奔了过来，嘴里喊着什么，谢志学听不清楚，他耳边只响起了一个声音，什么东西振翅而飞，冲出窗户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他那个时候在想什么呢？

    这应该是自己记忆里存下的最后画面，后来怎么样了？他不太想得起来了，只是盯着手里的这个瓶子，感觉那时候脑袋里似乎有一个极其可笑极其不靠谱的想法，他在一遍一遍地想着，一直到现在忘记。

    “谢志学？”莫还轻轻在前台上拍了拍。

    谢志学浑身一抖，眼睛这才逐渐聚焦，他看着莫还，又把瓶子放回到了桌上，“如果……如果我找回了我丢的东西，我是不是……是不是应该能全都想起来？”

    顾爻闻言稍稍侧身，目光落在谢志学的身上，他充满皱纹的脸显得比刚才还要失魂落魄，却又像多了些什么东西，于是忍不住开了口，“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谢志学转头看向顾爻，这应该是他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年轻的男人，也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话，虽然不清楚对方是谁，但自己好像没有办法不回答他的问题，“我看到我自己倒下了，我身上……不对……身体里面好疼，头一阵晕，我就倒了下来，我老婆和儿子过来扶我，可是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眼前也变成了一片黑。”

    “你还记得你上次来这里，说过的话吗？”顾爻完全转过身，“你说你听到了仪器的声音，感觉得到周围有人围着你，喘不上气，之后就来到这里了。”

    谢志学没有马上给出反应，而是自己又仔细想了想，才点点头，“好像是这样，朦朦胧胧的，我不太能确定是做梦还是什么。”

    “你看到的，也许就是最后那次抢救前，你在家里突然倒下的画面。”莫还出了声，平静地看着谢志学，将手里的瓶子举起来，“你看到的只有这些吗？你再仔细想想，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东西？”

    谢志学先是无意识地摇了摇头，然而眉头皱了一下，又突然停住了，“应该没有，我听不到他们说话，但是能闻到家里做饭的味道。”

    顾爻将双手放在桌上，十指合十，“谢志学。”

    “我在。”谢志学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背都挺直了。

    “我们查过你的病历记录，”顾爻已经习惯了对方对于自己这种不可抗拒的姿态，“在最后一次被抢救之前，你一直处于住院的状态，到抢救那天病历上依旧是这么显示的。”

    谢志学明显是没有想到，他的表情有些愣愣的，还带着一点吃惊，“是这样的吗？可是我看到我在家里。”

    “我相信你看到的是真实的，在这里记忆是做不了假的，”顾爻微微眯起眼睛，盯着谢志学，“这也就是说你明明一直在住院，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从医院里跑出来了，还回了家。”

    “……可能……可能是这样吧？”谢志学的语气显得极其不确定，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表现出了不安，“可我想不起来……”

    莫还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收起了观察谢志学的目光，就像顾爻说的那样，如果人活着的时候记忆是会骗人的，那在这个地方留下来的只有亲眼所见留下的回忆。

    谢志学依稀记得自己被抢救过，那时候他神智已经不清晰了，所以记忆模模糊糊，而通过装着他的蟑螂的瓶子看到了自己回到家最后倒下的那一刻，这就说明中间他从医院跑出来的那部分，也同样是他无法离开这里的原因。

    “所以再问你一次，你刚才看到的东西，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顾爻开了口，声音低沉，语气也出奇地严肃。

    被年轻男人的那双眼睛盯着，谢志学感觉浑身不舒服，甚至忍不住发起了抖，耳朵响起了嗡嗡嗡的声音，他使劲咽了一下口水，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听到……好像声音，什么东西飞起来的声音，像是虫子拍打翅膀那种，一下子就飞出去了。”

    顾爻和莫还相互对视一眼，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些亮色。

    谢志学捏着自己的手指，明明外表上看起来要比对面一男一女年长上不少，可他的脸上充满了不安和紧张，他在自己奋力回想着，但依旧一无所获。

    “马上就要头七了，你知道吗？”

    听到顾爻的说话声，谢志学猛地抬起头来，他掰开自己的手指，一个一个默默数着。

    “你是想永远困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顾爻敲了敲桌面，“还是见见家人最后一面，然后安心离开？”

    “当然——”谢志学的声音突然拔高，“当然是见他们……”但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又小了下去，一点底气也没有。

    他怎么会不想见呢？如果可以，他甚至不希望自己在这里，他总觉得怎么说也要和家人在一起再活个十年，可是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走在这一片黑暗里了。

    莫还把瓶子塞到谢志学手里，“这不是你最记挂的东西，但肯定也脱不了干系，你和你的执念之间是靠瓶子里这些虫子连接在一起的。”

    “执念……”谢志学盯着瓶子里的小黑点，说着这个对他来说很陌生的词。

    “执念也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你听到它振翅飞出去了，也许去的地方就是能解开你执念的地方，你回不到阳间，它又拉扯着你走不掉，”莫还双手拄着下巴，“谢志学，你不是寻物，而是要找人，你的执念飞到那个人那里了。”

    老人的身体一震，紧皱的眉头显示出他完全想不出一点线索，他的双手抓着病号服的边缘不停揉捏着，脚趾也在不安地动着。

    “至于你为什么会不记得，”莫还的声音接着响起，“只要找到那个人，应该就能知道了，你——不想知道吗？”

    谢志学迟疑地点了点头，“那要怎么找……”

    “那当然是需要你帮忙了。”

    莫还的话才说完，谢志学就一脸为难地看着她，“我？我现在能做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说那是个人，可我不知道是男是女，高矮胖瘦……”

    “我们有办法，你只要同意帮忙就行了，这也是帮你自己。”莫还没等他讲下去，就将其打断。

    谢志学抿着嘴，在原地走了两圈，最后目光从顾爻和莫还身上扫过，这才点头，“我可以。”

    顾爻看到莫还站起身，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什么东西，系在了谢志学的手腕上，然后又坐回来，“你现在可以走了，等我们准备好了，它会指引你回去的。”边说，莫还边用手往上面指了指。

    谢志学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脚步有些犹豫，但见莫还不再说话也不再看他，也只得离开了事务所。

    顾爻的双眼盯着谢志学的手腕，那像是两根稍粗的红线，相互交缠又绕在老人的手上，还有一个叠成三角形的黄色东西挂在上面，大概就一个硬币那么大，上面散发出来的气息顾爻不太喜欢。

    “那是什么？”顾爻问出了口，他第一次见。

    莫还看向他，并不打算回答，“你不是拿到了电话号码吗？回拨电话肯定会打草惊蛇，所以你没有做，那想要顺着这个找到对面的人，就得用别的方法了，那自然要找人帮忙。”